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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7 章 京城报仇第六十七天
    应小满手里的鸡腿只剩个骨头,晏容时面前的鸡腿还完完整整的。

    蘸了点茶水,眼睛盯着铁疙瘩,手指在桌上划轮廓。划的正是钥匙形状。

    划几下,又涂抹掉,正琢磨着修正时,旁边伸过来一根手指头,不客气地把钥匙轮廓都抹去了。

    “先吃。”应小满把整只荷叶鸡连盘子端到他面前。

    “你再琢磨这铁疙瘩,能有锁匠精通把饭用完了,出去找个锁匠来替你琢磨。”

    话糙理不糙。晏容时果然一笑停了手。把面前没动的鸡腿放去应小满面前,自己接过整鸡,拿小刀沿着鸡骨架片肉。

    临近中秋,今早上应小满去肉铺子做生意的时候,看到满大街都在卖花灯,她顺道买了盏莲花灯回来给阿织玩儿。此刻阿织吃饱喝足,正提着莲花灯在小院里来来回回地跑。

    义母眼里笑看着小丫头玩耍,言语间却免不了浮出几分担忧。

    这两天小院里闲着没事干,义母净琢磨着河童巷凶杀案了。

    “我听小满说,怎么跟朝廷里的郑相公牵扯上了”

    义母忧虑重重“咱们平民小户的,做了凶案人证,会不会得罪了郑相公”

    “伯母无需忧虑。”晏容时安抚说“河童巷凶案未牵扯郑相。死者的口供压在我案上,没有录入卷宗。”

    应小满吃惊地问“为什么我听隋淼说,死者供得明明白白的,他是郑相麾下幕僚。”

    晏容时不紧不慢地撕下两只鸡翅膀,边吃边说。

    “首先。死者只是当街拦你说话,他未犯法。”

    “其次,他坚持说他自己好奇心起,当街拦你问话,跟郑相撇清了关系。至于话里几分真假,还未多问,人便被谋害。”

    “最后,前两日十一郎过来大理寺,死者的口供,我当面拿给十一郎看过。你知道他如何反应”

    应小满啃着鸡腿想。

    “十一郎是皇家人嘛。牵扯到郑相公这么大的官儿,他觉得要慎重地查”

    “不,十一郎当时脱口而出的原话是又是郑相幕僚这次又是谁要诬陷郑相三番五次,有没有完”

    噗应小满差点被呛住,咳了几声。

    “怎么回事。”

    义母把早晨隋淼送来的甜橘取十来只堆一整盘,又搭一盘傍晚现炒的南瓜籽放在石桌上。

    应小满好奇心被完全勾起来,仿佛茶肆里听人说书那般,哒哒哒地磕南瓜籽,眼睛眨也不眨地等下文。

    晏容时想了一会儿,如此说道。

    “郑相是世上很少见的一种人。”

    “我祖父晏相当政那些年,因为爱喝酒,曾经酒后误过几次不大不小的事。郑相从不误事。”

    “执政勤勉,夙兴夜寐。执政六年,风霜雨雪,从不迟到早退。不贪色,不好酒,每日粗茶淡饭而已。朝中不结党,家中无余财。”

    “执政六年

    ,被诽谤构陷四次,从不驳斥,也不上书自辩。每次都安然入狱,次次查明清白放出。”

    最严重的那次,也是门下一位幕僚惹出人命大祸事,被抓捕后供说squo我是郑相麾下幕僚,俱是郑相授意rsquo连累得郑相被抄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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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后郑相被查明毫无关联。抄家时又意外发现郑相家里过得清贫,当朝宰执,百官之首,俸禄每月三百贯,家里却只有老仆两三人,老妻过世多年未续娶,家里冷冷清清,连屋宅都是赁来的。”

    俸禄每月三百贯,还住赁宅子

    应小满惊讶地追问“这么一大笔俸禄,怎么花用了”

    “抄家报上去后,官家也觉得惊诧,把郑相从牢里提去宫里,当面问询。”

    郑相自己家住赁宅,但在城郊买了两处大宅院。宅院里供养了几百名出身清贫、学识出众的寒家学子。

    其中有不少刻苦攻读,科考中选的学子,陆陆续续地出仕做官。

    也有更多无法考中的学子,便继续在郑相宅子里住着,一家老小受郑相接济过活,在外头号称“郑相麾下清客”,“郑相麾下幕僚”。

    郑相随便他们吃住。

    这些“清客”,“幕僚”在外头惹了事,牵扯到郑相身上,若事不大,郑相也担着。

    当着官家面前,郑相如此说“钱财易得,人才难得。老臣自己便是大器晚成者。哪怕供养的士子一百个里头只有一个最终成才,老臣也觉得,倾尽家财值得。”

