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十二年,春。
姜离神色郑重亲手打开小巧的炼丹炉,一阵神秘白烟带着异香飘出。
她抬头问道“你们觉得如何”
高朝溪边往炼丹炉里张望边道“闻起来不错,看起来颜色也很正。”
然后拿起早备在一旁的新竹筷,递给璚英“但味道还是得璚英姐姐来尝。”
璚英在两人期待的目光下,也郑重把筷子伸进了炼丹炉里夹了一筷子油焖笋。
纯纯土灶古法油焖笋。
姜离在炼丹炉旁守了足足四个时辰虽然大半时间在睡觉。
油焖笋许多人家都会做,只是各家配方口味不太相同,姜离用的当然是于少保的方子。
璚英尝过,表示了肯定“与父亲调的口味几乎差不多了。”这原本是母亲擅长的拿手小菜。母亲去世后,春日里父亲就会亲手调了味道做给他们兄妹吃。
后来璚英想起十年前,太上皇跟他们家一并南下归乡的事儿。
自那后,父亲每逢春日给他们做油焖笋,还要在安宁宫的炼丹房再做一遍。
过去那些年姜离只负责看炉火,但今年连味道都是她来调的。
因璚英昨儿过来的时候解释道“边关有异动,父亲忙的抽不开身。要不今年我来给阿离姐姐做”
已经看了十年做法的姜离,表示她想试试。
一早做上,黄昏时分开炉,经专业人士璚英检验,试做还是比较成功的。
旁边的小铜吊里也煮好了银丝面。三人人手一碗面,配着焖笋还有各色小菜吃晚饭。
璚英说的边关异动,是自两年前阿剌知院老迈病故后,瓦剌迅速颓败,原本被压制的东蒙古又复了些元气,尤其是其中的喀喇沁部蠢蠢欲动。
就在前些日子朝廷接到战报,其部曾出动小股兵力试图突袭劫掠延绥、宁夏两地。
虽无功而返,但于少保上书应在边关多加防范不只延绥、宁夏,他还在舆图上标注了凉州、庄浪、永昌、甘州等几处,都要再派谋略之臣镇守,以防敌袭。
璚英的笑容无可挑剔的轻松如常“所以这几日父亲实在忙的脱不开身。”再拖下去又怕误了鲜笋的时节。
姜离卷了最后一筷子面吃完,然后才道“不只是边关事吧我这几年虽理会朝上的事儿越来越少,但还不至于一点不知道。”
她看着璚英道“听说就为了筹备边关事,于少保决断人选后,有朝臣弹劾他行事太专”
姜离的声音带了些春夜的露水寒气“还有朝臣虽不指名道姓,但却上书劝谏皇帝不该偏听独任,以免生出臣子专权乱政之事,将来治化辖制难矣。”
璚英垂眸。
其实,她从懂事起就知道,父亲在朝为官,母亲一直是担忧大过欢喜的。
父亲的性情数十年未变为人刚直,不避嫌怨,就事论事坦荡直白。
但
父亲是对事不对人,旁人未必这么觉得,何况朝堂上人情世故本重,父亲这种不够圆融的性子,敬重喜爱他的同僚有,但更多,是对他深衔怨妒的人。
何况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当家三年狗也嫌。
主事者,原就容易得罪人。
璚英不言,高朝溪却蹙眉疑惑道“前几年也有过弹劾于少保的,可陛下从不理会,故而已经有几年没人敢触陛下霉头了,怎么这回忽然冒出来这样诛心的话”
是,前些年,或者说自景泰帝登基后,屡有朝臣弹劾,只是景泰帝全然是不理会,甚至有一回
少保是名誉官职,于谦依旧任兵部尚书。
前几年朝上六部人事调动,朱祁钰依旧按从前惯了的行事,询问于少保的意见。
彼时于谦按照履历,荐了郎中王伟做兵部右侍郎三把手。
然而就是这个王伟,做人却不咋伟光正,他升了兵部右侍郎后那叫一当场升起远大志向。三把手怎么够,我要做一把手
看看前面的大山开始盘算但于少保在一天,他咋再往上升
于是借着同在兵部的便利,王伟搜集了许多于少保素日言行举止不够谨慎之处,用心写了封秘奏,不经内阁送到皇帝案上去了。
意为陛下您看他您看于少保在兵部那叫一个独断专行,不容辩驳,他再在兵部待几年,这里岂不是改姓于了
然而,景泰帝拆开看完,就把于少保请来了,把这份奏疏分享给他。
于谦看过秘奏,向皇帝请罪如果非要摁着一字一句的拆解,没有人的话是毫无漏洞的。这里面有的字句,确实是他自己说过的。
