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摇曳,热风拂面。京城的盛夏气势汹汹而来。
这是应家在京城度过的第一个夏天。
再过几天便是小暑节气。算算日子,义父过世满了半年。
义母撑着病体起身,天蒙蒙亮时雇了辆车,专程去城南鱼市寻来两条本地不常见的鲥鱼,养在院子水缸里。
“咱们老家靠近汉水,这种鱼多的是,都是江边人家桌上寻常吃用的。谁知在京城卖得这般贵价。”
义母絮絮地念叨着,“两条花去五百文还好家里最近手头松。要还是年头在铜锣巷那阵子的光景,想烹条乡下常吃的鱼都买不起。”
应小满站在水缸边,伸手搅了搅清水。里头新养的两条鲥鱼摇头摆尾,清水搅动起圈圈波纹。
阿织兴致勃勃地也伸手往水缸里搅,鲥鱼上来追逐小小的手指,她惊呼着缩手,“鱼咬我”
应小满没忍住笑了下,捏了捏阿织的手指头,把卖家附送的一包鱼食塞给小手里,教她少少地洒一点进水缸。
义母还在念叨着,“你爹去年腊月里走的,算算日子满半年了。虽说讲规矩的人家说什么守孝三年,咱们又不是念书人家,平民小户的,替你爹披麻戴孝半年足够了。好好个花朵儿似的小娘子,整天穿一身白素衣裳,今年生辰也没过,你爹在地下都不安生。”
“伢儿,家里既然不缺钱花用,这两天寻个日头不晒的日子,咱们去临近布庄铺子选几尺好绸缎料子回来,给你和幺儿各自做身鲜亮的绸缎衣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给你地下的爹看看。”
“哎。”应小满答应下,戴起斗笠,抱起阿织,推着小轱辘车,跟义母招呼出门。
“最近铺子赚了许多,今天我还是早点回来。”
她最近回家都早。因为肉铺子每天准备的二十斤鲜肉卖得快。
为什么卖得快,因为有个大主顾每天早晨定点光顾,一买就是十斤。
踩着晨光即将走到肉铺子门面,阿织远远地招呼,“隋家哥哥”
隋淼在远处抱拳行礼,转头疾奔而去。
等肉铺子门面开张,肋排肉在铁钩子上挂好,长杆挑出红纸招牌,每天定点光顾的大主顾已经排在头一个,熟悉的清润嗓音说,“买十斤肉。”
应小满从钩子上卸下一块羊肋排,甩在新买的砧板上,头也不抬地剁肉。
笃笃笃的声响里,晏七郎轻声缓语和她聊天。
“昨晚登门拜访,叫阿织小丫头带的两句话,她带到了几分”
应小满没吭声,心里想,头一句约“桥底下”,和水底龙王喝茶么第二句“摸摸鸡鱼”,更不知所云。
刀声一顿,趁着翻拣肉块的功夫,她没忍住说,“别找小丫头带话。四岁说不了长句,传得乱七八糟。”
说话中途始终未抬头,但并不妨碍晏七郎冲她微笑。
“托小丫头带的第一句,茶肆两字总带到了罢洞明桥
边,你相熟的那家韩兴居,昨日我遣人问过了门店时辰。等你这边收摊,不论下午去,傍晚、入夜后,韩兴居都开门,看你几时得空。”
应小满还是没吭声。笃笃笃的剁肉声又响起。
晏七郎想了想,又道,昨日托小丫头说的第二句,无外乎asquo慎重行事arsquo四字。这里人来人往,不方便多说。详情还是要去茶肆里当面谈adashadash”
刀声一停,十斤上好羊肋排肉细切好,外带八两精里脊肉。应小满抬手收钱。
今天的对话到此为止,晏七郎闭了嘴。
照常掏出一张两贯纸交子,递送过去。
应小满伸手接了钱,视线依旧不看他,直接把纸交子扔进竹篮里,喊,“下一位。”
这天还是早早地卖完收摊,把阿织送回家,服侍老娘吃完药,天还未到晌午。她直接从巷子的另一头出去,沿街绕了个大弯。
路边一名牵马闲站着的窄袖劲装汉子见她走近,远远地揭下斗笠。
擦肩走过时,应小满把斗笠往上抬三寸,两边视线一碰,那汉子低声说,“沿街往前直走。三百步外,二郎在徐家当铺里等候小娘子。”
三百步外,沿街大小铺子旌旗飘扬。应小满停在“徐家当铺”的黑底金字气派匾额边,警惕地打量周围片刻,走进当铺里。
瞧着眼熟的招摇身影在当铺里立着。
雁二郎今天换了身绯色提花窄袖袍子,腰带扎得格外紧,刻意显摆地扎出一截窄蜂腰。
当铺掌柜的点头哈腰,正把最近当铺新收的上品珍藏捧出,一溜排绸缎盒子打开放在长桌上。雁二郎背向门口,悠然挨个打量过去。
听到身后传来的轻盈脚步声,回头笑说,“来了”
应小满开门见山“谈正事。你打算如何帮我”
雁二把手里把玩的珍藏盒子随意往桌上一抛。
“早和你说了,区区小事,难不倒我雁翼行。”
模样瞧着眼熟的中年管事从角落里转出来,手捧一张新写的契书,恭恭敬敬捧到应小满面前。
