云镜国师一身灰色僧袍,依旧是宝相庄严。但脸上已经添了不少泥巴,灰一道白一道的,掺杂着汗水,看起来倒是有了不少人间烟火气。
看云镜的神情似乎也有些无奈,但迫于无奈又只得听命于言心攸。
瞧见苏亦行进来,他手上也不敢停下动作,继续在院子里犁出一条条沟壑。
言心攸瞧见女儿顿时喜不自胜,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行儿,你怎会来此”
“四哥带我来的。”苏亦行瞧着云镜国师小声问言心攸,“娘,国师为何在此”
言心攸抬手招呼道“小镜子,过来一下。”
苏秋昀和苏亦行听闻称呼面面相觑,云镜国师也是一脸无奈,放下了锄头走上前来。
“这一位是咱们黎国的国师,也是我的师侄。”
“师侄”
云镜满脸都写着抗拒,可出家人不打诳语,他认命地叹了口气。并非是他辈分太低,只怪言心攸辈分太高。
“娘你你出过家”
言心攸招呼三人落座,随行的丫鬟小扇替几人斟了茶。夕阳映照着小院子,透出了几分安静祥和。
“这话说起来便长了。天成十七年,禅宗大师晏诸子云游至此,与万寿寺方丈辩法。那年我七岁,扮成了男子混入俗家弟子之中听经。听得方丈被晏诸子辩驳得哑口无言,便出言相帮。因此被晏诸子大师看中,收作了关门弟子。”
晏诸子大师大名如雷贯耳,那可是宗师级别的人物。即便是当年先帝见了,都要起身参拜的人物,竟然是言心攸的师父
“可是晏诸子大师只收了四个徒弟,青阳,九夏,白藏和岁佘。未曾听说过有娘亲你啊。”
言心攸喝了一口茶,不疾不徐道“这不是因为师父他老人家后来发现我是女子,为了自己的一世英名,便未曾昭告天下。他样样都好,只此一点像个老顽固。”
云镜双手合十道“师叔,不可妄言。”
“他老人家云游四方去了,又不在此处。何况我也是实话实说。这一点,你师父便开化得多,听闻你也收了不少俗家弟子。度化众生,原本就不该分男女嘛。”
苏亦行颔首道“尚妃以前好像也拜入过国师门下,如此说来,她在辈分上倒算是我的晚辈了。”
听到这句话,云镜漆黑的眼眸瞧着苏亦行“她她现在过得如何”
“衣食无缺,殿下也未曾薄待她。只是”
“只是什么”云镜眉头微蹙。
“只是无宠。”
云镜没说什么,只是双手合十,不知想些什么。
“话说回来,行儿,你小时候其实也见过国师。他还曾照看过你一些时日呢。”
苏亦行有些惊讶“什么时候”
“大约是你四五岁的时候吧。那年我们一家来过京城,你不是还遇上了一个神仙小哥哥么”
神仙小哥哥一事,堪称苏亦行人生最初的耻辱。就因为这个,爹娘年年拿出来取笑她。她赶忙摆手,岔开话题,瞪着云镜道“既然相识一场,国师为何那日还要害我”
云镜忽然被算账,一时间也有些猝不及防。不过想到师叔那般性格,生出来的女儿果然也和她一样直来直去。
想他堂堂黎国国师,信徒遍布各地,受人敬仰。如今却被一个丫头片子诘问得哑口无言,实在是颜面尽失。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这话我也想问你,你为何要害我女儿算起来,你叫她一句师妹也不为过。同门相残,咱们师门有这样的道理么往大了说也叫欺师灭祖。”
云镜刚刚干透的汗又涔涔渗出“出家人不打诳语,浴佛节前,太子殿下曾将师妹八字送来与我合算。她与太子八字相合。她将来自然会母仪天下,我也只是如实相告罢了。”
苏亦行还想说什么,言心攸却打断了她“这么说来,太子殿下真是我女儿命定的夫君”
“千真万确。”
苏亦行撇了撇嘴,心下觉得国师的话半真半假。她和太子殿下的八字应该还是有些冲撞的,否则两人成婚以来,怎会有那么多的摩擦。不过她心底里还是喜欢他的,即便是有摩擦,也觉得欢喜多一些。
只是国师那日分明是将祸水引到了她的身上,也不知道是何居心。照理说国师是方外之人,又是她的师兄,不该存了害人之心。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苏亦行捉摸不透。言心攸也不含糊,使唤着国师继续去犁地。云镜刚被扣了一顶欺师灭祖的帽子,这会儿更是不敢忤逆。要不是他多年修禅,心比常人都定,这会儿早就翻脸了。
言心攸拉着女儿的手,慈爱道“你近来与夫君相处得如何”
“大体上还是不错的,只是昨日有些生气。”
“哦气什么”
