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在左脸上的那点烫人的阳光忽然被挡住,四岁的小林简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慢慢转头,视线顺着投映在地面上的那道影子,一点一点地,移到了身边站着的人身上。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沈恪心底微微讶然
好漂亮的小男孩儿。
而小林简只是默默看了他片刻,转而又将头扭了回去,再次望向大门外。
沈恪稍稍扬了下眉,下一秒,竟然直接在他身边蹲了下来,忽然轻声问“在等你爸爸”
这一句,像是不经意间触发了小团子身上某些隐形的开关装置,小林简又比刚才快了不少的速度,再次转过头,看着他,过了几秒,居然开口了。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长大了啊。”沈恪笑了一下,毫无心理负担地蒙孩子,“我比你大那么多,当然知道的也就更多。”
林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双黑亮的眸子却稍稍动了一下。
“想问什么”沈恪看出端倪,循循善诱,煞有介事地说,“我知道的可多了,你说说看,说不定我能告诉你呢”
小林简看着他,一张小脸上短暂地出现了一点犹豫的神色,但过了一会儿,居然真的轻声问“那你能告诉我,我爸爸什么时候来吗”
“想知道”
林简略带迟疑地、小幅度地点了下头。
沈恪“那你先把这个吃掉,吃了我就告诉你。”
林简看着他忽然伸向自己的那只手,以及手心上像是变戏法一样凭空出现的那个气息香甜的蜜橘,微微睁大了眼睛。
“再睁大点儿,眼珠就要掉出来了。”沈恪笑着将橘子往他面前递了递,“喏。”
四岁的小林简静静看他几秒,又再次看了看他手上的蜜橘,终于,什么都没说,径直用小手把橘子拿了过来,开始低头剥橘皮。
少年沈恪不禁暗自叹然
好乖的小团子。
很乖的小团子吃起东西也安安静静斯斯文文的,掰下一瓣橘瓣后就直接放进嘴里,并不会像有些小孩儿那样,非要将表面的橘络摘下来才肯吃。
少年蹲在他旁边,眼底带着一点类似于欣慰地笑意,过了一会儿,问“甜吗”
没想到听他这样问,始终一瓣接一瓣往嘴里送橘子的小孩儿居然愣了下,而后抿了一下唇角,下一秒,直接把小手里剩下的三瓣递到了沈恪眼前。
依旧没什么表情,就那样看着人不说话。
但是沈恪却瞬间明白过来他的意思,难得脸上空白了一秒,随即笑出了声“我不是”他顿了下,而后才叹了口气,温声笑道,“你吃吧,我刚才已经吃了一个了。”
可小林简就像没听到他这句一样,还是保持着那个向他摊开手的动作,大有他不要自己就一直这样举着的架势。
最终,沈恪只要无奈妥协,将他小手心里的橘瓣拿过来,吃掉了
。
而等沈恪刚刚把嘴里的橘子咽下去,林简就无缝衔接地再次开口问道“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仔细听,这软糯糯的口吻中,似乎还带了一点“反正你也吃了橘子”的意思。
沈恪当然听得出来,但也只能在心底长长地叹然一声
这小家伙,不仅很乖,还怪聪明的。
“可以。”身高腿长的少年拉过窗台下的一个小马扎,这次直接坐在了小团子身边,笑着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可能要到你十八岁吧。”
而未曾想,听到这个答案后,小团子居然目光直直地看了他几秒,随即再度转过头去,望着远处的那扇大铁门,不说话了。
圆圆的小脑袋微微垂着,“失望”两个字几乎写满了那个小发旋。
沈恪并不意外,甚至似乎早就料到了他会有这个反应一样,抬手很轻地抚了一下他的发顶,继而道“不过,如果觉得要等太久的话,你也可以去找他。”
这样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是四岁的小团子完全没有想过的另一种可能。
