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一望无际,望之令人心旷神怡。
且海港之上,因御船要出海航行,明州市舶司的官员早已安排了这一日所有闲杂船只闲杂人等避退,越发显得天地间一片疏阔。
君臣需从漕船换为出海巨舟。
快十年过去了,如今临安朝臣大半没赶上当年搜山检海抓赵构的热闹,故而此番是许多随行官员第一次出海,且还是跟着圣驾乘御船,不由有些兴奋。
尤其是看到他们将要乘坐的巨船后,更是惊叹
此番随御驾出海的船倒是有十多艘,但绝大多数都是体积小、轻便灵敏的战船、马船,载货运输船。此时如众星捧月一般,拱卫着最中心的一艘巨船。
那是一艘宛如山岳浮在海面上一般的巨船。
实在些的工部官员心里是下意识算起了尺寸嚯,这大船上下得有五层吧,目测高约二十多丈,一打眼所见光八丈的大布帆就有数十幅当真是货真价实的万斛之舟
而比较文艺的官员们则已经开始吟诗作对了:“这样的神舟巨船真是晖赫皇华,超冠古今”“是啊,你们瞧这帆若垂天之云,船如破浪之蛟”
港口上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皇帝自然是最早登上这艘“长生圣智普济神舟”的人。
这略显中二的名字还真不是姜离起的,宋的祖宗遗风罢了
宋神宗当年给这种官造巨船起名为凌虚致远安济神舟,令其出使高丽彰显宋的国威。
到了雪乡二圣之一的宋徽宗,造了更大的巨船,名字自然也更加长了,取名为鼎新利涉怀远康济神舟。
不过这种神舟级别的巨船,哪怕富有如宋也没有几条,完颜构当然扣下最好的一条,当作自己的逃命之资。
按说官员们不该与皇帝同乘,该另坐客船。但此番随行官员不多不过百人在冗官之弊颇重的两宋,占比确实很小,而且都是支持皇帝的自己人,所以皇帝特意恩旨,许他们同乘神舟。
只是无诏不得去皇帝居住的前半船舱范围活动罢了。
如此天恩浩荡,亲近臣民。
诸随行朝臣越发感恩戴德,与有荣焉。
姜离立在船头,海风烈烈吹起了玄色披风。
她看着官员们排好队拿着上船的号码牌。
低头对怀里的黑猫道“这种当世第一豪华游轮。收费高点怎么了”
6688但你要收的明显不只是钱啊。
姜离哲学深邃扯道“人这一生的意义在于经历的璀璨,在于深度而不在于长度。”这些人命短点怎么了他们命短点,许多百姓就能命长点。
6688有道理。
然后灵巧跳下去,作为姜离的眼睛,去看上船后官员们的表现。
官员们对住的地方很满意
他们住的是后仓的乔
屋。虽是在船上,但屋高也有近一丈,一点也不逼仄,且屋内彩绘华丽布置精巧。
不过最符合他们心意的,还是这屋子其实分等级,官位越高住的越好
这些人为官既然不为国为民,是为了自己,自然攀比之心甚重自己过的比别人好能压别人一头才舒坦,看别人比自己强就难免眼红嫉妒。
比如孙近,他作为枢密院官员,已经是中枢级别的重臣,住的是第一等的屋子。但一想到还有三个人住的是特等乔屋,四面开窗风景更佳,他身上就跟蚂蚁爬似的难受。
怀着这样如沸的心思,孙近在屋里也呆不住,就到后船的观光甲板上去了准备对着海景做一篇精美的吹捧皇恩浩荡的赋文,晚宴时分呈给陛下方才有御前小宦官来传旨,上船第一晚,陛下要赐宴群臣
孙近准备晚上大出风头。
他登上甲板,正在对着大海苦思冥想,余光忽然瞥到一个不和谐之物。
这神舟之上处处美轮美奂,但在这甲板显眼处,居然插着一个潦草稻草人。
按说稻草人是为了装成真实的人,用来吓唬鸟雀的。
可这个稻草人简直像是新手匠人第一次扎的潦草到海鸟都不害怕,直接停驻在上面梳理羽毛。
于是孙近蹙眉,随意唤过一个正在整理木钩缚系碇石的船夫“这种丑东西怎么能上御船还不快搬走”
然而眼前这个高大沉稳的船夫只是道“这是陛下亲手扎的稻草人,草民不敢擅挪。”
孙近吓了一跳
连忙掏兜给了个银花生,又恐吓眼前船夫不许把他方才的话说出去。
孙近因嘴了皇帝的手作而紧张,并未注意到这船夫并不像寻常百姓一样畏惧讨好官员,只是沉默。
