缸中的人鱼对沧余口吐低语。
人鱼的语言。
低缓而柔和,神秘而温情,如浪潮般流畅,似珍珠般优美。只是这条人鱼的嗓子已经喊坏了,声音嘶哑缓慢,听上去像死囚临终前的诵念,抑或恶灵的诅咒。
在周遭充满震惊的静谧里,人鱼放弃了长句,开始不断地重复着一个词。她将前额抵在玻璃上,两只失去了光彩的灰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沧余。她用手拍打玻璃,指节感染的皮肉接连地渗出血来。
她血染污水,躯壳散臭,在无尽的囚禁中失去了健康、勇气、自由,以及一切情感。沧余看着她,就是在看自己,还有无数境地相似的人鱼。
“oo、欧、嗷,妈的,什么”卫弘努力地模仿着人鱼嘴里的音节,在发现能力不够后露出了鄙夷的神情。
“战士先生,”他对着沧余举手,说,“你从小被当作人鱼饲养,科尔文和玛琳一直是人鱼方面的专家,想必也让你受过语言方面的训练吧正好,这玩意儿就认准了你,那么请你为我们翻译一下,好吗”
沧余缓缓抬起眼,顺从地说“当然好,卫弘先生。”
他对人鱼露出侧耳倾听状,在座的所有人屏息凝神。
片刻后,沧余轻轻地抿起酷似花瓣的唇,露出一个甜媚十足的笑容。
“她说”
沧余用海般的双眼盯住卫弘,双唇轻启,血红的舌若隐若现。
“otha1,”沧余温柔而郑重地说,“杀。”
房间里瞬间阴翳压笼,除了始终望着沧余侧脸的屠渊外,人人色变。卫弘也有一瞬间的不安,先是咬牙切齿地看着鱼缸,又对沧余怒目而视。
他很肯定沧余在捣鬼,但如果他这时候质疑沧余的翻译,只会被大家看成一个孬种。所以卫弘不得不暂时咽下这口气,转头朝着鱼缸吐了口唾沫。
“低等的生物,满脑子都是暴力和杀戮”卫弘义愤填膺地说,“人鱼是什么东西没有文明、没有智慧、没有情商、没有人权的种族只配被我们当作商品,要么圈养观赏,要么烹饪食用,或者做和小白鼠差不多的试验品。恶心的杂种,活该腐烂在水里的下贱东西”
众人高声附和,将一个“杀”字带来的冷凝气氛带了过去。沧余靠进椅子里,没有再看卫弘。
也没有再看那条人鱼。
“人鱼就是野兽,”有人说,“听说要抓一条,就得五六个人围攻。而且它们报复心很强,有些甚至变出双腿,到陆地寻仇。当年德赛尔岛上的那群人不得不日夜防守,人鱼传说变成了让孩子听话的恐怖故事。”
“德赛尔也算辉煌一时,”旁人说,“那时候他们垄断人鱼生意,连蓝家连元首大人都得花钱从他们手里购买人鱼。”
“那会儿的确风光无限,但人忙到最后,靠的都是命。”卫弘吸烟,“他们跑那么远,花了那么多年发家致富,结果反而被白雾隔在汪洋正中,再也无法回到陆地。”
“富贵险中求嘛”有人摇头,“可惜了,如今岛上的人不仅生意中断,甚至生死不详。”
“可惜的是咱们。”卫弘说,“没了德赛尔供应人鱼,各大娱乐场所、科研公司,就连皇家厨师,都没了用武之地倒是便宜了那帮宣扬平权的环保人士,终于让他们抓到了把柄,成天嚷着什么白雾是上帝对人类的惩罚,简直可笑。”
“是啊,”有位小姐脖子上戴翡翠,她夹着镶着贝壳的烟嘴,一指鱼缸,遗憾地说,“这种货色还在展出,放从前早该换掉了。总得挑些好看的吧,我要是想恶心自己,就去看畸形秀了。”
“您说到了重点,”卫弘立刻说,“不过请别担心,这不过是抛砖引玉。”
“督察先生总是这样卖关子,”小姐抛去一个媚眼,“真是受够了”
其他人也一起发出假意的谴责,卫弘哈哈大笑,得意洋洋地打手势,说“各位付出了耐心,回报这就来了”
