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李相,六国覆灭才过去几年,民间能读懂大秦律之人几何有能力读懂大秦律还心向大秦之人又有几何”
“如今郡县之上情形尚可,郡县之下多少官吏仍由六国故吏担任李相怎知他们不会阳奉阴违,当着大秦的官,奉行着六国的旧例”
“我要开书院为国举士,分明是要尽快培养出足够数量的彻底心向大秦的人才”
“至于为什么要允许黎庶黔首参学,这还用问吗有才能的人不该因暂时的出身被埋没,不然当年沦落为奴隶的百里奚就成不了我大秦一代名相。”
“是以,李相阻挠书院开办,可是想叫那些个郡县乡里继续怀念着故六国”
楚昭给自己倒了杯茶水,首先书院不能不开,她需要一批人才作为推动变革的中坚力量,大秦也需要更多的人才。
此刻的大秦就像一个刚商战完收编了七倍数量门店的连锁集团,乍一看鲜花着锦,实则烈火烹油。
总公司或许没有问题,大区经理、店长也能尽量让有资历的老人顶上,但随着体量急剧扩张带来的,对新占领地区的管理和掌控程度不高是一种必然。
再说了,各国体制法律本就有所区别,要让所有曾经敌人的果汁店、咖啡店,一夜间全部改成自家的奶茶店,还要维持到跟总部的老门店一个水准,楚昭觉得不太容易。
只光靠着空降来的店长带着总部的威望干指挥,多少顶不住底下员工多年习惯成自然的阳奉阴违。
她觉得始皇后期大量巡视六国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借助他的个人威望帮着震慑底下这群人,告诉他们皮最好绷紧点,老实点,老板随时会下来检查的哦。
楚昭想到这里抿了口水继续道“再则,就算我真要黔首识字又有何妨”
“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黔首连大秦律有哪些都看不懂,他们又怎能不动辄得咎,怎能不对秦国空余恐惧。”
“商君是有规定设立主管法律的官吏,供天下人问询律法,但这样的吏数量能有多少黔首真敢问他们吗”
楚昭这一招就剑指法家的核心需求,你说以秦法治国,秦法真的有顺利实行吗拿什么保证底下人没有通过歪曲秦律欺压黔首
“此前天幕说大泽乡那两名屯长是因为遇上大雨,失期当斩才决意造反,可李相最是清楚我大秦兴律,若逢大雨,非人之力,无需责怪。哪来的什么迟到了就必须砍头的道理。注1”
“再说了,那是九百余名能用于戍边的青壮年,就算真要处罚,将人拉去修宫殿修皇陵也就是了,哪有官吏舍得将他们全砍了”
“可这些人愣是全对这个说法深信不疑,除了他们可能心中早对大秦有所积怨,这难道不是黔首对秦律一无所知引发的祸患吗”
李斯皱眉,但在反驳之前他先说的是“殿下,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的本意是说,只有黎庶不知道法律的具体内容,他们才不敢钻法律的空子
,才会对法律心怀畏惧。
啊这,是吗楚昭挠了挠头,有一点点尴尬,但这不重要,重要的不是原意,而是她想表达的意思。
楚昭理不直气也壮jg。
“多谢李相指教,但这不重要,天幕降世已经指出了大秦潜在的祸患,我们难道还要充耳不闻、闭目塞听吗”
要她说秦朝的法律已经走偏了,法律的作用在于惩治罪犯、预防犯罪,重点在于预防,在于维持社会稳定。
既然要预防,就得先把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讲清楚,让黔首记清楚。
但眼下的秦律对一群不识字的文盲管得太多太细了,不识字的黔首压根不可能全记清楚。
于是规范黔首生活方方面面的目的没达成,反而有点演变成了要把所有人都变成罪犯来方便管理的意思。
毕竟照着她的记忆,秦时四大工程累加起来用掉了两三百万刑徒,现在这个时间哪怕还没有那么夸张,几十万也应该是有的。
但问题在于秦朝总人口才两千多万啊,怎么可能全国四十分之一,乃至十分之一的人都是需要徒刑劳改的罪犯
这个数甚至还没去掉可能占总人口三分之一及以上的小孩老人,甚至还不知道有没有将女性去掉。
楚昭越想越觉得离谱,难怪后来的大秦黔首怕极了秦律,就这以自己家为中心数一圈就能中招一户人家的概率,谁不把被抓被罚当成司空见惯啊
何况还有那个什么一家犯错五户连坐的规矩,光是代入想一想楚昭就觉得,她不给周围人家装个监控晚上都没法安心睡觉。
