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之后,班里的学习氛围明显紧张了起来。追进度、赶课程,即便是刚刚高一下学期,但是各科知识点的讲解和总结已经奔着高二而去了。
虽然高中阶段的教育模式和高考体制逐年改革,已经不再统筹文理分班,但即便是“312”考试模式,对于一中的学生而言也并没有轻松多少,毕竟相较于传统的分科考,这样的形式排列组合下,学生相当于多了十几种选择,选择越多,对于学科内容全面掌握的要求也就越高。
关键一中还是全省有名的“竞赛校”,五大学科竞赛并驾齐驱,江湖学子人送雅号“五大竞”。
五月底,又一次月考结束,普通班级的课程已经到了高二上学期末尾,五大竞赛小组也要换血更新,去粗取精。林简高一开学的时候进入数学竞赛组,而用秦乐的话说就是“无论再怎么末位淘汰也换不到林神身上,他属于造血干细胞级别”。
林简要参加9月中旬的全国联赛,所以课业时间上比其他同学还要紧张,但他似乎没有什么形势紧迫的自觉和焦虑感,每天依旧按部就班,上课、竞赛小组加课练习、和许央搭伙吃午饭,回家。
这天晚上自习结束,林简收拾书包准备回家的时候,发现一张竞赛练习卷不见了,想了想,应该是中午时候没留神忘在了许央那里,而鉴于他同桌整个晚自习不知所踪,林简也只能给他发了一条微信,问人在哪里,放不方便他过去拿卷子。
微信刚刚发出去,那边就有了回复。
未央我和卷子都在家,来拿。
j好的,十分钟到。
未央桥豆麻袋同桌,顺手把今天的作业卷给我打包带来哈
j逃自习、私自出校的人,居然还惦记着作业卷
未央嗯嗯,我逃课、早恋、不学无术,但我想做个好学生
林简没了脾气,只说十分钟后让他带着卷子下楼,两人交换一下,省得麻烦。
五月的天气,晚间时分的微风已经褪去了凉意,不急不躁,吹在身上是很轻柔的舒服。
林简人高腿长,走到许央租住的小区门口也就四五分钟的时间,没成想许央已经在路灯下等着了。
“这么快”林简将卷子递给他,又将自己的竞赛卷拿过来,装进书包。
许央满不在意的摆摆手“就从楼上下来走到小区能有多慢,总不好让你等我。”
林简没说什么,只是问“明天去上课”
“去不了啊”许央长叹一声,笑道,“知识诚可贵,生命价更高,我这不是要抓紧一切时间赚钱,免得喝西北风嘛。”
许央家庭背景几多复杂,看上去人也是个没什么正形的,但从很早的时候,他便不再向“那个妈”或者“那个爸”拿一分钱的生活费,之前在游戏圈陪玩代练赚过一笔比较客观的存蓄,这学期突然转行,凭借自己优质的外形条件做起了网店模特,依旧不是什么轻松的
工作,但用许央自己的话说就是“再累也不会比坐在电脑前不眠不休坚持十二个小时,其中有八个小时以上都在和煞笔对喷难熬”
林简向来说不出什么好听的劝慰人心的话,只是曾经在许央最捉襟见肘的那段时间里,承包了他一个月的伙食费,等许央渡过那段艰难时期,又大手一挥,免了林简一个月的搭伙菜钱,而借钱这种事,许央从没提过,林简也从未主动开口。
少年人的自尊从没有谁比谁更高贵,许央掩映在不以为意的笑容背后的坚持是什么,林简大概能清楚,所以有些事,他从不过分越界,擅作主张。
老旧小区的路灯昏黄,交换完试卷,两人在夜风中闲聊几句,林简便要去等公交,而刚转身没走两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突兀的声响。
林简转身回头,看见还没来得及走进小区大门的许央,已经被几个人团团围住。
林简眼皮跳了一下,快步折返。
刚刚走近,就听见对骂声传来,一个穿着技校校服上衣的黄毛青年大概被许央手里那叠作业卷扎了眼睛,叫骂道“哎呦我擦,还真尼玛把自己当根葱了,居然还特么做上卷子了,咋的你特么还要考清华啊。”
许央讥诮道“我不做,拿回家给我儿子也就是你爸爸烧纸用的。”
林简止住脚步,不太理解这帮小混混大半夜来找事,却不动手干打嘴仗的行为。
这是有病吧,确实是有病吧
黄毛青年接着骂道“说话挺硬气啊,你勾搭我对象的时候也这么硬气来着”