沈恪明显感到掌心下的那颗小脑袋顿了一下,而后,小孩子被剪得很短但依旧很柔软的发丝慢慢擦过他的掌心
小林简再次转过头来看着他,懵然怔愣了半晌,才问“我去找爸爸”
“是的。”沈恪理所应当地对他说,“如果觉得时间太久,如果算不准对方会什么时候来,那就别只会等待”
“你要知道,一个人不管想要什么,干什么,或是想找谁,都是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实现的,大人是这样,小朋友也可以。”
“那我”这个认知对于一个四岁的孩子来说,未免过于成熟超前,彼时,他稚嫩懵懂的思维尚不能理解全部的意思,只是愣了很久后,轻声喃喃着问,“那我要去哪里找他呀”
少年始终轻覆在他发顶的那只手轻轻抚了一下,温声说“哪里都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小团子一双大眼睛安静地盯着他,过了很久,问“那些地方都是什么样的”
“想知道”沈恪笑着问道,试图引导这个生性沉默不爱开口说话的小孩子多讲两句。
而林简这次却不回答了,但是眼神里渐渐有了一点别样的色彩。
是懵懂的天真,和稚嫩的好奇。
沈恪无声失笑,直接将一直拿在手里的,那幅早就准备好的a3画纸摆在了小林简面前。
那样繁复精致的笔触,瑰丽斑斓的色彩,将一幅大千世界的缩影跃然纸上。
“这是”小林简垂眸呆呆地看着眼前那幅鲜活又生动的绘画,“这是什么呀”
“是大海,是高山,是森林,是沙漠,是一花一草”沈恪温声直叙,说到这,原本放在小林简发顶的那只手遥遥指向小团子长久望着的那扇门,笃定又和缓地说,“也是这扇门外面的世界。”
小林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过
了一会儿又转回视线重新落到画纸上,片刻后,抬起头看着沈恪,不确定地问“这些地方我都可以去”
“当然。”少年给了他一个坚定的回答,“大海神秘深邃,高山巍峨耸立,森林生机盎然,沙漠旷阔浩渺只要你想,这些地方就都可以任你探寻,但又一个前提条件”
小林简终于被勾起了一丝本真的好奇“是什么”
十六岁的沈恪此时像个稳重又成熟的成年人一般,用安抚人心的声调,告诉眼前这个四岁的孩子“就是你自己先要变得强大,只有这样,才不会被未知的困难绊倒,才能去你想去的地方,找想见的人。”
小团子似解非解,轻声问“那我要怎么做到呢”
“其实很简单。”少年的眼尾倏然一弯,笑着说,“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学习,哦对,还要经常锻炼身体,不能不和小朋友们一起做游戏了你知道么,不管是爬山还是下海,都是很累的一件事,你要是身体不够健康强壮,那是肯定去不了的”
“哦。”小林简怔怔望着他,过了会儿,忽然低声问,“这些地方,你都去过么那我爸爸真的会在哪里等我”
“大部分我都去过,但是我不认识你爸爸,所以要你自己去找了才能知道。”沈恪眼底的笑容温和又舒缓,“不过,能自己主动去找他,总比每天坐在这里等要好,对不对”
片刻后,小林简望向他的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忽然亮了亮,用力点了一下头“嗯。”
苦心不负。
少年无声地舒了口气,笔直的肩背线条终于慢慢随之松弛下来。
夕阳欲燃,余晖漫天。
白日里浮在空气中的燥热和喧嚣终于在傍晚时分褪去了不少,而一转眼,也到了分别的时间。
沈长谦正站在大门口和院长以及一众老师们告别,沈恪从廊下的小马扎上起身,准备去和父亲汇合。
“你要走了吗”看他站起来,坐在身边的小林简忽然问了一句。
少年有些惊喜地垂眸看向他。
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在没有沈恪的引导下,小团子第一次主动开口和他讲话。
“对,要走了。”沈恪说。