“殿下怀疑我干涉爹爹升迁之事。”
言心攸笑了笑“这也难怪,你爹爹那个脾气,当初就是胸怀宽广如先帝,都曾经被气得在朝堂上摔了个杯子。”
“所以我对殿下说,以后气着就习惯了。”
苏秋昀担忧道“那他可有为难你”
“这倒是不曾。我原是生气,后来一想,与他计较吃亏的总是我。于是用了二哥教的法子,胡搅蛮缠。他反倒是不生气了,还哄我来着。”苏亦行拖着下巴叹气道,“男人可真是不讲道理。”
言心攸瞧着她这一脸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都忍俊不禁。
苏秋昀却笑不出来,嗔怪道“娘,你还笑得出来。我看那天子根本就是疑心病重,行儿这般乖巧他都要怀疑。他这现在还是太子,若是将来成了一国之君。爹爹官位再升迁,咱们四兄弟科考以后入朝为官,苏家势大。岂不是要成为他的心腹大患”
苏亦行听着四哥的话,觉得有些道理。可是眼下太子的处境也很不妙,看似安稳,可是朝中早已经暗潮涌动。倘若她爹爹不能在朝中站稳脚跟,也没办法帮着太子登上帝位。
她瞧向言心攸,娘亲温柔地撩起她耳边的碎发“行儿,你觉得太子殿下为人如何”
苏亦行想了想“四哥说的没错,太子殿下确实疑心病重。可是自我初遇他时,他便遭到了追杀。立下赫赫战功之后尚且如此,少时面临的艰难险阻更不会少。他没有皇后娘娘的助力,更没有母族的帮衬,全凭着自己走到如今的位置,若是轻信于人,只怕活不到今天。”
“你倒是同情他。可若是将来他的疑心病伤了你,谁来同情你呢”
“殿下虽是疑心病重,但他的怀疑并不是没有根据的。他行事有时候是偏激,可从未戕害无辜。”
“他怀疑你也有根据么”
苏亦行咬了咬唇,低头绞着帕子“我确实干涉了朝政”
苏秋昀惊讶地瞧着她。
言心攸笑道“你们此前酒楼遇上行儿,她与老大说了心中所想。昨晚还往刑部送了一份大礼。”
“什么大礼”
言心攸对苏秋昀道“你前几日打理京城的铺子不还抱怨苛捐杂税么,你妹妹这就解了你的烦恼。”
“我其实不知道家中的事情,只是那日遇上了一个卖驴打滚的伯伯,听他说了京城赋税。恰巧施良娣那两位兄长在吏部管的就是收税之事。仔细敲打询问,定然有所收获。”
苏秋昀思忖良久,忽然骇然道“你们这是要对付”
言心攸一脚踩了下去,苏秋昀痛呼了一声,有苦难言。言心攸吩咐他道“去屋子里把床板下那个盒子取来。”
不一会儿,一只锦盒摆在了桌上。言心攸将锦盒推到了苏亦行面前“你嫁的急,娘亲本来为你备下了嫁妆,却没来得及给你。今日正巧,你都带回去。”
“嫁妆”苏亦行打开来瞧了瞧,只见一匣子的房契地契,“这这么多”
“这还只是娘亲给的,以后你几个哥哥出息了,都要补上。”
“可是”
“你在宫里不必寻常,用银子的地方多。也别小气,该打赏的也不要含糊。有时候人情往来,银子还是很好使的。”
苏亦行点了点头,将匣子阖上。言心攸叹了口气“要说你们兄妹五人,就小五最贴心的了。可惜早早嫁了人。偏偏有些个没良心的,反倒是天天在我眼前转悠。”
苏亦行和苏秋昀交换了个眼色。
“娘亲是说”
“你二哥”
“他怎么了”
“他最近被那个夏家的千金勾走了魂儿,成日里厮混,也不顾人家姑娘家的清誉。”
“夏青青”
“对,就是她。”
“其实他们若是两情相悦,也未尝不可啊。”
“可我们两家有世仇”
苏亦行震惊地瞧着娘亲,嘴巴半张着,半晌才道“什么世仇为什么从未听你们说过”
她一直熟悉的家,此时此刻竟如此陌生。爹娘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她
言心攸一脸沉痛道“确切地说,是我们言家和夏家有世仇。”
“那那因何而起呢”
“说来话长,我也不想再提起。只是夏家千金与衍儿之事,我是万不能赞同的。”
苏亦行顿时有些忧心,到底是什么样的世仇,让娘亲人如此反对
她瞧着时辰不早了,便抱着匣子一边思忖着一边随四哥往门外走。离得远了一些,苏秋昀凑到苏亦行身边道“你别听娘胡诌,什么世仇。明明是她自己以前闯的祸。”
“什么祸”
“这还是你二哥自己打听到的。”
原来言心攸拜师五年之后回到长安,十二三岁的年纪,十分活泼好动。彼时容嘉皇后十六岁,还未成为太子妃。两人家住得近,又是表姐妹,来往密切,便成了好友。
那时候容氏一族是名门望族,不仅是王宫贵胄想结交,皇子们也都想求娶这位嫡长女为妻。于是先帝领群臣狩猎之时,便邀了她前去观看。
