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让尘掉线的时间有点久。
他沉浸在自己的猜想中,直到季歇伸出手,快要触碰到他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
“干什么”夏让尘问。
季歇伸出手,用未包扎的手腕碰了碰夏让尘的额头。
冰凉的触感是如此的真实。
“果然。”
他听见季歇轻声说了一句。
“什么”夏让尘没有反应过来。
“你的体温上去了,夜里应该会发一次高烧。”季歇收回手,“我建议你别洗澡了,你不听。”
语气中有责怪的意思。
夏让尘无所谓“小事。”
季歇反问他“对你来说,有大事吗”
“有。”
“是什么”
夏让尘一怔,没料到季歇会有继续追问下去的兴趣。
他看着季歇,季歇也看着他,两个人之间一时没有了动静。
上一世的二十余年,加入103部队是小事,每一次出任务是小事,受伤是小事,杀人是小事,队友被宣告死亡是小事,成为首席指挥官也是小事。
动荡的一生,居然全是由一件件小事组成的。
如果真算起来有什么大事的话
一件是上一世基地覆灭,还有一件是这一世阻止灾难失控降临。
不偏不倚,都和同一个人藕断丝连。
夏让尘看向季歇的眼神逐渐复杂。
世界上的巧合就是如此,解铃还须系铃人,兜兜转转,大事都纠缠围绕在一个人身上。
“看我做什么”季歇问,“和我有关吗”
“有一点吧。”夏让尘避重就轻。
季歇懂了他的话外之音“看来是关系匪浅。”
夏让尘挑眉,他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人。
人类有一套自己的思维模式,这其实和计算机的程序代码会有相近之处。一个人作出任何的决定,任何的行动,引导向任何的结局,看似迥异,实则异曲同工。
这就是,一个人的习惯。
习惯是不容易改变的,从小到大,习惯就像是水流,会流淌到每一个角落。
这就导致每一个人都是性格鲜明的,区别于其他的人。
但是季歇不一样。
他的行事风格似乎是混乱的,就像是很多个人杂糅在同一个人身上,他身上的混乱远大于他身上的统一。
在医院,他试探夏让尘,用兄友弟恭的表象,撕开以后是狰狞的面目。
在葬礼,他打破了精心伪造出来的体面假象,抓着所有人陪他一起坠落。
在他家,他又刻意把柔软的一面露在夏让尘的面前,讲一些容易让人心软的过往,细看起来,却处处都是尖刺。
季歇太矛盾了,他的行事风格和他的家庭背景有着明显的分割线,是碎裂的。
这意味着,他身上有很多秘密。
刚才随口透露的一件,一定是最无关紧要的一件。
夏让尘接着他的话讲下去“你说是就是。”
季歇闻言,轻笑一声,没有继续就这个话题纠缠下去。
“提醒你晚上会发烧,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我好。”季歇说,“我可怕睡了一半,有人站在我的床头,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夏让尘知道季歇在暗示什么。
他瞬间想起自己在淋浴室想到的那个片段。
“我会说什么”夏让尘眼中裹挟了一抹促狭的笑意,随意和季歇提起。
季歇捕捉到了这一抹笑意,望进夏让尘的眼底“审判者。”
夏让尘眼中的笑意一凝。
发烧让他有一种不真实的眩晕感,天地在季歇的这句话落下后轻轻震颤,喉咙间传来一阵猩甜苦涩的味道。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夏让尘神色如常。
“我也不懂。”季歇微微向前向前,拉近和夏让尘之间的距离,“你在神智不清的时候,抓住我的手腕,说出的这三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审判者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即使现在完全没有提及,没有人任何的书籍和新闻提到过这三个字,但是这三个字真的太重要了。
它会在半年后的灾难爆发时横空出世,仿佛一场经久不散的噩梦,绵延百年之久。
直到基地覆灭,人类灭绝,这个噩梦,依然是无解的命题。
夏让尘和季歇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他可以闻到季歇身上的气味。
很淡,其实客观来说不是很浓郁,若有似无的,存在感却意外的强烈。
大概是这个味道太具有攻击性了,让人难以忽视。
潮湿的水汽翻涌上来,落在干枯已久的树枝上,空寂的院落许久没有落雨,这一场雨却没有给任何人带来欢愉。
整片植物尽数枯死,没有人在意它们的存在,除了那一场雨。
突然,院落的门被人推开了,沉寂已久的风铃在雨中发出闷响。有人撑伞而来,修长的指尖划过沾了雨水的枯枝,没有过多停留。
没有惋惜,没有悲悯,没有怅然。
在闻到那阵气味的同时,夏让尘听见了枝头雨珠落地的轻响。
是和暴风雨相似,却截然不同的味道。
夏让尘的身体后仰,主动偏开了和季歇的对视。
“没有意义。”夏让尘说,“大概是之前和沈深玩的游戏角色,玩得太入迷了,随口提的。”
余光里,季歇仍然在看着他。
夏让尘不用回望,都知道那道目光一定不是友善的。