林简微微挑眉,没成想事情竟然是这么个走向,原以为又是许央那个二世祖的哥哥喊人来找麻烦,不料竟是他自己惹下的“桃花债”。
林简透过眼前几个人站立的缝隙,歪头朝许央看了一眼,许央明显也看见他去而复返,此时颇为无奈地冲他摆摆手,意思是快走,不叫事。
林简没动,只听许央讥笑道“我勾搭你大爷。”停两秒,忽然斜着眼角上下打量黄毛一番,讽刺道,“老子要真勾搭了,你对象可能不行,你嘛操,也不行,我还是挑点食吧。”
这话一出,在场的技校青年们都蒙了一瞬,唯有后方的林简听明白了,没忍住偏过头“扑哧”笑了一声。
于是等众人都反应过来时,林简也因为这句没忍住的笑声,不太无辜地卷入其中,被迫打了高中生涯的第一架。
三对二,对方没占到什么便宜。打架的间歇林简还得分神控场,毕竟许央动起手来虽然不至于下死手,但是狠手却不留情面。
因着这样一群人,大小都是不不值当。
莫名其妙的打了起来,又以对方战损后留下一句“你等着”结束,等林简和许央回到出租屋时,已经快九点了。
两人都没受什么严重的伤,唯有许央的左臂在推搡中被路灯杆划了一下,蹭破点皮冒几滴血珠,林简看上去除了t恤和牛仔裤沾了土外,其余无恙。
林简去洗手间洗手,许央在客厅扭
着胳膊给自己消毒涂碘伏,等林简甩着手上的水珠出来,两人对视几秒,都没忍住,各自转头笑出了声。
许央边笑边说“诶我林,看不出来啊,身手可以啊你”
林简谬赞了,你也不差,就是被路灯杆影响了发挥。”
说完许央一愣,紧接着笑得更停不下来了。
“我走了。”林简从沙发上拎起书包,出门前没忍住回头吐槽了一句“长点心吧,你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和人结仇动手的原因”
“我靠,没原因,今天这事我就是个纯纯的大冤种。”许央将手中的碘伏棉签扔进垃圾桶,又拿一根,无语道,“那女生就是上星期兼职的时候认识的,赶上过两次在一个棚里拍照,结果前两天突然说喜欢我这款的弟弟,要不要和她试试我试个屁开玩笑,我这款的弟弟我自己也很喜欢啊当时我就跟她说明白了,我和她性别不同没戏,谁知道今天这几个煞笔是从哪跑出来的。”
林简也觉得比较无语,这样都能莫名其妙的打一架,究其原因,许央的毒嘴也算是功不可没,于是没再说什么,关门下楼了。
到公交站点的时候已经九点半,等了几分钟后,公交车驶来,林简上车刷卡,二十分钟后下车,走了一小段甬路,就站在了花园别墅的大门前。
透过院子,能看见书房的灯亮着,这就说明沈恪今晚在家。
林简推开院门进来,走过院中的喷水池,绕过小径花廊,最后在主楼门前停下来,手指悬在指纹锁上方,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这几个月以来,他和沈恪相处的方式有些矛盾怪异,不过矛盾的是他自己,怪诞的那个也是他自己。
少年情衷可酿酒,可燎原,可比拟七月天里一场闷而不落的大雨。
他没办法忽视自己隐匿于心底的渴望,但每每眼神触及那个人的时候,又开始难以自抑地自我厌弃。
纠葛又矛盾,想离他更近一点,又踟躇着不敢上前。
每当他以为自己藏得够好、埋得更深,可以裹着一层自我伪装的利甲若无其事地靠近沈恪时,结果无一不是功亏一篑。没有别的原因,只因那个人温沉的目光看向他时,所有的设防和尖刺都会变成绵软温柔的棉线,将他层层裹紧,寸寸沉溺。
他作茧自缚,自我拉扯,挣不脱,救不得,于是不得已将自己割裂成完全相反的两个人,一个冷眼旁观,一个清醒着沉沦。
林简深深呼出一口气,而后“叮”的一声,解锁进门。
偌大的一层客厅空无一人,只有暖黄的壁灯和墙脚的灯带亮着,林简没开主灯,径直在玄关低头换鞋,如果可以,他没有和沈恪碰面的打算。
然而等他换好鞋准备直接回卧室的时候,一道微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林简脚步一顿,下意识回头,就见沈恪站在楼梯口的位置,随后拍亮了一层的吊灯,问他“怎么回来也不吱一声”
