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
垂拱殿。
李纲和许叔微赶到的时候,朝会已经到达了尾声。
而李老相公的出现和复任宰相,正好给这绍兴八年特殊的百官大起居,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当然,对某些人来说,人生也画上句号就是了
除了秦桧外,其余诸如勾龙如渊等秦桧同党,也是当朝被殿前司班直压入牢狱,只等着抄家判罪凌迟切片一条龙。
而在朝会结束前,柔福帝姬彬彬有礼告知在场所有朝臣自今日起,诸卿全家人都要整整齐齐留在各自府内待查。
金国在这漏洞百出的南宋朝堂不知掺了多少把沙石。
姜离带走的一船人,只不过是明显的石块。柔福帝姬这边,还得要把米里的沙子尽可能筛出来。
这临安城内殿前司班直、皇城司禁军的兵力,在背嵬军面前是不够看的花架子,但要看住这临安城中的文臣们却还是绰绰有余的。
何况,柔福之前交与岳将军的,也并不只是三位戎装上殿的旨意。还有令驻扎城外的岳家军韩家军通俗称呼,官方场合还是会称作正式的行营右护军、行营后护军等精兵入临安城的旨意。
一早起,两千戎装精兵入城,相关官员自然是知道的。
只是那时他们以为,这是秦相公在贯彻陛下旨意,让这两支队伍入临安城镇压暴民。
故而今早上朝途中,他们眼见临安城中百姓看到岳家军和韩家军的军旗就欢呼的样子,还觉得怪可怜的唉,尔等愚民还欢呼雀跃,殊不知人家就是奉旨来镇压你们的,说不得要血洗临安城呢。
现在小丑竟是我自己。
血洗临安城倒是没判断错,公式带对了,答案错了而已。
柔福帝姬的声音在每个人耳边如同炸雷“若无诏欲离临安的官员,就地格杀勿论。”
又很细致体贴道“诸位府外都会有两军将士于街道巡查如果诸卿忽然有什么要事想要上奏,都可以写成密奏直接递入皇城内。”
都是混迹朝堂多年的官员,柔福帝姬的话说到这儿,他们就懂了。
这是可以自首,还可以检举别人
坦白不一定从宽,抗拒一定从严。
如果被别人检举出来
柔福帝姬没有提及被检举的卖国朝臣下场,而是非常有艺术感的留白。其实也不必要明说,殿内还摆着没有撤走的油锅呢
于是这段话,在忠正之士心中不过是在家里待查,走过流程后就可以回各自官署为北伐出力
但在心中有鬼的某些朝臣心里,这句话就是在家里等着待炸。
然而无论心里有什么想法,朝臣们只能胆战心惊应下。
什么人最可怕原来他们以为是不怕死的人。
经过今日才知道,是不怕死还手握大权的人
人体似乎自带一种保护机制,
在过度的惊吓紧张时刻,除了下意识的逃跑反应,还有可能会变成僵直状态。
于是,哪怕帝姬宣了退朝,许多官员却是根本迈不动步子,是被宦官们挨个架出去的不出去不行啊,帝姬还单独留了几位将领要继续商讨要事呢,走不动的也得拖走啊。
与吓到走不了路的许多朝臣不同,李纲步履轻快的像是年轻了二十岁,走的虎虎生风,简直跟三十五岁的岳将军差不多状态。
甚至还带了几分孩子气,特意去扒锅沿研究了下秦桧的成熟制品。
虽是文臣,但经历过靖康之耻,亲眼见过无数生杀掠夺炮火刀枪尸横遍野惨状的李纲,对这一幕完全无感,不会像许多临安新臣一样吓到。
只是感慨死的太晚了。
许神医也跟着去扒了下锅沿,作为大夫在自己的医学生涯里愉快添加了一种新型死亡病例嗯,这不是死没死透的问题啊。这是炸没炸透的问题。
许叔微参观过秦桧后,见柔福帝姬特意留下来的都是宰相和大将,就准备告退。
然而被帝姬叫住“许神医先给岳将军看看眼睛吧。”
哪怕她不是大夫,也看出此时岳将军双目赤红,怕不是又犯了眼疾。
许叔微忙应声上前岳将军回京这几日,他已经为之细致瞧过旧疾了,还配了好几种眼药水。
此时看过后放下心来笑道“并不是眼疾发作,大约是方才被油烟激着了。缓一缓便好了。”
柔福帝姬叹口气秦桧,真是死都给人添乱啊。
而见许叔微是跟着李纲一起来的,柔福又先关切道“李相公若是病了,当以身体为要。”
毕竟接下来必然是焚烛继晷的连轴转的状态,李老相公若是身体状态不佳,便最好只揽总朝事,不要事必躬亲太过于劳累
柔福下面的话还没有开口,就被李纲斩钉截铁打断“帝姬无需挂怀,臣身子骨硬朗得很”
看起来确实是神采奕奕百病全消的模样。
许叔微好好好,原来我不是神医,秦桧才是。
虽然他给人治病的代价大了一点,但没关系,效果好就够了。
许神医欣慰告退,将时间留给几人商议北伐大事。
柔福早在偏殿备下了各色茶点接下来的事儿千头万绪,只怕他们今日都难出这垂拱殿。
几人走入东偏殿,明媚灿然春光从大开的扇窗中倾泻进来。
这光,亮在每一个人眼中心中,破开十数年积郁的乌云重重。