应小满眼皮子一跳,“卖身契”
她这边手一抬,雁二郎眼疾手快,往旁边一个就是疾步横跨躲开,叹着气说,“没算计你卖身。往下看,看最下面的署名。”
确实是一份卖身契无差。但卖身为婢的小娘子的名姓,住处,家中丁口情况,除了年纪同是十六岁之外,和应小满再无相同之处。
“前阵子家里买奴婢。我那位好母亲是个挑剔性子,不入眼的一律不要,卖身契上名叫青萍的丫头便是落选的奴婢。”
“青萍只是长得不出挑,人本身吃苦能干。正好长乐巷晏家前一阵打发出去许多人,家里缺洒扫丫头。牙婆把落选的这批十来个丫头带过去,青萍被晏家挑中了。”
听着听着,应小满眼睛渐渐亮了。
扮做“青萍”,以洒扫丫鬟的身份混入晏家,实在是个不错的主意
她还在思量着,下巴却被两根手指头不轻不重捏住,往上一抬。
雁二郎不知何时悄然走近身侧,目光里带赞叹,毫不掩饰侵略的眼神打量她,“长成应小娘子你这样的,当面一句长得不出挑实在说不过去。好在”
啪
响亮的耳光声在铺子里回响,雁二郎半边脸上顶红彤彤的巴掌印,往后退半步,意犹未尽改口,“好生扎手的小娘子。”
应小满一巴掌把自己的手都扇红了,抿了抿唇,卸下牛皮袋,把擦得晶亮的飞爪露出半个头,当面晃了晃。
“飞爪不只能攀墙爬树。”她不客气地警告,“铁爪是十八般兵器之一,我打猎用得熟。手脚再敢不老实,我一爪子抓你身上,你至少得躺整个月养伤。”
精铁飞爪是利器。迎面晃一晃的当儿,精铁寒光刺入眼睛,当即把雁家管事和当铺掌柜惊得瞠目,两人慌忙躲去柜台后头。
雁二郎两只手背到身后,表示无意抵抗。
应小满看他老实,满意地收起飞爪挂回腰间,拿起青萍的卖身契,从头仔细读到尾。遇到不认识的字,谨慎地寻徐家当铺掌柜问询意思。
雁二郎站在长桌边上等候。脸上火辣辣,心头痒痒。
背在身后的两只手互相交握,指腹捻了又捻。
掌灯时分。
七举人巷门口传来细微的脚步声,院门轻轻扣响。
片刻后,应家的院门打开一条缝,阿织从里头探出小脑袋,欢喜地招呼,“隋家哥哥。”阿姐叫她不给七郎开门,但没说不给隋家哥哥开门呀。
隋淼蹲在门边问,“婶娘身子好不好阿姐今晚心情好么七郎想过来和阿姐说话。”
“阿姐不在家。”阿织双手比划着小声说,“阿姐背这么大个包袱,下午就出去啦。说她很晚回,叫婶娘别等门。”
隋淼一惊。
摸了摸阿织的小脑袋,告辞快步离开。
入夜了。
新入晏家的奴婢排成一排,听候训话。
训话的是个未见过面的管事婆子。
应小满低着头,鼓囊囊的包袱背在肩上,视线盯着地。灯笼光映照在头顶乌发间,隐约映出秀美侧脸轮廓。
她今天穿了身样式寻常的深蓝色窄袖布衫子,烟灰暗色碎花细布裙,耳朵上坠一对小巧的白玉兰银耳坠。
这次她凭自己的本事,从晏家大门堂堂正正走进来。两边的仇怨上回深夜窄巷里已经讲述分明,再见面动手时就不必重复说了。
她默默琢磨着,今夜不急。先混入洒扫外院,有机会寻摸到丰松院附近,摸清仇家出行习惯
“青萍哪个是青萍”
站着出神的应小满在第二声喊话时才猛地醒悟,抬头应声,“是我。”
打量的晏家管事婆子惊得一跳。
这个叫做青萍的丫头,远远瞧着轮廓像个相貌
清丽的,怎么一抬起头
脸上生了好大一块乌青胎记,横贯两边脸颊,形状还不对称。
落在秀美的轮廓上,仿佛纸质精良的画卷被顽童泼出大片的泼墨,更显得不忍目睹。
难怪接连被几家大户打发出来不要。
管事婆子心里嘀咕着,要不是阿郎吩咐不拘容貌,只寻能干的,这丫头哪能入晏家做活计,嘴里训话道
“晏宅地大,缺洒扫丫鬟。你们几个不论分去哪处院落,只管低头做事。家中各房郎君众多,无论遇着哪个路过,你们务必迅速退去路边。若有那怀揣不该有的心思的蠢婢在后宅闹腾,后果自负我家主事的阿郎可不是那等耳根子软好说话的”
院门边响起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外院管事奔来嘀咕几句,管事婆子急忙道,“阿郎回府了。今晚家中有贵客,你们几个新来的,还不快快随我退下,切莫冲撞了阿郎和贵客。”
新入府的六七名仆婢急忙退去廊子暗处,安静排成一排。
应小满站在队伍末尾,探头往外悄然张望。
远远的光亮处,一长列队伍逶迤而来。前后皆是精壮佩刀护卫,中间簇拥着一名健壮郎君,绛紫色官袍,腰间金钩玉带,打扮极为富贵。
应小满见了那熟悉的紫色官袍,眼皮子登时一跳。