不等他行礼,朱祁钰只是笑着扶起。这一瞬间,两人忽然都想起数年前,乾清宫外,骤然一起得皇帝宣召的兵部侍郎和郕王。
彼此不由相视一笑。
原本,朱祁钰只想给于谦看过,让他知道这个下属的为人,之后打回这封奏疏调任官职便罢了。
现下却忽然升起了促狭心性,把这封秘奏给了于谦“少保自己拿去问他”
而于谦回到兵部后,王伟浑然不知自己被皇帝卖了,还在装三好下属,凑上来主动殷勤问“陛下是有什么公务吩咐兵部少保身兼数职,若分顾无暇,只管交给属下。”
于谦就交给了他。
王伟看清手里的奏疏为何后,当场就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偏生顶头上峰不许他逃避,直白问他“王侍郎对我有什么不满,可以直接告诉我,不必通过陛下告诉我。”
此事一时传为朝上笑谈。
王伟陛下,你害的人家好苦
但他想破头也想不明白,陛下为什么会这样做
王伟有想过陛下可能不信这封秘奏的内容,也不会动于少保的官位。
但他这是密奏啊他只是表个态度出来,比起听从上峰,他更全身心忠于陛下,会为陛下盯着这位位高权重的
尚书。
陛下就算不信,也不当如此戏弄他一片真心,还直接把这封秘奏给于少保本人了
陛下如此行事以后如何还有人敢私下向御前告于少保的状陛下你真的安心吗
朱祁钰没有不安心,但他很烦心
哪怕过去了十年,他带着一袖子奏疏来西苑诉苦的神情,还是差不多。
边关事只是导火索,究其根本,时隔几年又出现了如此诛心弹劾于谦的奏疏,还是皇帝的态度。
朱祁钰吃了一大块加了三倍坚果的雪花酥,把缘故道来“我近来确实有点躲着于少保。”
躲着的原因也很简单朱见深今年已经十三岁了。
而世上坚持二字最难。朱祁钰已经以明君标准逼令自己坚持了十年有余,诸事无懈。
如今看到侄子长大,朱祁钰就忍不住先把经筵日讲这种枯燥讲座交给他,又把诸多礼仪事挪过去像个转移粮仓的松鼠,悄悄卸掉一些繁琐重复的皇帝任务。
问就是“朕近来身倦,太子可代行。”
于谦发现了皇帝懈怠的小苗头,难免提了几次,朱祁钰不太情愿改,然后就像没有完成作业所以不想去上学的学生一样,有点躲着于谦。
“可此事不过几日的功夫那些朝臣们不在政务上用心,看人眉眼高低倒是看的快”
“实在是等的急了。”
于少保在,他们永无出头之日的话,那当然遇到机会就要上。
不光明朝,历朝历代朝堂争斗都差不多的。
贪官奸臣固然不是什么好的,但有些清流朝臣也只是银样镴枪头,外面光鲜实则一点实事也不做。
然而为国做事的时候未必有他,等到争权夺利拿大道理攻讦别人的时候,却总也少不了这种人的身影。
比如于少保做事多,便是太专。
而他提出选谋略之臣去镇守边关,竟还有人说他为何自己不去,而是只披裘佩玉留在京中掌权。”
简直是胡搅蛮缠了。
姜离想起今日璚英说的一句话爹爹知道他们弹劾的诛心之言,也只道为人臣者只管自家问心无愧,也管不了旁人论短长。
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绝大多数朝臣入仕,有的求利,有的求名。
姜离有时候想于少保有所求吗
如果非要说有,那除了他自己写下的苍生俱饱暖外,他求的也是名。
不过,是问心无愧的能够坦坦荡荡说出自己名字的名。
是名节而非名利。
这样的能臣加社稷纯臣,当真是百年难遇,故而姜离就见朱祁钰又吃了一块雪花酥,恼道“他们让朕不要偏听独任怎么,朕不信于少保,却听他们这些见风使舵天天钻营的才好”
就放着大西瓜不要,满地捡芝麻去吗
然后朝上天天你争我斗,人头打成狗脑子
姜离转头看了看自己炼丹房,啊,其实挺不愿意招外人进来打扰的了。
于是笑道“小钰,你已经是个成熟的小钰了。”之前王伟的事儿不就处理的很好吗
而且,他也该渐渐习惯不再跑来安宁宫诉苦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