他吩咐侍者开启机关,包厢的地板倏忽震动,在零星的低呼中,所有的座椅开始下沉。随着水晶灯的白芒渐逝,地下空间及时送上亮光。轰隆声骤起,上层地板复位,众人已经来到全新的世界。
高墙上的浮雕栩栩如生,裸身赤体的圣者一齐欠身,神情虔诚,将火把高举。在这巨大隐秘的空间里,十二座椭圆形水池拔地而起。
在水池中,是十二条人鱼健康的、美丽的、生机勃勃的人鱼。
“各位,请忘记刚才的所见。”卫弘站起身,双手舒展,像个狂热的主持人,也像个疯狂的向导。他大声说“这里才是真正的狂梦欢场”
卫弘的声音如同射\入兽群的箭矢,让二代们爆而起身,以烟花迸炸的势头分散开来。那位戴翡翠的小姐很快被一条男性人鱼吸引了注意力,停在他面前,再迈不动脚步。
那条人鱼的确英俊异常,双眼清澈,皮肤白洁,栗色的短发在干净的水中飘然而舞。他的鱼尾很长,颜色颇深,鳞片又浮动光彩。而且他异常乖巧,主动游到玻璃前,和小姐平视。
小姐将手贴上池壁,人鱼竟然也抬起手,和她掌心相对。
“哈你们看”小姐惊奇地说,“它在和我打招呼它笑了通人性的人鱼,不可思议。”
“远远不止。”卫弘为她做介绍,“这里的十二条人鱼全部是马戏团老板的宝贝,都接受过严格的训练。”他露出暧\\昧的笑容,附到小姐耳边,低声说“那方面的,训练。”
“但它们是鱼,”小姐毫不避讳,观察着人鱼的腰部,问,“你没开玩笑吧”
“当然没有,”卫弘说,“您还不知道么,人鱼完全可以化出双腿和双\腿\之间的器官。”
小姐露出感兴趣的表情。
“其实形态转换对于普通人鱼来说很困难,不过您永远可以相信咱们的科技手段。能够让人鱼强行化出双腿的药剂早就被发明出来了,在这里,您想要多少都可以。”卫弘说,“当然,如果您只想隔着玻璃单独观赏,也完全没问题。”
“就像我说的,这些人鱼已经完全被驯化。它们是天选的奴隶,比宠物聪明,又比牛郎干净,也比牛郎帅气。”
小姐挑眉,问“它不会发疯吧”她掩唇笑,“我想做的事,恐怕我的保镖也不方便在场。”
“绝对不会。一旦离水,人鱼就会戴上项圈,而控制电击的遥控器,始终在您手里。”卫弘正色回答,“何况它们都是自愿的。”
“自愿”有个脑满肠肥的青年从一旁探身出来。
“如果拒绝,”卫弘朝最初那条破败的人鱼扬了一下脸,“那就是下场。”
所以这是被迫的狂梦,单方面的欢场。不肯弯曲脊梁骨的勇士沦为污水中的笑柄,而在强权和折磨面前放弃尊严的懦夫反而得到了更好的待遇。
可是谁又能肯定,勇士和懦夫之间的那条线画在哪儿呢。
这十二条人鱼卑躬屈膝,为了活下去,为了能在干净的水中呼吸,为了保住皮肤和鳞片,甘愿变成囚犯、玩物、专供人类发泄兽\\欲的脔\\奴。他们经历的痛苦归于另一种形式,就像烈火焚身和凌迟之刑,很难说哪一种更恐怖。
在人鱼被人类捕捉,离开大海的那一刻,他们就陷入了沉溺不醒的噩梦。
“他简直拥有我梦中情人的脸”小姐激动地说,“我就要他了”
“没问题,恭喜您。”卫弘喜笑颜开,带头为她鼓掌,“您的眼光真好”
小姐出手果断,那名肥胖的二代紧接着也选定了今晚的猎物。随后由卫弘联系马戏团的老板,两位客人的定金一到账,侍者就将两条人鱼打捞起来,清理干净戴上项圈,和针剂一起送进楼上的房间。卫弘全程引领,显然对这一套当极其熟练。
来自人鱼的性\服\务,这不仅是卫弘招待权贵的项目,也是他的个人爱好。他那天在警局说他了解人鱼,并非虚张声势。
