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庄严肃穆的谢氏府邸,挂起了片片白幡。
三房十五岁的堂妹谢云瑶、十二岁的堂弟谢随也已经被传唤过来,只有三夫人,前些日子回家省亲,还未回京都。
谢随眼眶发红,偷偷背过身去;谢云瑶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怎么会阿陵哥哥怎么会死”
一个身影茕茕孑立,正是谢承煊。
按理来说,原本执掌谢家的应该是谢家长房谢承安,也就是谢陵的父亲。可是巫蛊之祸不仅让谢承安失去了弟弟,就连最疼爱的幼子也就是谢陵的弟弟,也死于动乱中。
从此后,谢承安病来如山倒,掌家之权全数移交给了三弟谢承煊。
在初盈的记忆中,这位叔父为人遵循中庸之道,极少见他表露出太多情绪。
可是现在,一夜之间,谢承煊像是苍老了十岁。
四处哭声不绝,谢承煊缓缓环顾四周,只剩下初盈没有哭,只是恍惚地看着他。
谢承煊叹了口气,郑重道“从今日起,云瑶和阿随,全都去宛陵探望你们母亲和外祖。还有初盈”
这种时候,探望不如说是避祸
当年的巫蛊之乱,已经让谢家元气大伤,谢承安隐退,谢氏嫡系只剩下谢承煊与长房长子谢陵还留在朝堂上。
究竟是谁
指甲嵌入掌心,“扑通”一声,初盈跪在谢承煊面前,
“兄长遇刺,必是有人暗害。现如今,叔父又急着遣我们离开谢家那贼人,是冲着谢氏来的,是吗”
初盈如此直白地点明了其中关节,谢承煊怔了怔,颔首默认。
初盈一字一句道“可是与巫蛊之祸有关”
谢承煊愣道“初盈,你”
谢随少年老成,已经明白了事态严重,纵使悲伤,也跪到初盈身边,央求道“父亲,求您告知我们来龙去脉,我们姐弟虽然年幼,可也是谢家子女,岂有未明敌便出逃的道理”
谢承煊沉默片刻,终究是说出了当年旧事。
十五年前,先帝治下,太子才德兼备,与谢氏交好。忽然之间,太子被人检举用巫蛊诅咒先帝,先帝大怒,要废黜太子,而太子逃出京都后绝望自尽,膝下五岁的小皇孙不知所踪。二皇子得势,也就是现在的崇文帝。
“阿陵原本是有个弟弟的,也在此次动乱中殒命。”
现如今,就连阿陵也
谢承煊眼中闪过一丝痛色,接着道“问题就在于,那位失踪的小皇孙。官兵搜寻几日,在一处山崖下发现了小殿下的尸首,已经面目全非,无法辨认,但一应穿戴都是出逃时的模样,身旁的尸首也是宫中心腹。”
谢随警惕道“这与我们谢氏何干”
“原本是毫不相干的,玉牒上也早已记上了皇孙夭折。十五年过去了,不知为何,忽有流言,说是小殿下未死,而是被谢氏使了调包计,送自家二公子替死,好把小殿下藏匿起来。”
谢承煊只感到荒谬,冷笑道“这么可笑的谣言,不知是戳到了哪位的逆鳞,一路追着阿陵到塞北,被阿陵识破,最终下了杀手”
听得如此陈年秘辛,谢云瑶和谢随一时说不出话来,初盈却冷冷道“害死兄长的人是陛下”
谁知,谢承煊却否认了。
“并非如此陛下与废太子乃是一母同胞,巫蛊之祸中还暗中助太子出逃,并无加害之举。只是,当时的二皇子妃,现在的慕容皇后,恐怕并不这么想。”
慕容迦叶,东桓族北慕容部的公主。
“阿陵幸存的随从,拼死传信回京。刺杀之人乃是右仆射薄盛文的手下。”
薄氏一向依附慕容皇后,才能一路高升。谢承煊还有什么不明白他们在谢陵这里没有得到想要的,自然不会放过谢家。
他不再多说,转向初盈。
“初盈,你并非谢氏血脉。真正的谢初盈一岁时便早夭了。”
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谢云瑶和谢随双双愣住。
谢承煊道“二嫂痛失夫君和女儿,神志不清,有一日跑了出去,回来时便抱着你,将你当做初盈。你的亲生父母早已在天灾中丧生,又无亲眷,我与夫人只得做主将你留在身边。其实,二兄知道自己身陷险境时,便写了和离书。若论起来,你该是二嫂的养女,该随她姓陆才对。”
他俯身将一封信塞到初盈手中,叹道“当年,陆家欲把二嫂接回去,连你的名字也一同上了宗谱。可是二嫂不肯认那封和离书,也不肯离开。我已去信,希望陆家把你接回去,只是现在,还没有回信”
