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的事后来没有再特意被提起。林简不会主动说,沈恪也不会勉强问个究竟,只当少年人突如其来的脆弱与崩溃,是由于猝然进入全面复习阶段压力太大导致。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考验,说是人生面临的第一道分水岭也不为过,但沈恪只是在第一天林简迅速调整好状态后,对他说“他人经受的,你必经受。”
林简当然能够体会他的用心良苦,现实生活中一定会有难以冲破的蒙昧,而作为俗世一粒微尘,被镶嵌于世界秩序之中,就必然要接受规则所带来的约束,毫无例外,人人平等。
林简非常淡然地点头,说“我明白。”
他从来就是这样,不需要别人过多的给予指引,自己永远能找到最正确的那条路。
而沈恪自知无法替他去涉足前方的荆棘密布,就像无法身先士卒替他高考一样,但是替考不行,分担减轻压力还是可以的。
于是,沈恪用命令的口吻做邀请,让林简向学校请了几天假,自己推掉了一身劳形繁务,带着孩子出门减压了。
林简对此有些意外,甚至觉得大可不必,毕竟他一闪而过的软弱也好、挫败也罢,实际上与高考和学业都关系不大,但沈恪已经有了这样先入为主的认知,再加上他怀着无法言说的心思,所以实在无法拒绝这样的邀请。
他没到的是,沈恪居然是带他上天入海。
私用飞机驾照和航海资质证书是沈恪早年间就考下来的,当时只好消遣,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用来开解宽慰青春期少年。
他安排好时间,提前提交了飞行和出海申请,批复下来后,先带着林简扎进了风浪澎湃的雪涛劲浪之中。
沈恪驾驶一艘中型高速艇破浪而行,两台1800马力传输机搭配4600马力燃气轮机,外加穿水式螺旋桨驱动,强大的动能供给装置足以让林简体验到驰骋于惊涛之中的真实感。三个小时的出海时间,林简只觉得自己的心率狂飙到了极限。
翌日,在林简还沉浸于海上极速的失衡心跳中难以自拔时,又被沈恪带上了私人飞行航道,螺旋桨嗡鸣掀起飓风扑面,林简戴着航空降噪耳机和护目镜坐在副驾驶位置,看着沈恪熟练操控,游刃有余地带他飞过山岭崇峦,越过松涛密林,再压弯冲向无边无垠的蔚蓝天际。
少年透过护目镜片望向舷窗外的广阔天地,再看向身边冷静持重的青年,一颗心在万米高空簌簌发烫。
他想,我会喜欢上这样一个人,真的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毕竟,于沈恪身边,真的很难有人能矜持而不知心动。
即便隔着难以消弭的噪音和装备的阻隔,沈恪依旧能感受到身边的那道视线,他弯了一下嘴角,打开机载通话设备,下一秒,林简的耳机中便传来沈恪声音,经过无线电的传输,原本低沉质感的音色平添几分颗粒感,清晰地剐磨着林简的耳膜。
沈恪问“开心点了吗”
林简安静片刻,轻声
“嗯”了一下。
沈恪唇角勾起,觉得不虚此行,便问“还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林简瞥了一眼窗外浩渺苍茫的大地,淡声道“跳伞。”
“”沈恪意外地停顿少顷,随即笑着说了一句,“这是疯起来没边了么。”
逐风于万丈高空之中,林简只觉得身心全然放松,就连原本执拗倔强的灵魂都一并被身边的人安抚,他弯了下嘴角,变相承认道“行不行”
沈恪想了想,只得失笑答应“行吧,那就高考结束之后。”
于是,他们之间就多了一个约定。
五月,春末夏至,草长莺飞,整个城市彻底褪去了萧瑟寒意,融入一片缤纷紫陌之中,
由于课程时间安排得实在紧张,林简最终也成为了食堂大军中的一员,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和许央秦乐几个人一起去食堂吃晚餐,填饱五脏庙,为晚上的自习鏖战做准备。
走到食堂大门口,口袋里的手机毫无征兆地震动起来,林简解锁去看,眼中的温度缓缓淡了下去。
“你们先去,我有点事。”他和其他人说了一声,转身向校门外走去。
“这么着急,饭都不吃了”旁人早就习惯了林神的独来独往,因此并不纳罕,许央在身后问,“帮你带一份不”
林简只说不用。
出了校门,绕过一片居民楼,林简来到和温宁最后一次见面的西餐厅门口,与上次不同,此次温宁等在门外,见他赴约,脸上的神色忐忑欣喜参半。
林简餐厅门口停下,窗沿下挂着的风铃清脆叮铃,林简站在一米开外的位置上,问“有事”
这样漠然的口吻最是刺人,但温宁自知没有责备的立场,只得勉强笑了笑,说“给你发信息你不回,打电话也不接,不知道最近你过得怎么样,所以就来看看。”