这一晚十二条人鱼各自有主,地下空间很快归于寂寞,狂梦和欢场都转移到了楼上,在一间间卧室里,呻\\吟和击打声正绵绵不绝。目的是什么、谁在做什么,全不重要。为了快乐,为了生存,在做\\爱的时候,没有区别。
昏光之下,沧余静静地望着鱼缸。
污秽的水中,拒绝成为娼\\妓的人鱼被困在狭小肮脏的空间里,只剩苟延残喘的权利。她一边无力地漂浮,一边神情迫切,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但沧余率先开口,低声吐出一串发音优雅但教人类完全无法听懂的音节。
人鱼认真聆听,长久地凝视着沧余的双眼。沧余和她对视,不断诵念,终于,人鱼的面部肌肉在某个瞬间放松下来,腐破的鱼尾习惯性地稍微摆动,在这仅有的水波中,她如同刚降生不久的孩子,合上眼眸,安详而满足地睡了过去。
沧余这才退后半步,不出意料地撞上了屠渊的胸膛。屠渊将长摆大衣稍微收拢,将沧余完全地裹入他的怀中。
沧余仰起脸,发觉这个角度的屠渊看上去意外的温柔。
“你知道,”沧余同样温柔地说,“终有一天,我会杀了你们所有人。”
“是的,”屠渊依旧环着他,说,“我知道。”
“那就好。”沧余弯了弯眼睛,“现在我们可以走了。”
屠渊却问“你为她唱了摇篮曲吗”
沧余在屠渊怀里转身,说“差不多吧。”他眨眨眼,“我告诉她,我救不了她。”
光跳跃在沧余眼里,像海上残阳。
沧余继续说“但她的灰暗双眸是点燃希望的火把,她的沙哑咽喉是歌颂坚毅的乐器,而她尾部尚存的鳞片是锋利的武器。必要的时候,取下一片,握在手里,她将再次变得无比强大。”
屠渊皱起眉,缓声说“她逃不出去的。”
“不是为了逃跑,”沧余扬起长睫,说,“而是为了在最后的时刻,让自己拥有死亡的权利。”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歪了下头,对屠渊说“她从来都不想杀人。”
“她先前对我说的,其实是回家。”
沧余看着屠渊,眸底浮动着泪光似的晶芒。逐渐地,屠渊发现沧余的表情不对。
“她说的是othaion2是回家的意思。在人鱼的语言中,回家和杀发音只差了一点点。”沧余的声音有点颤抖,他抬手抓住屠渊的胳膊,说,“她想回家,屠渊她想回家。”
屠渊沉默片刻,猛地向前,将沧余按向自己的胸口。铿锵沉速的心跳声占据了沧余的左耳,外部的世界都被模糊掉了。沧余稍微挣扎了一下,很快沉静下来。
“小鱼,”屠渊低头在他右耳边呢喃,“什么也别想说点什么继续说下去。”
“然后,”沧余说,“我让她仔细看着我的眼睛这样,就仿佛在看大海仿佛已经回到了家”
身后有点细微的动静,沧余还是听到了。屠渊阻拦无效,沧余转过了身。
在鱼缸囚笼中,猩红的血包作一团,带着某种无法形容的纹理迅速扩散。人鱼倒向缸底,侧颈插着一片自己的尾鳞。
她努力地抬起眼,望向屠渊又望向沧余,蹙眉露出了不忍心的神情。随后她扯动唇角,笑了一下。
沧余张开嘴但发不出声音,屠渊用手盖住他的眼睛,不顾沧余的挣扎,带着他离开这里。
“你骗我,”沧余说,“你一直都看得见她在做什么。”
“很抱歉”屠渊还用衣服裹着他,说,“她向我摇头,不想让你看到。”
“我不”沧余思维混乱,“我现在就要”
“好,”屠渊用力握住沧余的手腕,低声说,“现在,小鱼,我带你报仇。”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