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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在场的所有人,亲戚、街坊,沈氏的人,包括沈恪在内,都没想到事情还能朝这个方向发生转折。

    而最没想到的人,是小林简。

    他从小就话少,从来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叽叽喳喳,磕磕绊绊长到现在,上学之后依旧是班里最沉默寡言的那个,而此时,那双乌沉的、极少有情绪的大眼睛此时终于泛起一丝涟漪,露出了一点这个年纪该有的懵懂和茫然,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大姑”

    这道声音太过于孱弱,风一吹就四散在干冷的空气中,除了面前背光而立的沈恪,微弱得没有被任何一个人听见。

    “你们不能就这么走了”林江月手里攥着纸条和名片冲过来,依旧是叫喊的哭声“说得轻巧啊,你们是有钱人,就以为一条人命能拿钱换,没门那可是一条命,我弟弟的命”

    宋秩立刻说“沈董不是这个意思,而且我刚才转达过了,今后你们有任何困难,都可以”

    “别说那些虚的”何国栋一把推开宋特助,和媳妇儿统一口径,“找你你不也就是个打工的吗哪天你辞职了呢,下岗了呢我们找谁去你说的话顶用吗”

    宋秩从二十五岁进入沈氏到现在,跟在沈长谦身边五六年的时间,凭借个人过硬的专业水准,从董事办专员一路做到董事长特助的位置,应对过大大小小的商业风浪,但是与这样的刁皮赖户打交道却是实打实的第一次,此刻只能再次表明立场“沈氏最重承诺,而且”

    熟料再次被林江月打断“信你们有钱人的话,我们还不天天过年一箱子钱就想买条命,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说罢话锋一转,又要嚎,“我苦命的弟弟哎”

    虽说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但沈恪的态度始终温沉平和,且对方是林江河的亲人,他依旧克己有礼“那您有什么想法,或者还需要我们做哪些努力只要”

    “刚不说了吗”何舟从堂屋门口冲过来,人不大,但刁皮气势却不输他爸妈,手往灵棚里一指,“要走也行,你们把他也带走,他爸他妈都没了,我们家凭啥给别人养孩子啊”

    “造孽啊”旁边一直围观的人看不下去了,念叨了一句,“那是你舅舅的儿子,你表弟哟一家人怎么能这么说话”

    “我姓啥他姓啥咋就是一家人了”何舟骂骂咧咧地回嘴,“我爸妈说了,我们家的钱以后都得供我和我姐上学念书,还得给我成家娶媳妇儿,凭啥养他啊”

    说到钱,林江月也不嚎了,“蹭”地一下窜过来,直接上手翻何舟鼓囊囊的口袋,“里面装啥了不是说不让你拿钱这个败家祖宗”

    娘翻儿子挡,何家另一个女孩过来拦着,场面一度混乱升级。

    何国栋紧紧抱着那一箱子现金不撒手,下了最后通牒“咱们有话就直说了吧,这钱我们收下了,你们欠了一条命,该给的但你们也看见了,我家里还俩孩子,四张等着吃饭的嘴,再养一个,还是个男娃,没那条件上十来年的学得多少钱,以后给他盖房成家又得多少钱那是个斗大的数,我老何家不欠他们老林家的”

    “少爷,你看这”宋特助一时踟蹰,低声问,“是不是再给他们”

    沈恪却很轻地摇了摇头。

    这家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算是心里有数了,积贫、贪婪、冷漠,再给多少钱都是一样,而且问题并不出在钱上,就算给得再多,真正能花在这孩子身上的又有多少寄人篱下,稚子无辜,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谁又敢保证他三餐温饱,平安无虞,遑论今后品性纯良

    如此看,刚刚那句“好好长大”,不过是一句笑话。

    沈恪回国后的这十几天一直处于高度负荷状态,沈长谦还躺在病床上,但集团的运转不能停滞,他根据沈长谦的授意,先是处理了一些公司的棘手问题,而后又开始进行工作上的交接,中途还折返了一趟美国费城办理学业手续,几乎不眠不休地折腾了这些天,却还要兼顾安慰母亲的情绪。如今,这些天厚积的疲累终于在混乱中略显端倪。

    沈恪捏了捏眉心,拿出电话,走到一旁拨通沈长谦的私人号码。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他有必要征询父母的意见。

    接电话的是丛婉,沈恪叫了声“妈”,丛婉“哎”了一声,温声问他是否一切顺利。

    沈恪沉吟一瞬,长话短说,三两句交代清楚目前状况,说“我觉得这件事,需要要问问爸的意思。”

    电话那边丛婉缄默许久,而后重重叹了口气,说“你等一下。”

    片刻后,他听见沈长谦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几分前几日的虚弱,问“那孩子现在怎么样”

    沈恪思忖了一下语言,言简意赅“不太好。”

    而后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沈长谦沉声道“明天发丧”

    “是。”沈恪说。

    “得让孩子送送,别坏了老例。”沈长谦的声音停顿一秒,又响起,“然后先带回来吧。”

    沈恪愣了下,眉心微蹙“爸”