李斯继续道“殿下莫要指东说西,您当知道,当初定下以吏为师,以法为教,既是免得天下人学不明白大秦律,妄加揣摩,也是免得黔首叫学问移了心性、不甘老实种地。”
“我大秦能够东出崤山,用的就是这一套重农愚民的法子,过往数十年大秦的成功都证明了这一点,望殿下莫要自误。”
楚昭已经有点不高兴了,合着之前说那么多你是半点不听啊。
战时和平时那能一样吗有外敌压力在,黔首苦一苦也就苦了,勒紧裤腰带也得保家卫国,总比被打进来全家掉了脑袋强。若能用军功换爵,那打起仗来更是拼命。
现在仗打完了,你还要苦一苦全国黔首,甚至连军功换爵这条通天路子也没了,谁能受得了这种漫无尽头的苦日子啊那大秦黔首与朝廷的矛盾怎么可能不被激化
不过没关系,本来她也不是冲着说服李斯来的,真正有话语权的人还在旁边喝茶呢。
始皇吹了口盏中清茶的热气,细嗅了嗅茶香,一副老神在在、安心品茗的样子,似乎觉得这般清茶也很是别致。
但楚昭和李斯都很清楚,表面上他们是在互相说服,但其实他们都不过是在说服旁边看似安静坐着、专心品茶的始皇。
楚昭并不奢望三言两语就能叫李斯这样的法家弟子改变自己的主张,因为人很难跳出自己固有的眼界思维
之外。
如果李斯看不见民间黎庶黔首所能爆发出的力量,只会按照法家固有观点将黔首看作工具、牛羊一类,那他就很难认可楚昭对黔首的优待,只会觉得这是一种妇人之仁。
楚昭要做的就是让他们看见身为个体的黎庶黔首,哪怕身份再低微,他们也有把日子过好的愿望,也会因无望的剥削对大秦心怀积怨。
他们一两个人或许不算什么,但他们聚集起来就是一股足以改天灭地的力量。
虽然现在以她的身份说这话不合适,但在她曾经草草构思的造反大纲里,这群黔首才是能作为她基本盘的中坚力量,绝非眼下这群皇室权贵。
“我记得法家思想里主张人性本恶,人性自私,趋利避害才是人的本性,所以要用法律规范引导他们。”
“但李相怎么就没想过当我大秦给不了利,只剩下害时,他们会如何看我大秦一时的畏惧注定难以长久,唯有真心的敬服,恩威并施才是长治久安之道。”
“所以只是向学移不了黔首心智,只会多给黔首中那些有勇有谋之人一条不必反秦也能改变命运的路子。”
“更何况六国余孽尚潜伏在民间作乱,大秦不予黔首机会,是要留着让六国余孽来施这个恩,说什么打倒大秦才有大家的好日子过吗”
要她说眼下的大秦基本就是在靠始皇个人威望和朝廷军队暴力在维持一个岌岌可危的平衡。
还有句话楚昭没说,但在场所有人都想到了
如今陛下乃始皇帝,威加海内,黔首尚能因畏惧而乖巧,若有朝一日,陛下仙逝,谁还能有如此威望叫众人慑服
李斯想起了天幕中的扶苏、胡亥和狼烟四起的大秦,似乎,不太行。
他又下意识看向楚昭,楚昭露出一个无辜的笑容,得,这个也不太行,光是她本人看起来就不太愿意。
楚昭当然不行啊这种体制失衡的制度性问题,指望靠皇帝个人威望解决,是始皇太厉害惯着你们了是吧
但楚昭多少也清楚,这话对他们是有些苛求了,秦朝毕竟是第一个自己摸着石头过河的朝廷。
多少在后世人看来一目了然的问题,都是历朝历代用血泪教训试出来的。
心一软,觉得自己也差不多骂够了,楚昭转了转话风道“我曾读过先生过往的著作,其中颇多可取之处,先生也当是赞同叫大家学上一技之长的。”
其实没看过,但看李斯几年后建议焚书时都特地把种树、医书之类的技术书排除掉了,楚昭觉得,李斯还是挺典型一法家弟子,实用主义倾向明显。
“我办这书院本意确实只是为国举士,想着叫黔首识字,除了是要叫大秦黔首更好地读懂大秦律,也是叫他们更容易从书中学到一技之长。”
“李相想来也在父皇处见过纸张了吧,有此物在,书简不再稀罕,叫大秦黔首都能学些技艺不也是大好事一件么”
“再则诸子百家思想中虽说有糟粕,却也有不少精华所在,譬如儒家的忠君爱国、求同存异,若是一味抛弃,不免可惜。”
“倒不如将其中值得一说的部分都提出来,以大秦名义核定发行,称之为科书,以此为四海教学之准,简称为教,科,书。”
“凡有欲往大秦为官为吏者,皆需通学。最好是教大秦黔首也能全都学上一学。不光叫他们学法知道什么能做不能做,也该叫他们学些德,知道什么应当做什么不应当。”
至于要学的是什么德自然是眼下的大秦需要的德。反正她不喜欢后世的三纲五常,太封建了,删了删了。
从楚昭说要将百家思想都加以提炼,发行大秦科书,始皇就忍不住坐直了身子。
等听完楚昭的言论,再联想到天幕曾提及的纸张,他的眼睛彻底亮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