    “官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郑相当场官复原职。这是两年前的事。”

    说到这里时,晏容时手里的整鸡也吃得差不多了,鸡骨头在桌上又拼成个整轮廓。他起身洗手,最后几句结尾,结束了今天的“说书”

    “自从那次抄家事件后,郑相又被牵扯去两三次祸事中。有政敌攻讦,也有幕僚惹事。但郑相得了官家的信重,始终稳坐相位。”

    “官家有句背后赞叹的话,在朝野流传甚广。”

    “称赞郑相说大贤近乎圣。”

    听得入神的应家母女俩同时发出低低的喟叹。

    义母喃喃地说“勤勉做事,不贪财不好色,连吃食都不贪一口,确实像个圣人。”

    “小满觉得呢。”晏容时洗手回来坐下,边剥橘子边问。

    应小满想了半天。

    “听起来确实像个圣人。但听起来也不大像个活人。不知为啥,我听着听着,觉得后背发凉。七郎。”

    她紧张地抓住晏容时的手“做官儿做久了,可别做成这样。拿着三百贯俸禄,感觉活着没大意思,倒像要成仙。”

    晏容时瞥了她一眼。不知想到什么,眼神有点意味深长。

    “放心,不会。”当着义母的面,他没多说什么,只指了指面前桌上摆好的鸡骨架。

    “旁的不说,晏家祖传好美食。家里日常三顿饮食做得精细,和粗茶淡饭不沾边。以后小满不必担心吃食上亏欠。”

    义母当时便明显松口气,释怀地笑了。起身端来热茶,招呼两人喝茶。

    应小满“”

    你家三顿饮食做得精细,跟我说什么。”

    晏容时只笑。

    把剥好的橘子放去她面前。

    “入秋后的橘子甜,多吃点。”

    祖父当年病中无事,曾经和少年的他闲说过两三次。他印象很深。

    “你之所以为你,我之所以为我,人人都会有独有的小癖好。喜爱厌憎,七情六欲,自然之道。大节无亏即可。”

    “人人都想成圣贤,但真正的圣贤只在书里。头顶明月尚有亏盈,烈日尚有日食。哪有毫无瑕疵的人呢。遇到了世上所谓完人,你要小心留意,他把瑕疵藏于何处了。”

    远处敲响二更天的梆子。呵欠连天的阿织被抱去屋里哄睡。

    晏容时起身告辞。

    应小满提灯送他出门,沿着鹅卵石小路一直送出去百来路。

    出门时规规矩矩的,等头顶月影钻入云层,再从云层现身时,月下的两个人影已经挤挤挨挨靠在一处。

    步廊子转角处种了一小片竹林。竹影摇动,两人十指交握,在竹影间慢腾腾地走。

    晏容时说“刚才的橘子我吃了一个半,都是甜的。你吃的呢”

    应小满细数了数“吃了两个半,这种黄皮大柑橘真的很甜。”

    “我尝尝。”

    “嗯”

    月下慢腾腾沿着竹林走的人影停住了。

    竹影在林间移动。竹下的人在细细地品尝,口齿间带着清茶的香,又带着柑橘的甜。

    月光浮动。依偎在一处的人影开始小声说话。

    “晏家日常饮食做得细致,许多祖传的食谱秘方。有我祖父的研究,还有我母亲的。以后都交到你手上。”

    “我又不爱做菜。我娘爱做。”

    “你只看。哪个食谱方子看馋了,叫厨房做便是。”

    听起来倒不错。应小满弯着眼睛,开口刚想说“阿织那个小馋猫”要乐死了。

    才说几个字便忽然醒悟过来,装作很凶的“说什么呢。八字没一撇的事,别瞎说。”

    嘴里凶巴巴的,一双眼睛却还是弯着的,像竹林高处挂着的弯月,眼底映出面前郎君的影子。

    她隐约有些预感。“下面你又要忙了吗”

    晏容时并不瞒她。“藏在银锭里的铁钥匙是重要线索,会加紧追查。接下来几日不得来了。”

