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似乎是前面有人争执起来了。”
楚昭顺着窗户望出去,只见不远处像是一场相撞惨祸后的模样。
田间道旁,两辆牛车东倒西歪,车厢破损大半。
一辆车上装的全是活鸡活鸭,鸡鸭在相撞时似乎受了不小的惊,挣脱了绳索,在车厢坏了后四散而逃,窜树上的,飞马车顶上的,似乎哪哪都有。
一个个扯着尖嗓子,你“哦哦哦”,我“嘎嘎嘎”的叫个不停。
似乎都在卖力嚎着“救命啦,救命啦,吓死鸭鸭啦。”
“有没有鸡呐,有没有鸡呐,快来救救鸡呐。”
底下有两个沉默壮实的高大汉子东一只西一只地试图把鸡鸭抓回去,可无奈逃走的鸡鸭数量实在太多,他们卖力抓捕的速度似乎如何也赶不上众鸡鸭四散奔逃的速度。
只能说不愧是散养走地鸡,没有一斤腱子肉是白长的。
马车旁还有个吓傻了正在嚎哭的男孩,楚昭还能听见一点他的哀嚎“呜呜呜呜阿爹,阿叔我们怎么办呐。”
声音细声细气的,哭得十分悲凉,一看就是给吓坏了。
只是他哭得虽惨,手里捆鸡鸭的动作却半点不掺水儿。
嘴上一口一个哭嗝,腿下一边压住一只刚抓回来的鸡鸭,手脚麻利地重新捆上绳。
瞧着就是个早当家的娃。
鸡鸭若能说话,高低骂他一句“你哭就哭呗,你抓咱的手倒是松一松啊。”
他爹和他叔,也就是那两个抓鸡的壮汉,沉默不语,只是手上的动作快得越发慌乱。
楚昭大概看明白了这是一桩车祸惨案,觉得实在怪可怜的,连忙喊了一部分随行的护卫上去帮忙。
鸡鸭这样的肉食绝对算贵重物品,不管车祸起因如何,没道理眼看着人继续损失财货。
再瞧另一辆受伤严重的牛车。
这一辆牛车看着明显精致许多,像是拿来坐人的模样,此刻车上装的都是竹简,车主人应当是个文化人。
可惜车厢被撞散了,里头的箱子也给撞飞出来,撞散开了不少,箱子里的竹简落入道旁未经夯实的泥地里,染上了不少污泥。
一名穿着黑袍的老头,形容狼狈,颤颤巍巍地趴地上,每捧起一卷竹简就用袖子小心拂去上面的污泥。
他听着小男孩的哭嚎,把擦干净的竹简抱在胸口,也绷不住搁那儿哭了起来“我的心肝宝贝儿啊,我就不该带你来咸阳,是我误了你啊。”
他哭着哭着,头顶突然就湿了。
抬头一看,听得两声“咯咯哒”。
原来是那些四处乱窜的鸡鸭中,有一只老母鸡正好就飞到了他头顶的树上,听到他的哭声,吓得给他拉了坨稀的。
老头的哭声顿了顿,更嘹亮了“老头子命苦啊”
“我为什么要来咸阳,我要是不来咸阳,我就不会带上我的心肝宝贝儿,我不带上心肝宝贝
儿,它就不会受此大劫啊。”
这,这看着也好可怜的样子啊。
楚昭已经将大半护卫分出去帮忙抓鸡鸭、捡竹简了,便在剩下护卫的陪同下,忍不住凑上去问了问
“这究竟是怎么了”
“牛车行得素来不快,您二位都是牛车,如何就撞上了还撞成了这般模样”
“谁说是我二人撞上的”老头泪眼朦胧抬头。
“老头子年轻时候五御都是一等一的,车上挂个铃铛,我都能让马车走出首调子来。你说我看不住一头牛车看不起谁呢”
这话楚昭信,因为后世人所知的“礼乐射御书数”自周朝起就是贵族文化人所必须掌握的六艺。
而御所代表的正是驾驶马车的技术,有五项具体标准需要达到。
能让车上的铃铛声与马蹄声和谐,是第一项“鸣和鸾”的考试要求。
老头说他甚至能来首调子,或许有些吹牛了,但也说明了一个事实
开过方程式赛车的人是不会因为开拖拉机翻车的
“那不更奇怪了吗您双方怎么就撞成了这样”充满好奇心的楚昭很有耐心。
“天杀的,还不是那群骑马的,哼”老头子把眼泪一抹,恨恨骂道“一路上横冲直撞的,赶着投胎啊”
他朦胧中撇了周围一眼,有护卫,着华服,哼,这也是个迟早骑马的。
在此刻都快心疼疯了的老头心里,一切有马的人都是讨厌鬼,却浑然忘了,自己未曾散尽家财购书、藏书前,也是个有马的。
擦干了眼泪,眼睛不糊涂了,老头才定睛看向搭话之人。
刚才他就觉得这声音稚嫩了,只是因着满心愤懑,情绪上头没多想。
这一瞧,似乎,好像,有点眼熟啊,嘶不会吧
再仔细一瞧这标志性的身高和小身板,天哪,这不就是全天下都知道的那谁谁
这人要真是那谁谁,应当十分有钱吧。