神舟上的御舍自然比官员住的乔屋更加敞亮华丽。
如今屋中金光一片。
岳云被金光闪的眨眨眼,继续看官家把玩一套大小不一的金杯,显然是今日晚宴上她要用的。
岳将军教子严格,岳云在父亲跟前自然是正经谨慎;而同辈中他居长,在弟妹面前又要做出长兄的稳重榜样来,故而他平日是很少说玩笑话的。
但此时跟这位官家相处了两三日,不知不觉就被带跑了。
而且他有种灵敏直觉这位官家对他很纵容,似乎是他说什么都不会生气。
于是他也就想到什么说什么了“官家赐宴备酒,莫不是要重现太祖皇帝的杯酒释兵权,不杯酒释财权吗”
姜离笑眯眯。
嗯,她倒确实是准备表演个太祖皇帝。
但不是宋太祖,而是明太祖。
姜离举了举金杯,随口吟诵了句明太祖朱元璋的名言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毕竟是要面对贪官们,还是这位太祖专业更对口啊
宴席上觥筹交错,恭维拜贺之声压过了窗外的海风
声。
酒过三巡,因在座的朝臣一个比一个会屈身讨好,忠言就越发卷了起来,从最开始的竭力为陛下分忧,到后几位官员发言的时候,已经进化到血淋淋的“陛下隆恩至此,臣孙近愿为陛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官家的金杯在空中折射出耀目的光芒“诸卿有此心,朕心甚慰。”
金杯放下,话锋却是一转“可惜此番和金事,朝堂异议颇多,惹的朕心烦。”
“不然今日就是与诸卿在临安皇城内对饮了。”
听皇帝提起烦心事,在座众人更是熟练狂拍龙臀“陛下天纵英明,又是古往今来第一孝贤之人,不惜屈己全孝道,当真是孝感天地”
岳云还好没坐下吃东西,不然就要吐了
是,今日宴席岳云并未入座,他只是戎装立在皇帝身后,认真挨个记住这些面容他常年在鄂州军营,对朝上文官自不够熟悉。
姜离特设晚宴,也是为了岳云和数位背嵬军的领队人,能够记清这百名官员的脸。毕竟船上也有正经的船夫某些操纵船只维修船只的专业工种不可替代,可别让谁乔装打扮浑水摸鱼地跑了。
6688作为皇帝心爱的御猫,此时正蹲在桌上吃鱼,同时开启人脸识别摄像系统。
姜离换了另一只大金杯,像敲钟一样用勺子敲了敲杯子。
殿内登时肃静下来。
只听皇帝道“众卿为朕分忧之心,朕已然了然。”
皇帝摆摆手,官员们便见几个行动敏捷的侍从四散开来,给他们每个人面前放了纸笔。
“惜乎金国要的岁币实多,国库空虚方才诸卿说什么来着,愿意肝脑涂地为朕分忧。”
“既如此,诸卿就把各自的家产写下来。朕也不多要,只取十分之一作为金国之用。”
方才还半醉的官员们惊愕心疼的当场清醒过来。
原来这趟随御驾出行不免费啊皇帝您是要勒索啊
一时的惊愕后,朝臣们倒也迅速接受了完颜构就是有这样的能力,让忠臣奸臣对他的底线都不报有期待。
皇帝想搞钱也不奇怪,毕竟答应给金爹的钱财布帛确实很多,国库空虚也是有的,为了维持自己奢靡日子,从臣子这里敲点也正常。
从前康履、康谞等宦官,不都是打着宫里的名义,从外面随意圈占百姓的田地产业吗这些钱去了哪儿,自然是官家享受了。
如今是被金国勒索的狠了,皇帝敲民脂民膏不够了,也盯上了他们。
唉,今日不出点血也不行了。
朝臣们很快做出了决定给就给给皇帝跟给秦相公不一样吗反正哄好了他,等回到临安把官位一升,到时候自可以十倍百倍从那些庶民身上捞回来嘛
只是
在座官员们落笔还是有些犹豫。
给陛下送钱倒是无妨,但陛下让写清自家的家产,这却是为难
虽然皇帝声音清冷,甚至带了几分诡异道“为自身计,诸卿可要实实在在地写。”
但群臣皆是异人同心谁写真实家产谁是大傻子
比如孙近把身旁同僚们写的数字都看了哼,绝对没有一个实在人据他素日风闻这些人家的豪富程度,只怕全都缩水了十倍不只
心里虽有了底儿,但轮到自己落笔的时候,孙近还是有点愁他也缩十倍唉,但自做了枢密院官员贪了各路税赋军饷后,他的家产增长实在迅速,早弥补了去岁贿赂秦相公的一百万缗的亏空。
如今就算缩十倍,感觉也有点显眼