林简没回答,注意力全部被他的嗓音吸引,半晌,眉心不由得皱了起来“你生
病了”
沈恪走道饮水机前面,自己接了杯温水,润了润嗓子才回答他没事,就是话说多了有点哑,你dashdash▏”他视线落到林简沾了尘土的衣服上,卡了一下,像是有点意外,“身上怎么回事打架了”
林简心中一怔,想说没有,但是鉴于从小到大他从未有过对沈恪撒谎的经历,所以导致这项技能十分欠缺,于是原本要说的话临到嘴边就变成了一句非常生硬的“没事。”
沈恪放下水杯,两步走近他,林简看着他投射在墙面上的影子渐渐覆盖在自己身上,眼皮突然跳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沈恪原本要拉他的胳膊的手就顿在了半空中。
沉默像是躲不过的潮水,涌上来,无声蔓延,就在这安静得落针可闻的两三秒里,林简没来由的,感到一股巨大的悲哀。
但顷刻,沈恪便自然而然地垂下了手臂,语气也并没有什么讶然,只是问“怎么回事,受没受伤”
“没有。”林简保持着半边身子靠在墙上的姿势,眉心拧起一个烦躁的结“我同学和别人出现点误会,动手了,我帮忙,没什么大事,现在误会也解开了。”
沈恪将眼前少年人的躁郁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看他片刻,忽然问“是那个和你关系很好的同学一起午休搭伙吃饭,上次在他家小区门口见过的那个”
林简垂着眼皮,闷闷地“嗯”了一声。
“原来我总以为,即便是朋友,能和你亲密到那个程度已经是极限了,没想到”沈恪顿了顿,很轻地笑了一声,“还有让我更意想不到的事。”
可能是林简这段时间对“亲密”两个字过于敏感,再度勾起一丝他极力隐藏的、不足以为外人道的心思,沈恪话音刚落,林简便抬头直白地打断他“是,所以你能不能不管我了”
这下,沈恪的眼底终于飞快地闪过一丝讶异。
而林简的后悔来得只比他的眼神晚一秒。
他心想,我在干什么
无声的沉默像是裹着一千根无形的针,每一根都精准地扎在林简心脏的位置,他几欲开口,想说不是这样的,说自己口不择言,说自己慌不择路,但最终也只是动了动唇,没说出一个字来。
就让他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吧,林简自暴自弃地想,让他知道我再不是他心里那个标准的“好孩子”模样,让他知道我有多不堪,又有多龌龊。
林简以为沈恪会沉默不再理会他径直离开,或者会低声斥责他的乖张无礼,但实际上,他都没有。
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有须臾,林简只等来了对方很轻的一句笑声。
他怔然抬头,就看见沈恪对他弯了一下眼尾,用很温和的、还带着一丝哑意的嗓音说“叛逆期的中二少年,原来是这样啊。”
林简“”
沈恪似乎是想抬手揉一下他的发顶,但看着面前清冷高瘦的少年,那只手还没有伸出去就顿了下,随即又垂落在身侧。
也对,马上要十七虚岁了,十七八岁的心性最是桀骜难驯,遑论林简这样孤拔冷冽的少年。
沈恪微微叹了口气,眼中的笑意居然夹杂着几分怅然,他抬了抬下巴,示意道“虽然你不小了,但是离成年毕竟还有好几百天,知道你们这么大的人都不爱听家里唠叨,那我以后也尽量少说,不过什么事你自己心里还是要有个分寸。”
“”刚刚扎进心脏的那一千根针此刻全部化为丝丝缠绕的棉线,一圈圈箍紧,密密匝匝勒得人喘不过气。
“行了,去洗澡睡觉吧。”沈恪说完便转身上楼,林简在灯影中抬起眼睛,看着他挺拔高大的背影在视线中渐行渐远,最终顺着楼梯,消失在二楼转角处。
他在原地沉默地站了许久,半晌,低头自嘲一笑。
看,即便你突然在他面前打滚撒泼、蛮横发疯都没有关系,他依然会温和地包容那个浑身带刺的你。
因为在他眼中,你永远是那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