    应小满露出不舍的神色。

    晏容时更舍不得。

    临别在即,他摩挲着面前柔软动人的唇瓣,轻声哄说

    “甜橘子茶香的嘴再张开些。我尝尝。”

    火把亮如白昼。今晚单独提审重犯。

    晏容时坐在石室的黑漆长案后。方掌柜盘膝坐在右角落的木栅栏里。

    “拿到应小满手中的银锭,你立刻

    把银锭融成了银水。这不是寻常人的做法。”

    因此,故人前来归还五十两银。归还的不是银锭,而是银锭里藏的东西。你对此知情,意图寻找那东西。44”

    方响笑着拍掌几下。

    “想到这一步不容易,方少卿。”

    “只可惜,我自己也不知银锭里藏了什么。不必追问了。不知就是不知,再下令拷打,只不过白费功夫而已。”

    晏容时并不显失望。

    不疾不徐,有来有往,慢慢地套话,仔细寻找漏洞。

    “你这个余庆楼的主事人都不知情,还会有谁知情等当真有人前来归还银锭,你如何验看来物真假总不会真的假的都收下,直接送回北国如此玩忽职守,你北国上司不计较”

    方响自嘲地笑了。

    “庄九手里那个银锭,老夫确实不知里头到底塞了什么东西。他主家说会托庄九送个东西来余庆楼保管。结果东西始终未来,庄九也消失不见,只有老夫在京城苦等。呵呵,一等二十多年。”

    晏容时从书案后抬起视线,注视方响片刻。

    “你之前供认说,和盛家只是寻常商贾来往,并无深厚交情。按常理来说,即便还记得盛家,和盛家过去交往的种种事早该忘了。你却把二十多年前的一句托付牢牢记到今日。”

    “究竟何等的重大原因,让你把寻常来往的商贾一句寻常问话,牢牢记到二十余年后以至于多年后应小满现身时,你立刻现身,她一句姓庄,你立刻想起了庄九,之后更派出死士追踪应小满中间藏的那段,说出来。”

    方响瞬间闭上了嘴。

    石室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晏容时把从前记录的长卷宗拉开,摆在方响面前。

    “方响,你之前说过,愿意配合我们问话,只求速死。你既然已供出了这许多,为何又要隐瞒,导致酷刑加身,不能速死”

    方响叹了口气。

    “实话与你说,晏少卿。老夫既然落在你们手里,配合供出这许多,确实只求个速死。但老夫在北国还有家族妻儿。你再问下去,老夫的家族妻儿保不住。”

    晏容时追问“你的意思是,被捕受死,余庆楼据点暴露,招认在京城潜伏的奸细网,这些都不会牵连你的家族妻儿。但我追问你和早已消失的盛家的关联,会牵连你在北国的家族妻儿”

    方响闭目不答。

    晏容时耐心地等。

    空气凝滞了整个时辰后,方响终于开口,带几分苦涩道“二十余年前逃过了你祖父晏相的手,如今又落在你手里,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不必再问了。老夫已供出这许多,够立功升官了,何必赶尽杀绝呢。可怜可怜老夫在北国的家族老小。结案罢,晏少卿。”

    晏容时停下了笔。

    两边较劲的整个时辰里,他把白纸又画成个乱麻。

    新添几段关系。

    方掌柜盛家非同寻常的紧密关系

    盛家主家庄九送银锭,内藏铜匙方掌柜苦等二十年

    晏容时抬笔把“铜匙”两个字重重圈出,继续开口询问。

    “寻常的五十两银,必然不会让你惦记至今。”

    “打个比方,盛家同意把他家的亿万家财赠你,这等分量就足够方掌柜你记住二十年了。”

    方响冷嗤“盛家以亿万家财赠我盛家早抄家了,哪来的亿万家财。”

    “只是打个比方而已。”晏容时不紧不慢地说下去。

    “不错,盛家卷入当年的国库武器倒卖旧案中,抄了家,出了事。因此盛家和你约好送来的东西没有送来,约好的庄九也没有出现,而你没有去追,只能在京城苦等,因为你也不知庄九去了何处。如果盛家还好好的,约好的庄九没有出现,你必然早就追去盛家询问了。对不对”

    说到这里,他抬笔蘸墨,记录在案。

    “所以,盛家主人和你相约,让庄九送五十两银来余庆楼的节点,是在盛家已经卷入大案、即将抄家的危机时刻。”