孙近最终决定抄一下旁边人的作业,落笔写下了五十万家财。
就这样
到送钱给皇帝的时候,旁人都送十分之一,他却可以私下去面见陛下,忠诚表示愿将一半家产送给陛下
直接给陛下送二十五万那还不把陛下感动坏了
这官位扶摇直上,岂不是指日可待
酒意重新回到了孙近头上我真是个大聪明。
待群臣尽数上交自家财报后,还是略有些忐忑的毕竟数字都太虚了。
直到皇帝翻了翻这一沓纸张,随手交给小岳统领且并不曾说什么后,官员们就放下了心。
殿内酒气浓重,皇帝令人开了数扇大窗。
略带咸腥的海风倏尔吹了进来。
外面是茫茫夜色,不见半分临安城内的灯火璀璨,人声鼎沸。
这是与世隔绝之船舟。
在群臣看来,勒索完毕的皇帝心情很不错
“海上风光奇绝。”
“接下来的日子,朕愿诸卿观光愉快。”
同日,临安城。
这一日清晨,韩世忠梁红玉夫妇二人进入了临安城。
楚州距离临安并不比鄂州远,但圣旨上是要求他们夫妇一起进京,而梁红玉恰巧率兵在外剿匪。等韩世忠联系上夫人,交割完军务再启程,自然就比岳飞晚了几日。
况且夫妻俩也没有那么日夜兼程入临安朝见。
毕竟,想想皇帝所作所为就糟心。
这些年,梁红玉甚至不愿意旁人管自己叫护国夫人,毕竟这个封诰是从救驾得来的。
如今回头细想,梁红玉甚至觉得要是自己当年不曾救驾,或许才是名副其实的护国夫人
然而,往事如流水,一去不可追。
他们夫妻便是后悔也无用了。
谁能想到陛下能文能武,看起来又很有个人样子,其实
入临安城前,韩世忠整理了他的面圣装备自打听闻皇帝要给金使跪拜求和,给韩将军气的不行。如今既得诏能够面圣,韩世忠这一路上就一直在写劝谏奏疏,足足写了二十几份。
准备当面念给皇帝
然而,进了临安城才听说,皇帝早两日已经甩锅跑路,算日程今天
应该都到宁波出海了吧。
白写了二十多篇大作文的韩将军
没办法,这就是车马邮件都很慢的年代。
韩世忠弄清楚如今临安城中的情况后,越发气愤甚至绝望只要能面谏皇帝就有一线希望,可如今陛下竟然都不在了
让他去谏谁
才十岁出头就被留下来代帝受辱的小皇子
好容易从金国逃回来,却还要被皇帝拿来利用做制衡之术,连驸马都被皇帝杀掉的柔弱公主
韩世忠简直气的发抖。
既然陛下不在京城,他决定翘掉明日的百官大起居不然,他岂不是还要去听监国宰相秦桧的吩咐
秦桧听闻韩世忠梁红玉夫妻已入临安,倒是更加安心。
倒不是说觉得韩梁二人会站在他这边,而是城外多一些韩家军的精兵,也是一种制衡。
不然他想到岳飞就不安心。
毕竟临安城中的兵力只有殿前司班直、皇城司禁军正因秦桧素性贪墨,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人是自己,或是旁人收了好处塞进去的,又有多少是在挂名吃空饷。
皇帝身边的禁军还有些人样子,但皇城司不提也罢。
秦桧是绝不会指望他们能对抗岳飞带来的背嵬军的他是坏又不是傻。
如今听闻韩世忠夫妇也到了,秦桧就入宫请见柔福帝姬。
帝姬奉命掌玺印,自然不住在公主府,就住在清景园旁的寰净园中。
秦桧在礼数上倒是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但态度自然是理所应当的安排语气。
“陛下所诏将帅皆到,也无需再担忧这临安城中暴民刁兵闹事了。”
“既如此,明日百官大起居臣已经写好了与金国议和的诏书,公主盖玺印就是。”
柔福帝姬颔首“明日自有诏书下于百官群臣。”
隔着一道珠帘,秦桧看不太清帝姬的神色,当然他也不在意,只是行了个礼就退下了。
韩宅。
韩世忠正在劝来见他的岳飞道“我明日可不去朝上受气,鹏举你也不要去了”想到秦桧会代帝下一道什么样的圣旨,韩世忠就恨不得自己从未入过临安。
然而却听岳飞道“今日我来,便是请韩帅明日一并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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