如果扒上她的话,他岂不是就又有钱收书、藏书,照顾他的心肝们儿了
于是老头腾地一下又给楚昭跪下了,一声嘹亮呐喊突破天际
“殿下老夫可算找到您了啊殿下这就是天意啊”
楚昭不是,这老头谁啊她不是来问车祸原因的吗
又是半晌鸡同鸭讲,楚昭总算弄明白了,这老头名叫褚文,按诸子百家算,应该算是杂家。
杂家讲究“兼儒墨,合名法”,也就是要博采各家之说,兼收并蓄,吸收并融合各家思想的精华。
杂家的突出代表人物楚昭了解两个
一个是秦朝的吕不韦,召集三千门客,编了本吕氏春秋;
一个是后来汉朝的淮南王刘安,领着门客编了本淮南子。
听说战国时还有个尸佼编了本尸子,她就不太清楚了。
回归当下,虽说杂家这个称呼是后
人将他们归到一起后起的名儿,但褚文的主张追求实在是一个标准的杂家弟子。
他一心要编写一本能够脚踩尸子,肩并吕氏春秋的鸿篇巨制,要将这世间万物的一切道理都写进书里。
为此,他收集各派学说书稿、民间风物,已然十余年。
这年头旅费昂贵,书籍更是难以定价,珍惜些的想看一眼都得各种拉关系、搭人情。
原本富裕的家庭实在为此穷了不少,他颇觉有些对不起老妻。
正巧,始皇对百家弟子发布了征召令。
他寻思着,自己看过的各家书籍怕是比不少本家弟子都多。
若是挑一家伪装,那不是手到擒来
万一陛下看上他,允他进宫中藏书阁呢
或者咸阳富户如此之多,万一有人就能赏识他,资助他收书、藏书、修书的梦想呢
楚昭懂了,这是一个有着修百科全书梦想的博物学家,而且自带海量资料库。
这个梦想没有问题,但,这个人看起来好像真的很倒霉啊。
按书中原定剧情,还有五年就是“焚书坑儒”。
他这样出了名爱收书的人,怕是躲不过心血被毁的吧。
受到那样的打击,一把年纪了怕是难熬。
就那么悄无声息没了,留不下任何名声,好像也就是再正常不过一件事了。
楚昭忍不住叹息一声。
至于向她一个五岁小孩要投资,她只能说这人真的很能放得下身段。
就这么笃定她有能力投资他的梦想吗
褚文若是知道楚昭在想什么,一定会说,不啊,我不笃定啊,但是如果不逢人就试试,又怎么知道要不到呢
楚昭笑了,挺巧的,这个天使投资人她还真能当,于是她幽幽开口道
你想当藏书楼管理员吗”
褚文的心动了“何谓管理员”
“替我照看藏书、在需要的时候替我编书。”
褚文的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那这些书我都可随意查阅吗”
“你还需要替我关注,有什么好书我楼中没有,需要我去寻。”楚昭淡定补充。
她一直记得前世有个说法,一所顶尖大学的底蕴不在于教师,在于图书馆。
褚文心肝儿狂跳“编书是要做什么”
“我想编一则简短的幼儿启蒙篇,希望里面能将世间道理都简单串联一番。”
比如本该在宋朝才能出现的三字经,她倒是可以把其中的一部分作为范本交给褚文。
但秦朝距离宋朝毕竟太远了,好多典故用不上,有些思想不合适,还是得他自己编。
褚文都一把年纪的人了,开心得快要跳起来“娘嘞,这天上,真的能掉馅饼啊。”
楚昭很懂他的兴奋,露出了善意的微笑。
这一波是什么这一波是领老板的薪资,实现自己的梦想啊。
工作内容合他心意也就算了。
楚昭要他编书,又不用他一直编。
他总能找到机会干点自己的私活儿。
这简直,简直了
这边其乐融融,那边有人幽幽开口
“阿爹、阿叔您们看见了吗这就是读过书识过字的好处啊。”
这话,似乎有点茶
不确定儿,再看看。
楚昭竖起了雷达。
扭头看去,只见那个哭着捆完鸡鸭的男孩儿坐在好不容易抓完的鸡鸭旁,顾影自怜。
“方才那骑马闯过之人像是急着去拜师读书。”
“这位老丈因着读过书也能有个好去处。”
“为何这天下人人都能有书读,只我没有。”
在一片鸡鸭混杂之声中,他紧拧着眉头,整个人看起来难过的快要碎掉了。
“阿爹,像是我们这样一辈子读不起书,认不了字的人,是不是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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