队伍逐渐走近,灯下果然远远地映出仇家的面容。眉毛浓黑,鹰眼狭长,面色阴沉,目光直勾勾盯着前方照亮的灯笼,不知在想些什么。看队伍方向,正是往丰松院方向行去。
在仇家身侧,有一名身穿朱红官袍、武官打扮的陌生官员随行,眼神顾盼如电,锐利如鹰隼。两人偶尔交谈几句。
应小满琢磨着,这位应该便是今晚贵客了。
她悄然抬手,在暗处摸一把肩头的碎花布包袱。鼓囊囊塞满的衣裳当中,藏一根二十斤包铁门栓。
平稳的心跳渐渐急促起来。
今晚运气好,被她当面撞着晏容时回家了
忽地又有一片脚步声连绵响起。另一队长随提灯簇拥着当中一名风姿俊逸的高挑郎君,从右侧的长廊不疾不徐走近,前方的仇家停步等候。
应小满一眼撞见那修长如竹的熟悉身影,瞬间便认出来人身份。
正是七郎。
家主晏容时夜晚归家,七郎这个做兄弟的出迎也算正常。
他们这几日其实天天早晨在肉铺子见面。
但买肉归买肉,她才不正眼看他。他说话自己也多半不应。今天牵扯到阿织才说了两句。
多久没有这样直视他了
应小满只看一眼,灯下清俊的五官轮廓清晰地映入眼帘,心里一股复杂酸涩滋味直冲上头顶,她的视线即刻转开,低头看地。
身后传来了冷哼声。管事婆子把这批新进的丫鬟挨个看过,教训说
“都直勾勾看什么才教得便忘了阿郎在时,须得守本分,眼睛往下看地。你
们几个里头,只有青萍做得最好,性子最为本分。”
应小满aheiah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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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婆子接着道,“丰松院是阿郎日常起居重地。青萍,这批人里你是性子最稳重本分的,你就去丰松院洒扫罢。”
应小满
抬手摸了摸沉甸甸的布包袱,低落的情绪突然高涨七分,她忍着高兴,细声细气说,“是。”
大批亲随前后簇拥,提灯照亮夜路。
人群当中,晏七郎和十一郎沿着抄手游廊并肩缓行。
晏七郎瞥了眼不请自来的好友。
“小满今日行踪异常,我派人传话于你,叫你出行当心。你竟来长乐巷”
“当然要来长乐巷。莫忘了,应小娘子眼里,我才是晏容时。”
十一郎并不甚在意,抬手指向身侧朱红窄袖武官袍子、眼神如锐利鹰隼的武将。
“吴寻今晚跟我。吴寻领麾下五十人随行,皆是殿前司禁卫精锐。她若今晚来长乐巷寻我这晏容时,正好引她现身,当场把误会说个清楚。”
七郎言谈和缓,措辞却重。
“和你说过,不是个好主意。吴寻若伤了她,十一郎,你我多年好友情谊,只怕要断绝于今夜。”
吴寻悚然一惊,当即躬身行礼“晏少卿放宽心,殿下亦叮嘱过。卑职尽心护卫殿下安全的同时,绝不敢半点损伤那位意图行行”
到底没敢把“行刺”两个字说出口,改口说,“意图翻墙潜入的小娘子。”
“叫你麾下诸人都牢记。”晏七郎走出几步,又和十一郎道,“她今晚不见得来。昨日托小丫头给她传话,今早又当面提了一次,约地方和她详谈。”
十一郎背手前行,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你怎么想的,托个小丫头在中间传话。既知她住处,人就在门后,区区一道木门挡得住什么。”
晏七郎失笑,“十一郎,知道你熟读兵书。莫把千军万马冲阵的气势用在冲撞小娘子的家门上。”
“破木门易,破心防难。之前暗巷拦她那次,已伤了她的心。”
说到这处,晏七郎沉默一瞬,想起了那日清晨肉铺子门面窄巷口,两边狭路相逢当时,眼前沾湿于睫、要落不落的一滴泪花。
大理寺掌天下刑狱事,每月成百卷宗过手,见多了人情冷暖,嗔痴恩怨。事态到此,他最不愿见到的,便是一颗原本柔软敞开的赤子之心,在他面前化作铜墙铁壁。
她如今防御心重,不肯正眼看他,不肯交谈,书信物件不接,若是两边耳朵能关上,只怕要关耳朵。只有她自家人相关事,还能叫她听一听。
好在今日借着小丫头的名义,她已经愿意对话几句了。
“莫急,慢慢来。再过些时日,等小满心绪平稳,愿意坐下来对谈,我这边也查清两边所谓的世仇,便可以把一切误会当面详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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