“那你还来吗”林简竟然又问了一句。
“我”沈恪看着小孩子纯粹澄净的眼睛,想了想,点头说,“会的,我会再来看你。”
可小团子眨眨眼睛,却没说话。
不信
于是少年就笑了一下,从口袋里拿出长钱夹,将里面一个彩色的小东西找出来,弯腰放在他的小手心里。
他对小林简说“我听老师说,你今年四岁了,那就是属马对不对”
小林简看了看手里那个很漂亮的五色的编织小马,愣愣地点了点头。
沈恪笑着说“正巧,我也属马。”而后指了一下小团子手里的五色马,又说,“这个是前不久我在寺里求来的
平安福,五色马,不动剪,不断线,求的就是一个福气绵绵长,现在送给你,就当做个见证,好不好”
小林简呆望他片刻,又看了看手里的平安福,轻声问“那你几岁啦”
“我啊”沈恪轻声笑了出来,回答说,“四加十二,那我应该是十六岁了。”
“哦”小团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再抬头时,忽然软糯糯地喊了他一声“那小叔叔好。”
少年登时愣在原地,一下子被这声“小叔叔”砸懵了。
过了好半天,少年微微收敛了眼底的讶然,轻笑着纠正他,“你这小雪团儿还怪有礼貌的不过,不可以叫小叔叔,要叫小哥哥。”
“哦。”瞬间被抬了一辈的小孩儿怔了怔,而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抿起嘴角,笑容腼腆又安静。
沈恪再次无声感慨
真的,好乖啊。
不远处的沈长谦已经准备上车了,宋秩站在车边,遥遥向沈恪招了一下手,沈恪得到讯号,也朝他抬了一下手,示意马上过去。
“好啦,我真的要走了。”沈恪说,“你要记住刚刚答应我的事,我呢,有时间就会来看你,要检查的。”
林简点点头。
少年笑着伸手揉了揉他毛茸茸的小脑袋,终于转身踏入那片艳橘色的夕阳中。
走了几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清亮的呼喊,沈恪转过身,就见小林简居然从小马扎上站了起来,走到廊下的台阶上,一只小手里还握着他刚刚送的五色马,另一只小手用力向他挥了挥,脆声喊着
“哥哥再见”
暖橘色的天空下,少年身影如劲松翠竹,眼底飞快闪过一丝惊讶的笑意,而后嘴边地的笑容就变得温沉又熨帖。
沈恪也朝那团新雪一样的小人儿挥了挥手,笑着回应说“再见。”
从四岁到六岁,这两年中,是生活在福利院的小林简见到沈恪最为频繁的两年。
沈恪说还会来看他,就真的再来了。
彼时,十六岁的沈恪已经读大二,出国留学的计划是一早就定下的,然而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预料到,在即将离开前的这两年里,居然会在这种机缘巧合下,以这样意想不到的方式,结识这样一群的孩子。
和一个特殊的小雪团子。
大二暑假那一年,沈恪几乎每个星期都会辗转五个多小时,只为来福利院里为孩子们上一堂生动有趣的绘画课。
而暑假结束开学后,即便课业繁重,即使主课专业导师已经开始带着他参与项目,但他依旧会在有限的时间里,每个月抽出一天的空档,有时候连家都来不及回,直接从学校赶到福利院,与孩子们待上几个小时后,再匆匆折返。
而不管院长还是老师们都看得清楚明白,虽然少年性情温和内敛,但院里这么多孩子中,他最为上心的那个,就是小林简。
同样,或许是命运的惊喜和馈赠,善良和爱心真的能开出
一朵“双生花”。
平日里,小雪团子不管面对谁,都是一副懵懵懂懂不爱说话的模样,唯有沈恪来的时候,会流露出一点类似于惊喜”和“开心”的神情,而且会时不时的,被沈恪三言两语故意的引导,逗得弯着眼睛无声的笑起来。
而且,沈恪在接触了这些孩子一段时间后,通过和院长进行详细的了解沟通,又以个人公益助力的方式,为福利院的孩子们聘请了两名专业的儿童心理辅导师。