言心攸修禅五年,都没磨了她的玩心,装扮成了婢女跟着表姐一同前去玩耍。
那时言心攸便瞧见了苏鸿信,满场的男子都挥汗如雨之时,唯独是他遗世独立,一袭白衣不染纤尘。当然,后来言心攸才知道,那是因为苏鸿信根本不会骑马。
她虽然年纪不大,但已然鸿蒙初开,对于男子的相貌颇有些独到的眼光。便唤表姐去看。
容嘉皇后却一眼看中了太子的贴身侍卫。那人姓夏,名唤夏止戈,是夏家一名庶子。两人就苏鸿信与夏止戈孰美这一问题,产生了激烈的分歧。
谁承想,这些争执被夏青青的爷爷夏棣听到了。夏大将军性情耿直,撂下一句不知廉耻,便昂首阔步离去。
两人顿时将矛头指向了夏棣,约定谁能拔了夏棣的胡子,便承认她的眼光独到。
于是言心攸趁着夏棣狩猎间隙,在树下休息之时,支开了守卫,偷偷溜过去拔夏棣的胡子。言心攸原本是想手起刀落,割一小撮便可。
谁承想那刀吹毛断发,她又过于紧张,一不小心把夏棣的胡子割了一半。
夏棣忽然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手拿胡子一手拿刀的言心攸。他一摸下巴,暴怒而起,撵着言心攸跑了半个时辰。
最后言心攸体力不支,被夏棣一把抓住,拎到了容嘉皇后面前。
容嘉皇后原是想仗义地一起承担罪责,却发现夏止戈也跟了进来。那一刻,在小表妹和俊俏少年郎之间,她毅然决然选择了后者。故作惊讶地摇头叹息“没想到你竟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我平日里时如何教导你的身为女子要端庄贤淑,知书达理。你是半句也为曾听进去啊”
言心攸气得差点吐血。容嘉皇后原本也是个野性难驯的性子,一到夏止戈面前,瞬间变得柔情似水。行不摇裙,笑不露齿。
那一日,言心攸挨了二十板子。虽说容嘉皇后暗地里让家丁假打,可到底是丢了颜面,气得她许久没有见她。
后来还是容嘉皇后忍痛割爱,将府上最喜欢的厨子送到了言府,言心攸这才勉强原谅了她。
只是言心攸和夏棣这梁子就此结下了。
苏亦行听罢,整个人都傻了。今日遇到四哥以后,一桩桩一件件都让她震惊不已。她怎么也想象不到,那个温柔体贴的娘亲,那个喜欢弹奏箜篌的娘亲,那个总是带她施粥赠药的娘亲,居然年轻时能干出这么混不吝的事情。
如此说来,二哥的性子当真与娘亲如出一辙
不过知晓两家并没有什么大仇,苏亦行这才松了口气。二哥之事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她抱着匣子上了马车,堪堪在宫门落下前回到了东宫。刚下马车,苏亦行远远便瞧见太子和他的幕僚们在永巷分别。
太子瞧见苏亦行,顿时露出了一丝心虚的神情。
他快步上前,身后大臣们躬身相送。苏亦行福身施礼,太子拖住了她的胳膊“平身。今日马场一行怎么去了这么久”
“路上遇见我娘和四哥,耽误了些时辰。”
太子瞧着苏亦行宝贝似的抱着的匣子“这是什么”
“我娘给我的嫁妆。”苏亦行高兴道。
太子神色一滞,东宫已经到了她要用自己的嫁妆来补贴的地步了么太子有些羞赧,苏亦行为他殚精竭虑,他却
他叹了口气,只觉得袖子里那一摞纸张十分烫手。
“行儿,你的嫁妆仔细收好了,自己留着用。”
苏亦行点了点头,当然是自己留着用。哪有女子拿嫁妆贴夫家的道理。何况这之于东宫的短缺可谓杯水车薪。
她正神思恍惚,想着今日发生的事情。忽然瞥见两道身影自含风殿匆匆而过,她立刻便认出了那戴着黑色兜帽的女子。从身形来看,是郡主无疑了。
可是另一个人,却似乎是个男子
苏亦行下意识转头去看太子。太子正将什么东西塞给了陆丞歌,瞧见她看他,手上一慌,东西洒落了一地。是一些宣纸,上面还有字。
苏亦行心道,此地不宜久留,赶紧帮太子捡起来带他离开。她刚俯身,太子忽然兜住了她的腰,一把将她扛了起来“别管那些杂物了,回去好好讲讲,今日买马的情况”
陆丞歌俯身捡起了地上的纸,翻开其中一张一看,上面赫然写着神不知鬼不觉藏私钱二十年经验之谈
陆丞歌的脸皮抽动了两下,堂堂一国储君,成婚了以后尚且还要藏私钱。他还是姑且不要成婚的好,,,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