    方响懊恼地闭上了嘴。

    晏容时继续往下推“反过来想一想,盛家即将家破人亡的危急时刻,送出去的东西,必然是极紧要的物件。送东西的人,必然是极可信的人。因此,盛家主人派遣他身边信赖的庄九,送一件极重要的物件给余庆楼”

    他往前翻了翻录供“余庆楼当年,新开不久罢方掌柜当年新来京城,和盛家的生意往来,不过是几次酒水买卖。一个立足京城多年、做名贵蔷薇水生意的巨贾,一个初来乍到、寻常小酒楼的掌柜,两边如何搭上临危受命的交情的”

    方响咬牙不语,额头青筋跳动,两眼露出凶光。

    晏容时又低头看了眼关系图。

    方掌柜盛家非同寻常的紧密关系

    提笔补上方掌柜北国奸细

    “常理说不通。但若两边都是奸细,彼此知根知底那就说得通了。”他慢悠悠地说。

    他起身走到另一处书案,把泛黄的旧卷宗挨个翻看。

    盛家之主,盛富贵。主营蔷薇水买卖生意,京城交游极广。充当掮客,引见各路豪富,结交京城达官贵人。

    其中一路豪客,实为北国的五王子莫尔敦。借由盛家的路子,暗中交结京城高官,倒卖出去整库仓的精铁武器,甚至还有大量火器。

    被晏相连抓带查,在边境把倒卖武器追了回来,顺带抓了北国王子,端了京城的奸细老窝。

    “让我看看盛家的罪名判定盛富贵不知北国王子真实身份,被北人利用,交结涉案,判了抄家流放。”

    晏容时把旧卷宗放好,走回木栅栏边,继续温声缓语地问方响。

    “所以,当年还有漏网之鱼”

    “除了被家祖父晏相连根挖出的一大窝奸细。号称被北人利用,牵连涉案的盛家,其实是北国派来的第二窝奸细”

    “你方才不肯

    说,故意示弱说什么家族老小为了要保这个秘密”

    方响闭了闭眼,又睁开。

    额头青筋暴起,冷冷道“晏容时,结案”

    这是方响说的最后一句话。

    之后方响再没开口说一个字。

    清晨时分,晏容时缓步走出石室,吩咐下去。

    “倒查三十年,重查当年涉案的盛家。”

    鼻下传来桂花的清香。从审讯室回值房的路上,栽种的桂花树到了盛放的季节。

    晏容时心里一动,脚步停下了。

    问周围路过的文吏要了剪枝的大剪刀,在清晨的晨光里挑拣着剪下几枝,叮嘱隋淼送去西边应家小院,自己留一支,抱在怀里进值房。

    案头放着一小篮橘子。

    他抓起一个看了看。黄橙橙的大个头,瞧着有点眼熟。

    “应家小娘子大清早送来的。”

    大理寺丞咳了声“下官当时正好进门,刚想拦说,官衙值房重地,不好吃橘子。但应小娘子说,晏少卿喜欢这种甜橘子,留下篮子就走了。少卿你看”

    晏容时失笑。他喜欢的哪里是橘子。

    嘴上什么也没说,把两只黄橙橙的橘子欣然摆在案头。

    应小满午后从大街斜对面的肉铺子回来后,远远地闻到一股清香。

    “哪来的桂花”

    义母“七郎早晨送来一小篮子,四五枝。篮子底下还压了张纸,你瞧瞧。”

    应小满从小空篮里摸出字幅展开,念道“昨夜荷花,今秋桂子,齐聚应家小院。”

    “啥意思啊”

    “大概是,昨晚吃了咱们的荷叶鸡,今天送来桂花,道谢的意思”

    应小满高兴地四处张望“花呢花呢。”

    义母乐滋滋说“他送的正好。我正闲得发慌,今天做了点桂花金枣糕。桂花都炖锅里呢。”说着打开热气腾腾的小石锅,“看。”

    应小满“”

    当天晚上,晏容时在值房里挑灯查阅卷宗时,有服侍吏人敲门进来。

    “应家小娘子送来的。”吏人提着小竹篮放去案上“说不打扰办案,转身就走了。叮嘱晏少卿要吃完。”

    晏容时掀开小竹篮里的白布。

    迎面一股扑鼻桂花清香。竹篮里整整齐齐放着四块桂花金枣糕。

    早晨随桂花送去的纸幅也被送回,压在篮子底,在反面横平竖直地添了两行字。

    “昨夜荷花,今秋桂子。都在我娘锅里。”

    “吃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