林简说“那现在看到了我很好,可以了吗”
温宁近四十年间所有的失态全部展现给了亲生儿子,此时也不再顾忌体面与否,只用恳求的语气说“可以可以陪妈妈吃顿晚餐吗”
“没空。”林简直白道,“而且不可以,因为我不想。”
“小简”
“别这样叫我。”林简皱眉打断,脸上的厌烦显而易见,“不要再给我打电话发信息,下次再过来,我也不会见你。”说完转身就走。
温宁站在人来人往的长街之上,面对少年的排斥与抗拒毫无办法,只能看着那道挺拔清瘦的背影越走越远,甚至不敢追上去“我会再来看你的,不管你愿不愿意见我,我都会来的”
林简充耳不闻,只身走入春末的晚霞之中。
周六,学校例行放月假,住宿生纷纷收拾着来不及洗的脏衣服归巢,林简婉拒了秦乐几个人打球的邀约,乘公交车来到市图书大厦。
节假日里,图书大厦人满为患,即便现在数字化阅读日渐风靡,但依旧有人对纸张铅字的墨香情
有独钟。
林简穿过纵横排列的开放式柜台,在文化教育类的区域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几本专项练习册,刚要去收银台结账时,又忽然停下脚步。
他看着不远处的社科类图书区域,沉吟半晌后,抬脚走了过去。
他浏览于人文科学著作类别的柜台之间,最终目光落在了“两性类”的书柜上。
与其他区域不同,来这边阅读或是挑选书籍的人寥寥无几,林简在书架前凝眉挑选,脸上一派安然泰之,内心难得兵荒马乱。
他向来心性坚韧,并不需要什么学术论断来印证或是支撑自己的感情,喜欢就是喜欢,他的感觉自己最清楚。
唯独一点,他想了解这份感情的科学性和普适性,甚至是历史文化价值观,想知道自己这份无法言说的悸动与混沌模糊的爱意,究竟源自何处。
林简面冷心热,在书架上挑选几本书后,去了收银台。
那几本专业书籍放在习题册下面,前面的书被扫码后放在一边,那本同性恋研究历史、经验与理论露出封面,收银的工作人员快速瞥了他一眼。
林简面不改色,任他看。
一直以来,林简的学神特质体现在方方面面,从小到大他几乎没有体会过“学海无涯苦做舟”的悲戚与无奈,所谓的知识也好,技能也罢,至于他而言只有想不想学的区别,并没有学得会与学不会之分。
这两天恰好沈恪不在,他有非常充裕的时间将那几本研究类书籍看得七七八八,虽然一目十行,但竟然也从遗传医学、心理学、伦理学等各个方面了解了个大概。
合上最后那本欧洲同性恋史的时候,窗外已是斜阳余晖,到了月假结束该返校的时间。
林简深深吐了口气,虽然自认冷静淡然,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这样一个庞大的,甚至在外人看来是扭曲畸形的世界完全摊在眼前时,少年依旧难以自持地被震撼。
林简稍稍有些恍惚,认为自己需要时间来慢慢消化一下所吸收的内容,他茫然间抻一张纸巾擦干掌心的薄汗,而后走出书房,回自己的房间收拾书包,按时乘公交车返程回学校去上晚自习。
沈恪这天晚上回来得非常早。
司机将他送到院门口,下车后他习惯性地朝别墅落地窗望了一眼,中厅暗着灯,林简还没有从学校回来。
他按指纹进屋,惯例先去洗澡换衣服,舒适的家居服换下剪裁合身的休闲西装,沈恪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本想着去厨房随便弄点东西吃,但某个念头甫一闪过,脚下微顿,随即转向了书房。
难得今天回来得这么早,不如等林简回来一起吃晚餐。
推开书房内间的门,沈恪信步走到长案边,原想看看林简最近又临了什么字帖,眸光垂落之际,却被一旁的几本书吸引。
看清了封面的内容,下一秒,沈恪脸色微变。
他蹙眉将那几本书拿起来,随意翻了翻,确定不存在书皮里塞着别的辅导书这种荒诞的情况存在,手上
的书就是原原本本的原厂原封。
想来也是自己糊涂了,就算要欲盖弥彰,也应该是辅导书的封皮裹着这本他们的世界来打掩护,哪会有人本末倒置。
一瞬间,沈恪的神情凝重起来。
如果林简看得是任何一个类型的杂书野谈,哪怕是沾了奇技淫巧的带了颜色的禁书,沈恪都不会这样远愁近虑杞人忧天。
男孩子,青春期,懵懂躁动、热血猎奇的年纪,偶尔出格也很正常。
但偏偏,这几本全是研究同性文化的著作,涉猎范围非常广,若是列成书单,一看就知道是精心挑选之后的产物。
所以,林简为什么要专门挑这些书来看
是单纯的探索解惑,还是受到了其他另类的启发或者刺激
沈恪察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想,还好
好在林简并没有遮遮掩掩,这几本书就大大方方地摆在这里,像是少年坦然又直白的态度,就是看看而已。
