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鲤跪在地上,浑身发抖,倒不是多怕,只是才休息几个时辰,身上的伤还痛着,而内舍的门此时大开,里头燃着的煤炭根本填补不了那铺天盖地涌进来的寒意。
她跪在地上,便只能看到那双镶着金边的小羊皮靴,那靴子很新,很整洁,一点灰尘也没有,真奇异,鞋子是用来踩在脚下的,是用来阻隔灰尘的,可确实就是有人连鞋子也能半点不弄脏。
有的人生下来,或许就是在天上,偶尔,才落下来,为的只是踩他们这些蝼蚁一脚。
“抬起头来。”那道清亮的女声响起。
张小鲤慢慢抬头,终于能仔细看清眼前这位昭华公主的脸。
她的皮肤不是蕊娘那略施粉黛的白,也不是单谷雨那般由于种族不同而天生的白,但也不是张小鲤那样的麦色,那是一种很特别的,俏生生的白,白里又透着一点粉,像是被小孩子打上胭脂的雪人。
她头上戴着一顶象牙色浅金绣绒帽,帽子两边还有鹅黄色的莺羽为点缀,帽子略大,更衬得她头小脸小。奇异的是,尽管她也在打量张小鲤,尽管她站着而张小鲤跪着,但她也没有选择低头看张小鲤,她仍是那样,仰着下巴,只睥睨着扫视她。
好像,这位殿下的一切都是往上的,从张小鲤的角度来看,昭华公主有翘起的下巴,翘挺的鼻尖,还有眼睛,那双眼睛并不是蕊娘那般狭长而有魅力的眼睛,更像张小鲤一样,是偏圆的杏眼。但,又截然不同,张小鲤的眼睛圆溜溜的,她的眼睛到了末尾,突地又上扬了,显得有些锐利,有种上位者的骄矜。
她的身后,门开着,带来的不止是冷风,还有太阳,太阳就在她身后,映在她身上,使得她的周身像是渡了一层光,令人看久了便觉得眼睛发酸。
又漂亮,又张扬,不施粉黛,不曾讨好这的确是一张公主的脸,也只可能是公主的脸。
可,她怎么会找来这里
张小鲤脑袋里晕乎乎的,昭华公主终于打量完毕,开恩地摆摆手“起来吧。”
张小鲤有点站不起来,腹部疼得要命,公主身边的两个女侍卫倒是非常有眼见力,一人一边,几乎将她架了起来,又扶她在床沿坐好。
昭华公主也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倒是不嫌弃这里简陋,说“你那个坐轮椅的哑巴哥哥呢”
张小鲤说“我哥还昏着”
昭华公主理所当然地说“噢,没事,要让一个人醒总是有办法的。”
张小鲤“”
昭华公主眯起眼,看了一眼内舍旁边的另一个房间,那里面有一点点动静。
她的侍女动了动,要去开门,张小鲤哀求地说“殿下,我哥自中毒以来,始终是吊着一条命,求您放他一马,他如今受不起任何惊吓”
昭华公主置若罔闻,于是那侍女动作不停,猛地推开门。
张十四坐在轮椅上,还是那副样子,黑纱遮面,一动不动。
张小鲤微微瞪大了眼睛,极为担忧。
侍女扬声道“见到殿下,还不行礼”
张十四沉默着,只微微拱手,两只手都藏在袖中,显得极为虚弱。
张小鲤赶紧说“兄长不良于行,无法下跪,也无法开口,求公主见谅”
侍女眉头紧皱,似乎恨不得将张十四从轮椅上踹下来,昭华公主却微微抬手,那侍女的动作便停了,退到了一边。
昭华公主起身,一边把玩着手里的一枚蝶纹玉扳指,饶有兴致地在张十四面前站定“不行礼也没什么,看一眼都不行”
张十四仍沉默着,像一尊雕塑。
张小鲤眼睛红红的,说“求公主见谅,我哥曾立下毒誓,不查清一案之前,绝不露面。公主若威逼太过,我哥气急攻心,一定会、会”
张小鲤几乎要哭出来,昭华公主回头看她一眼,昭华公主突然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就像是一个小公主突然看见了一只小鸟那样,是一种很天真,很恣意的笑声“真奇怪。”
张小鲤闭了嘴,一时间不敢说话,她揣摩不出公主的意思。
昭华公主说“听说你们兄妹,一个字都没说,就害死了那个阿奴,还有姜太医。噢,还将我三皇弟给伤了本宫还以为,会是什么厉害角色呢。”
张小鲤很想辩解,她觉得这不能算是她和张十四害死的
不过她还是老实地保持了沉默。
昭华公主接着说“结果,怪是有点怪,却这么不禁吓还这么天真,以为眼泪就能让本宫心软”
她说着,突然伸手就那么一甩,张十四头顶的帽檐便整个飞了出去,黑纱顿时飘扬。
张小鲤瞪大了眼睛,然而很快,昭华公主也愣住了
那纱帽下,竟还有一个小扁帽,帽子下也有黑纱。
张十四仍被遮挡的严严实实。
张小鲤回神,一边不顾伤口,跑到了张十四面前,对着公主跪下,也算是防止她继续动手,哀求道“殿下,求您,不要”
昭华公主眨着眼睛,看着张十四黑纱之下的黑纱,又看了眼眼前因为剧烈跑动伤口重新裂开,却像是没有感觉一般的张小鲤,竟然又忍不住笑了。