    “你在那边多留一晚,这时候别让孩子受屈,明天先把人带回来再说吧。”

    挂断电话,沈恪无可奈何地捏了捏眉心,当了二十年的天之骄子,他第一次知道何为进退维谷。

    其实就算沈长谦不嘱咐,看今晚的架势他也无法安然离去。

    不远处的哭闹还在继续,林江月和亲戚哭诉,和乡邻诉苦,有人劝,有人阻,有人让她想开点,有人说她这事办得冷情,沈恪却不再上前安慰,他径直回到小林简身边,再次蹲下来平视着他,问“是不是今天一晚上你都得在这守着”

    小林简的反应依旧慢半拍似的,乌黑的眼睛看着他,半晌点了点头,沈恪还想对他说点什么,没想到他却主动开口,猝不及防地问了一句“真的是我爸换了你爸的命”

    这个“换”字是无论如何都不恰当的,但是面对这么小的一个人,纵然沈恪向来理智,可那些所谓的“实情真相”此刻却也无法宣之于口。

    过了许久,沈恪说“是救,是你的爸爸救了我的爸爸,所以我要谢谢你。”

    彼时,八岁的林简尚不能理解“换”与“救”这二字之间所蕴含的天差地别,按常理来说,他是最有资格哭闹发泄甚至是怨恨的人,对着眼前这个人撒泼打滚或是拳打脚踢,只因为他爸是为了这个人的爸才没的,他一个小孩儿,表达情绪的方式可以无所顾忌。

    然而林简没有。

    他爸还活着的时候,总会跟他说,“儿子,你长大以后可得当个好人,热心肠,别那么多歪心眼,爸就知足了”,而上学之后,课本上写的,老师黑板上教的,又让他对父亲的话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于是,林简吸吸鼻子,只是问“那他是见义勇为吗”

    这四个字,已经是八岁的孩子对突然失去父亲这件事,能想到的最美好的诠释。

    沈恪显然没有想到他会这样问,先是沉默了片刻,而后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对,是见义勇为,你爸爸是个英雄。”

    林简缓而慢地点了点头,又垂下眼睛,却不再开口说些什么。

    叫喊声和烧纸烟灰弥漫在山村的冷空气里,这样的一个夜晚注定压抑。沈恪大步走出灵棚,对着还在发疯的林江月两口子结案陈词,先让孩子给他爸发丧,等事情都办完了,人他带走。

    他这么一说,林江月也不闹了,像是怕他反悔,又像是不相信一样,问“那、那带走了还给我们送回来不”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一家人沈恪稍稍变冷的眸光从几人身前掠过,一个字都没有再多说,转身离开这场荒诞的闹剧。

    走是走不了了,但是留一晚麻烦事更多。沈恪靠着车身不想说话,只是仰头望着天上零散的星星,宋秩得知接下来的安排后,第一时间就是找住处,他们此行六个人,两辆车,下属怎么都能凑合一宿,只怕刚回国的沈恪无法将就。

    村子里必然是没有可以住人的地方,镇上倒是有一家旅馆,不是什么正经酒店,开在国道边上,给路过的大货司机歇脚的地方,而唯一一个县级宾馆在县城里,县政府旁边,虽说不挂星,但好歹能算得上干净,只是路程太远,开车过去得两个多小时。

    沈恪的上衣还穿在那个孩子身上,宋秩从车里拿出一件外套,顺便跟他说了宾馆的事,询问道“少爷,您看”

    在夜风中待久了,胳膊连着手指都是麻的,沈恪穿上外套,嗓音有些疲惫的僵硬“别折腾了,在车里将就一晚。”

    “那怎么行”宋秩有些为难,“我们都好说,关键是您”

    “没那么矫情。”沈恪说。

    他这样讲,宋秩也不能再劝,于是几个人上车,开到了稍远一些的一处空场,车里开着暖风,温度很快回升,沈恪将外套脱下来,自顾靠在后排椅背,身体其实是疲惫的,但是精神却无法放松,这些年画图做设计养成的老毛病,越累越睡不着。

    翻开手机相册,一张张设计图看过去,最后一张效果图是回国前的作品,意境创立、景观轴线、空间内涵、场地功能每一处细节的设计都是心血之作,从概念手稿到平面设图再到立体成形,中西结合的园林大境,设计师创作理想与个人理念的碰撞融合就连素以严苛著称的德国籍导师都忍不住夸赞他,“the tir sniffs the rose”。

    而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的又何止一家平静随着沈长谦重伤,他向学院申请延时毕业,回国处理集团内务纵使胸中丘壑山河千万,到头来也只剩下这山村夜色阑珊中的独自品砸。

    夜深沉,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显示过了凌晨,宋秩坐在前排副驾已经睡着,山里的夜晚安静得恍若无人之境。

    唯有不远处的那个小院子里,依稀一抹灯亮。

    灯影之下,应该还有一个瘦弱寡言的孩子,独卧夜露寒霄。

    沈恪按了按鼓胀疼痛的太阳穴,收起手机,拎着外套下了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