但愿是自己想多了。沈恪俯身将长案上的那几本书归拢起来,准备按照分类放回书架上。
他走到书库最里面的位置上,在最后一排书架前停步。
木质书架上的感应灯适时亮起,沈恪依照书架上的铭牌目录找到第一本对应的位置,而抬眼的瞬间,目光再次僵硬。
那本欧洲同性恋史安安静静地被摆在书架上,和他手里的这本连版次都一模一样。
沈恪拿着书的那只手顿住,而后按照目录依次找到另外几本书的摆放位置,无一是同样的结果。
这些并不是他书房里的藏书。
而是林简专门买回来研读的。
整个一个晚自习,许央都感觉林简有些神游天外。按照林神以往的刷题习惯来说,一套试卷从开始到结束根本不会有停顿的空隙,肯定是从头到尾一气呵成,但今天就很反常。
林简在做题的间歇会偶尔停下来,望着笔尖出神,那情形一看就知道不是在思考题目,因为太过于游离,等隔几秒反应过来后,再回神继续。
况且,一节晚自习下来,他起码看了五六次时间,眉宇间还带着显而易见的烦乱,似乎是在焦急地等着放学。
果然,最后一节晚自习的铃声刚一响起,林简便迅速放下笔,桌面上的习题册和笔记本都没有收,一阵风似的刮出了教室。
“我靠”秦乐看着那个从门口一闪而过的人影,喃喃道,“刚才什么玩意儿飞过去了”
许央暗自“啧”了一声,贴心为他解惑,“大概是一颗少年春心吧。”
林简是第一节晚自习开始,才意识到自己究竟犯了一个多么严重的失误的。
他竟然把那几本书忘在了沈恪的书房里。
他不敢想象沈恪若是看到了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与表情,只能在心底祈祷,但愿沈恪还没有回去,或者干脆今晚公务繁忙,彻夜不归。
但若是事与愿违,他看到了的话林简
不敢再往下想,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疾驰而去。
林简觉的自己的脑子就没这么精彩过,这一路好的坏的可能发生的情形他都猜了个遍,而等到从车上下来,一路飞奔跑到别墅院门口,隔着偌大的院子看见一楼中厅的灯光时,脊背上跑出来的热汗霎时变得冰冷一片。
沈恪在家。
林简站在院门外踌躇片刻,最后还是抬手推开了门。
沈恪两个多月前对他说过,他人经受的,你必经受。
而事已至此,无论接下来进门将要面对什么,惊涛骇浪也好,诘问质疑也罢,他都受着。
有了这样的心理建设,他整个人反而冷静下来。
怕什么呢,他近乎自暴自弃地想,大不了就实话实说,承认自己喜欢同性,又能怎么样
反正也没说是谁。
阿q精神的力量支撑是立竿见影的,林简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呼吸,开锁进门,而臆想中的画面并没有出现。
沙发上没有冷脸等待盘问他的人,反而是最不常用的厨房里,亮着一盏明亮的灯。
林简换鞋进屋,走到厨房门口,沈恪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很自然地同他打了个招呼“回来了,今天这么早”
当然早,打飞车赶回来的。林简梗了一下,反问道“你不是更早”
沈恪人高腿长挡在厨台前,身后的人完全看不到他在摆弄什么,听他这样问,也没回身,只是很轻地笑了一下,说“下午参加一个行业协会的座谈会,结束就直接回来了,正好,一起吃个夜宵”
无论是语气还是神态,沈恪一切如常。至此,林简那颗一晚上跳得杂乱无章的心脏终于堪堪归位,他默默呼出一口气,说“好对了,你在做什么”
沈恪一手托着一个碗底转过身,颇为无辜地用事实回答“还能做什么,晚饭啊。”
林简看清了碗里的食材以及垃圾桶里的送餐盒时,很难不眼前一黑。
好吧,如果把顶级食府送来的外卖倒进家里的碗中,也能勉强算做了一顿“晚饭”的话,那他确实无话可说。
“我去洗个手。”林简说完离开厨房,洗完手后看见沈恪正在将碗碟端到餐厅,犹豫片刻,还是直接奔向一楼。
整个一楼都暗着,林简拍亮一盏壁灯,快步走进书房,看见长案上依旧还在原位的那几本书时,紧绷了一晚上的神经终于彻底松懈下来。
万幸,看样子沈恪确实还没上来过。
但这样惊心动魄的经历,他再不想还有下一次了。
林简脚步很轻地走过去,将那几本书摞好抱起来,准备带回自己的房间。
蓦地,掌心被硬物硌了一下,视线中出现了蓝色一角,是其中一本书的书签滑落下来。
林简顺手翻开书页,要将书签放好,而下一秒,他原本清淡的眸光倏然冻住。
强大的记忆力体现在了最不该发挥作用的时刻
这不是这张书签原本夹放的页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