笑了一会儿,她重新坐回去,说“好玩儿行,本宫这次可以不看,不过,本宫有一个要求。”
张小鲤大大地松了口气,赶紧说“殿下尽管吩咐”
昭华公主说“你们在找杨彦,对吧”
张小鲤讷讷点头。
“莫大人说,有你们相助,杨彦必能有下落。”昭华公主继续拨弄那个玉韘,“莫大人从不打诳语。不管你们找到他的时候,杨彦是什么处境,但送回来的时候,一定得是一具尸体,你功夫不弱,杨彦只是个书生,应该没问题。明白了吗”
张小鲤瞪大了眼睛。
昭华公主这意思很明显了若找到的是尸体便罢了,若找到的是活人,就杀了。
那两个贴身侍女听到公主这样说,似乎也毫不意外,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张小鲤只能说“明白了,但但也不明白。”
昭华公主挑眉“不明白我为什么非要自己的准驸马死”
张小鲤小心翼翼点头。
昭华公主微微一笑,她这样抿嘴笑的时候,居然有一个小小的酒窝,和她整个人张扬跋扈的气质截然不符。
“杨彦空有风流才子的名头,本质却是个纵情声色的草包,换了你,你愿意嫁吗”昭华公主反问。
张小鲤思考了片刻,说“愿意我是村妇,若能嫁京官,哪有不愿的”
昭华公主一呆,又笑了起来,这次看起来非常真心实意,几乎笑的前俯后仰。笑完了才说“你倒是诚实,有点意思。嗯,也是。可惜,对于我来说,他就是一滩烂泥。本宫凭什么不当公主,去当低贱的杨夫人”
张小鲤鼓起勇气,说“您或许,可以同圣上商讨”
“想什么呢本宫是公主。”昭华公主用一种很鄙视张小鲤脑子的表情说,“但也只是公主。”
张小鲤茫然,昭华公主也没解释,张小鲤又说“那,之前的那些驸马”
问题还没能问出口,昭华公主便嫌恶地将手里把玩的玉扳指往地上一丢,说“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任何消息,提前向本宫报备。戴着这戒指去朱雀大街东巷的芳菲阁找掌柜,她会传达消息,你有什么需要,也可以找她。”
张小鲤小心拿起戒指,点头“是。”
昭华公主说“关于你们兄妹的事,已流言四起,出行低调些。”
张小鲤有些意外,这么快
“京城之内,没有秘密。”昭华公主起身,说,“说起来,三哥说我骄纵,但总有一天,也会遇到那个心悦之人。本宫想,能令本宫心悦之人,一定非常特别,或许,此人已经出现了。”
她饱含深意地看了一眼张十四,挑了挑眉,转身大步离开,那两个侍女也利落地跟出去,她们下盘极稳,张小鲤能看出,若认真打起来,她们肯定不如自己,但功夫定也不差。
门被合上,阻隔了所有寒意,和公主的不可一世,张小鲤这才意识到,方才那么冷,自己的背后却已被冷汗浸湿,崩裂的伤口传来的剧痛再次传开,张小鲤有些站不稳地趔趄了一下,按着腹部几乎要昏死。
在轮椅上一动不动的人突然起身,扶住了张小鲤。
张小鲤并不惊讶,虚弱地说“谢谢你,单姐姐”
是的,轮椅上的人并非张十四,而是穿着厚厚几层男装又戴上了面纱的单谷雨。
由于很熟悉张十四,所以看到所谓的“张十四”出现时,张小鲤便知一定是单谷雨假扮,正因如此,她才会格外恐惧昭华公主掀她的黑纱。
无论如何,张小鲤不希望将无关的人牵扯进来。
她说“单姐姐,你不该这样冒险,若方才昭华公主一意孤行,发现是一个女子假冒,定会勃然大怒说不定会要你性命”
单谷雨不语,将张小鲤按坐在床上,快速为她掀开衣服。
衣服之下,张小鲤的伤口几乎全部重新裂开,尤其是腹部的那个伤口,血已将纱布完全染湿,显得极为可怖。
单谷雨脸色难看,重新为她上药包扎,她的手虽白皙纤长,但因为常年摘草药所以有许多细微的伤痕,一点儿也不精致,甚至左手小手指里因为之前沾染毒素,还有一块难以消除的暗红色痕迹。
但正是这么一双手,极为利落,她一边淡淡地说“总比看到真正的张十四好。”
张小鲤一时无语,单谷雨说“小鲤,先前我便已觉得你的计划太过冒险,现在亲眼见到这一幕,我更加肯定你不应该把自己置入这般危险的境地。若真的找到杨彦,你要怎么办真的杀了他吗可如果找不到杨彦又怎么办你只是想入惊鹊门,何必”
张小鲤垂着头,半晌没说话,单谷雨也不再说话,沉默地为她包扎着伤口,此时另一间屋子里却突然传来响动,单谷雨动作一顿,说“他醒了。”
顿了顿,又说“他这次昏迷时间很久,我用了不少药,还施针了,幸好似乎没有什么大碍。”
张小鲤立刻起身,却一个趔趄,单谷雨眉头紧皱,但最终叹了口气,没有说张小鲤什么,只扶着她往内舍的房中房里走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