这群生活在福利院中的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二岁,最小的才两岁多一点,但不管他们曾经来自哪里,经历过何种无法言说的家庭创伤和凄苦幼年,即便表面上看不出来,始终像是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天使们一样,但是曾经的苦厄或多或少的,都在他们稚嫩的心灵上留下和灰暗的痕迹。
小雪团林简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
所以,要治愈那些看不见的伤痕,除了要给予这些孩子们长久的爱以外,还要有更早介入的,更专业的,更具针对性的心理治疗。
要帮助这群小天使们接纳曾经的过往,战胜曾经的伤痛,最终,才会在面对过去那些苦厄悲痛时,拥有淡然一笑的平静力量。
而显而易见的,当这种专业的幼儿心理疏导治疗介入后,孩子们的状态肉眼可见地一天好过一天。
和孩子们在一起的那两年,或是沈恪整个生命轨迹中,最为放松纯粹的难得时光。
从十六岁一直到十八岁,直到沈恪大学毕业被宾大录取研究生,他从未间断过这份羁绊颇深的挂牵。
然而,转折就出现在沈恪到达美国的第二年。
刚入学宾大的时候,由于沈恪天资卓众,刚刚进入研究生的第一年,就被素来以严苛固板著称的导师带进了项目组,开始参与一个非常著名的项目设计方案。
那段时间他几乎黑白连轴,不是跟着导师和项目组的学长学姐们关起门来在设计室里画图,就是跟着导师在项目现场踏查测量细节。总之,恨不得一天当成两天过,身体和脑子总有一个在路上,就是不在他自己这里。
整个研一,他一整年都没有回国。
直到第二年,那个非常棘手的项目设计大获成功,他赶在学校放圣诞假的时候终于回到国内。
落地时正值国内的清晨,他先回了一趟家,赶在还未去公司的父母出门前,陪他们吃了一顿早餐,等父母离开后,他连时差都来不及倒,忍着轻微的头晕感,径直开车五个多小时,直奔已经将近两年没有去过的那家福利院。
仍是那扇斑驳锈色的大铁门,可门内门外,却早已是斗转星移,物是人非。
福利院里新来了很多很孩子,院内的基础设施也经过了一轮翻新和替换升级,整体环境比两年前有了很大的改善。
原来,早在一年多年,这家社会公益性质的福利院被当地民政部门整合,改制后,正式纳入财政供给范畴。而性质改变后,原来的老院长也到了退休的年龄,当地政府考虑到她这么多年的默默
奉献,特意腾出了一个社工员额制的名额给她,也算给这位这一辈子恨不得将自己的家底儿都掏给了福利院的老人一份晚年的安心保障。
与此同时,福利院改制后,又陆续有其他地区的孩子由于本地福利院收纳体量太小而被送到了这里,当然,有人来就会有人离开
既然是成为了政府民政性质的院所,也有不少孩子在履行规范程序后,被领养。
而那个小雪团子,就是其中的一个。
彼时,北地已经是寒冬凛然,山区一带更是连着飘了好几天的雪花。
阴霾灰暗的冬日午后,不到二十岁的沈恪站在漫天细雪之中,听完面前的老师详细讲述经过后,神色中难得出现了半晌茫然空白。
小林简被领养了。
就在他无法抽身回来的那段错失的时光里。
而按照保密规定,这个孩子的去处和领养人的信息,他必然是无法得知的。
那一瞬间,沈恪忽然想到当年他去宾大前,最后一次来福利院里看望这群孩子,那时他对林简说,下次再来看他,可能会间隔的时间长一些,要他好好吃饭,乖乖听老师的话,还许诺下次再来时,和老师们一起带这群孩子去他们心心念念的植物园玩。
林简很乖地点点头,答应了。
当时离开,林简依旧站在教室廊下的台阶上,挥着小手跟他说“哥哥再见。”
却不想,这一次,一语成谶。
命运兜兜转转,让他们相遇在一个其妙的时间节点上。
而命运又如斯真实,甚至没有给他们一个好好道别的机会。
而沈恪在风雪深处转身离开时,想
人生总会再遇。
就像小林简与他说过的那无数句“再见”一样
惜别君经年,重逢终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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