“你还玩游戏”
“嗯。”
“什么类型的”
“末日求生,”夏让尘随口胡诌,这次他看向了季歇,“丧尸游戏。”
季歇在试探他,他也在试探季歇,很公平。
“哦。”季歇点头,若有所思。
他的表情也很正常,在夏让尘提到丧尸这两个字时,他没有多余的表情或者动作,整个人表现得相当自然。
不是伪装得太好,就是根本不知情。
夏让尘对此将信将疑。
季歇前倾的上半身挺直了,夏让尘不知道他会不会相信自己的这套说辞。
就算季歇不信,也没关系。
灾难未至,任何渠道都查不到有关审判者的信息。
季歇似乎还想要问出下一个问题,闹钟却在此刻响起,话题就此戛然而止。
“粥好了。”
他站起身,走向厨房。
砂锅很快被他端了出来,打开盖子的时候,水汽朦胧,香气扑面而来。
季歇用白瓷勺舀了一碗,递给夏让尘。
夏让尘接过,粥的温度透过碗壁传来,是刚刚出锅的,很暖和,有些烫手。
他试着尝了一口。
米粒软烂,皮蛋嫩滑,瘦肉绵密,不咸也不淡,一口下去,整个人都懒洋洋的。
意外的好吃。
基地的食物是为了果腹,没有人挑剔,饼干和饭食没有区别。
在扶仁医院的病号餐其实很好,毕竟是一家私立医院,财大气粗,食材种类丰富,营养均衡。
但在这里,这一口告诉夏让尘,病号餐还是差了点什么。
具体是什么,夏让尘也说不上来。
明明皮蛋瘦肉粥是很简单的,但是一口下去,好像比他这几天吃过的那些病号餐还多了几分味道。
“好吃吗”季歇给自己也盛了一碗。
“嗯。”夏让尘应了一声,这次他说的是实话。
“幸好你腹部的伤不是在要紧部位,”季歇捣着勺子,吹了一口气,“不然现在可吃不了东西。”
季歇的话说得很实在。
这些伤口看似重,但是恢复得却很快。
夏让尘对其中的缘由心知肚明。
这场车祸造成的伤害远不止于此,他记得自己急救时在混沌中听到的那些话,在抢救过程中,他出现过当场急性呼吸困难,当时血氧和氧饱和度都不乐观。
车祸造成了之前的夏让尘死亡,这场车祸客观来说,死了六个人。
夏让尘现在的伤,是他在飞行器失事之后的伤口。
他懂得如何保护自己,留了一线余地,所以他才能坐在这里。
“确实。”夏让尘很快喝了小半碗粥,“没你说的这么咸。”
季歇点头“我逗你玩的。”
夏让尘停下勺子。
“真的。”
季歇慢悠悠开口“我讲这些故事,都是逗你玩的。”
热气在两个人之间扩散,分明是燥热的夏季夜晚,这栋别墅里却很清冷,仍然保留着些许冬日的寒意。
仿佛它被困在某个冬日,等待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听说过蒙太奇谎言吗”季歇问他。
夏让尘知道,于是点头。
枯燥的训练和考试没有人喜欢,特别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不到尽头。再坚定的信仰也会动摇,再短暂的日夜也会觉得漫长。
所以小时候得空,唐博士常常会给他们讲各种奇奇怪怪的杂识。
这是他们少有的乐趣。
薛定谔的猫、忒修斯之船、巴甫洛夫的狗
其中也包括蒙太奇谎言。
将真话颠倒顺序,可以组合成谎言。
明明每一句都是真的,连在一起却谬之千里。
“你骗了我。”夏让尘说。
“客观来说,也不算。”季歇说,“听说国内要写作文,特别喜欢描述亲情。什么雨夜被背到医院,很常见,撒谎是人的本性,在记忆中添油加醋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你撒过这样的谎吗”夏让尘反问季歇。
季歇望着他,很坦然“经常。”
“最近一次还是在今天。”
季歇点头“你说得不错。”
两个人吃完饭,热气散去。
夏让尘帮着季歇收拾锅碗,餐具碰撞的声音其实很治愈,有一种安稳的感觉。
“你不用想着探寻我的过往,因为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季歇在走到厨房的时候突然开口,“我很高兴人有趋利避害的本性,有些记忆可以被刻意遗忘,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是一件好事。”
“当然。”季歇不假思索,“非常好的事。”
天色已经漆黑,夜幕统治万物。
暴雨是反抗者,他在挑战统治者的权威,与之争锋相对,不死不休。
臣民对这场战争并不在意,因为他们知道这场战争的结果根本不重要。
暴雨会停歇,夜幕会消散,没有事物可以长久。
生存和死亡一样短暂。
夏让尘和季歇上到二楼,在经过楼梯时,夏让尘注意到了一个地方。
那是一条蜿蜒向下的台阶,引向一扇紧紧闭合的门。
是地下室。
季歇的视线停驻在那扇门上,他的脚步有片刻的停顿,像是在等待落后几步的夏让尘跟上他。
有那么几秒,他露出了一抹笑意。
是和葬礼上弧度一样的笑。
很短暂,但夏让尘知道自己没有看错。
上到二楼,走廊的灯没有开,季歇没有开灯的打算,手电筒的光前,飘浮着细碎的浮尘。
季歇领着夏让尘到一间卧室。
笑意已经散去了,他的脸上恢复了昔日的冷淡,唇角绷着,显露出些许与暮色相搭的凝重。
“晚安。”
对夏让尘说完这句话,他离开房间,没入到一片黑暗之中。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