柔福帝姬执意亲手为李纲宰相与三位将领倒了第一盏茶。
待将茶端给梁红玉时,两人相视一笑。
这明明是两人第一次见面,但却早已听闻对方名字许多年。
梁红玉起身接过茶盏的同时,干脆了当开口道“帝姬行此义举,自身却有危。这临安城中金国细作不少,只怕皇城中也不能免”
说到这儿,在场五人忽然同时
奇异沉默了下来嗯说到皇城中的金国细作,皇帝不就是最标准的那个吗
这真是,多么阴间多么令人欲哭无泪的事实啊。
梁红玉摁下心中感慨,继续道“臣请带亲随女卫入宫,贴身护卫殿下”
对于金国细作来说,现在最想做的应该就是杀掉柔福帝姬,她一死南宋朝堂必再生大乱。
柔福也并不浪费时间矫情推辞,她原就打算对梁将军提出此请“固所愿也,自今日起,就有劳梁将军了”
踏着如许春色走回主座,柔福在心中算算时辰此时,她的女官也该将圣旨和官袍送到易安居士手中了吧。
临安城一处普普通通的宅院。
庭院中种了几株上好的西府海棠和垂丝海棠,盛放的如火如荼,不知忧愁。
李清照于院中竹躺椅上醒过来的时候,还残有几分朦胧酒意,骤然见了这一片花天锦地,一瞬间,还以为在当年如锦绣画卷一般的汴梁城中。
春风拂过,花瓣纷纷扬扬落在她的身上。
梦却醒了过来。
这是临安啊。
不是汴梁,更不是她方才梦到的故乡齐州济南。
尤其是苍老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更将她从美梦余韵中带了出来,只听阿婆道“娘子,福国长公主府的女官,在外头候了好一会儿了。”
已过知天命岁数的李清照,早已失去了其余家人,一世至此锦绣华年如风流云散。如今与她住在一起的,只有自幼看护她的老迈阿婆。
听阿婆所言,她沉默未应,不太想见。
与柔福本人无关,只是她听说了,皇帝再次跑路前将议和事甩给了秦桧和妹妹。柔福帝姬将要奉命在那屈辱苟合诏书上落印。
罢了。
李清照想她是真的累了。
五年前,她还有心力写下上枢密韩肖胄诗二首,送于朝廷。
彼时是绍兴三年,枢密院事韩肖胄和工部尚书胡松年奉命出使金国,她惦念国仇家恨,挥笔写就两首诗送与朝廷重臣韩肖胄她的父祖也算是出自韩肖胄之祖明相韩琦门下,故以此书相托,只盼朝廷能抗金保民
那时她还能憧憬写下“想见皇华过二京,壶浆夹道万人迎。”
北地百姓见南宋使臣,必是欢欣鼓舞他们的国家还在,必会拯救他们于胡虏铁蹄下
然而
五年过去,李清照将这朝堂,将这皇帝看的太明白了。
说来可笑,她曾经带着满腔热血写诗奉给的韩肖胄,很快又要出使金国了年前皇帝就选中了他这个熟练手,再次作为出使金国的正使。
若非此时临安民议如沸,只怕韩肖胄早就带着皇帝同意跪拜金使的书信出发了。
这一次,她再也不会有什么心力去写上枢密韩肖胄诗二首了。
但方才的梦真好,她久违地梦到了故乡。
倒是激起
了她的诗性。
于是,李清照拎起竹椅旁的酒葫芦,走到屋内,落笔写下晓梦二字。
“秋风正无赖,吹尽玉井花;共看藕如船,同食枣如瓜”
那是她的故乡,大明湖上的荷叶接天,她与姊妹们划着船去寻鲜嫩的莲蓬吃。
年少的她,如何回想到,有朝一日故乡竟是回不去的故国
写着梦中之景,李清照唇边不由露出几分笑意。
然而,笔才是心,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写完了这首诗的最后一句
“心知不可见,念念犹咨嗟。”
骤然被自己笔下的诗句攻击到了,李清照搁下了笔,拎过她的酒葫芦。虽然宿醉未醒,但也没什么好醒来的。况且窗外如此春光,当浮一大白。
见阿婆再次进来,李清照摇头请帝姬的女官回去吧,今日她实在不想见人。
然而阿婆递上来的一封手书“女官道帝姬吩咐过若居士不想见人,也请一定要看看这封信。”
李清照打开书信的瞬间,就觉得酒意忽然完全消失掉了。
“居士见信之时,奸相秦桧应已当庭伏诛。”
“朝廷北伐在即,诸事百废待兴。”
“居士再不必写上枢密韩肖胄诗二首欲谏醒朝廷重臣了。”
请居士自己来做朝廷重臣
海上神舟。
晚饭前,姜离有点惆怅望着落日余晖。
景色很美,但她精神状态不是很美丽。
按照计划表,现在的多富,应该跟易安居士和梁将军胜利会师了吧。
那是多么完美的一个家啊古往今来屈指可数的才女与女将军。
她好想加入那个家。
那才是真真正正的人类群星闪耀时。
然而梦想是美好的,现实却是姜离的目光从夕阳余晖上转移到甲板上,只见趴在那里的贪官们,因为快到交卷时间,又有皇帝亲自到场盯着,越发紧张地奋笔疾书,准备卷死同僚。
姜离嗯,乐观一点想想,也差不多
就差一个词的顺序,她这边是类人群星闪耀时。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