说到此处,他摇了摇头,似乎对这个久不联系的姻亲不抱太大希望,便叮嘱道“初盈勿要忧心。你先随云瑶去他们母家,哪怕夫人也会安排好你的去处。”
初盈却没有接这封信,借着叔父的手臂,缓缓站了起来。
“初盈”
谢承煊担心她一时难以承受,却见初盈虽然脸色苍白,却并无意外之色。
“早在十三岁时,我便知道我的身世了。”
谢承煊惊讶地看着她,初盈扯了扯嘴角“当年,您和叔母、我母亲在藏书阁谈话时,我就躲在书阁里。”
“和我一同听到这些的还有兄长,谢陵。”
念出兄长名字的那一刻,泪水终于从初盈眸中簌簌而落。
马车内,谢云瑶捏着谢随的衣角擦干眼泪,谢随立刻将衣服抽回来,声音沙哑“用你自己的帕子擦”
谢云瑶抽着鼻子道“早用完了”
一面说,她一面戳了戳弟弟的腰,示意他看向初盈。
自从上了马车,初盈便安安静静地,一句话都没有说,一丝哭声都没有发出。
谢随立刻便知道姐姐打的什么主意,用眼神示意你若是担心,自己怎么不去安慰大姐姐,偏要我去
谢云瑶用眼神回之我之前总跟她闹别扭,我不去,你替我去
从前她老是觉得堂兄偏心初盈,为此闹了不少脾气。尤其是十三岁后,谢云瑶隐约发现,只要初盈在,堂兄就总是先关注她。
只是谢云瑶没想到,是因为这样的缘故。
谢随向后倚在了马车靠壁上,任由姐姐瞪他。
谢云瑶狠狠掐了他一把。
这对姐弟在私语什么,初盈一概不知。她闭上眼睛,满眼都是十三岁的那个夜晚,母亲发疯一般说她根本不是谢家的孩子,初盈逃出归雪苑,躲进书阁里。
正撞见在书阁寻书的谢陵。
彼时谢陵十六岁,已初俱君子如玉般的风姿。他看着狼狈不堪、颊有泪痕的堂妹,怔道“初盈,你这是怎么了”
初盈不料书阁深夜还有人,又不知怎么回答,转身就要逃,却被谢陵眼疾手快拉了回来。
谢陵对于归雪苑二夫人的情状略有耳闻,知道她苦辛难言,反手关好了书阁的门,用自己的身影掩着她,带她去了书阁最深处。
他温声道“阿盈一定是受了委屈。”
仅仅一句话,初盈的泪水再忍不住。
她哭着道“兄长,你不要再对我好了。你不知道,我根本”
话未说完,门外便传来阵阵喧闹,夹杂着二夫人的哭声、追来的谢承煊和三夫人的劝告声,只听“咣当”一声,书阁的门便被推开。
初盈浑身颤抖,谢陵只知她此时不愿回归雪苑,情急之下,便抬手动了一下某处,身后便出现一处暗门。
初盈第一次知道,谢家书阁是有密室的。
密室之中,谢陵听到了关于堂妹身世的秘密。
初盈最不愿被人知晓的秘密。
人声散去,四处寂静,昏暗的密室中,她甚至不敢抬头看谢陵。
其实,二夫人疯癫时说出的东西太多,她对自己的身世早有猜测,如今被血淋淋地摊开,她并不意外。她只是有些心虚,有些愧疚。
谢陵的弟弟死去后,他将所有的关爱都分给了堂弟堂妹,小心照顾,初盈是知道的。
只有她,是个冒牌货,浪费了谢陵的真心。
良久,她忽然听到了轻轻的笑声。
“既然听到了阿盈的秘密,那怎么办呢,我只能拿自己的秘密交换了。”
她蓦然抬头,谢陵风轻云淡,仿佛刚刚听到的是什么家常闲话一样。
“其实,我的姓名,也是偷来的。”
初盈猝不及防,“啊”了一声。
谢陵见她的眼神中终于有了些情绪,闪动着惊讶与好奇,俊秀的眉目松缓,慢慢说了下去。
谢陵原有个双生弟弟,自小身子弱,曾有算命先生说,此子得之为幸,只是命中多舛,恐终有一日,命还玄苍。
谢承安妻子早逝,对双生子爱之重之,尤其是幼子,生怕上天将他收了回去。于是,为他起名谢隐,只愿他隐于人世,平安成长,莫要与亲人分离。就连字也早早取好,为“知还”。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谢陵轻声道“巫蛊之祸那年,我做错了一件事阿弟便跟着父亲离开了。从此,再也回不来了。弟弟夭折后,父亲也病倒了。从此,父亲将知还二字给了我,我想,大概是希望我代替弟弟,好好活下去吧。”
初盈从没想过,谢陵,字知还,竟是这样的出处。
她正搜肠刮肚想着安慰的话,谁知下一刻,谢陵说
“所以,叔母带你回来,为你取名初盈时,一定也是同样的想法。”
谢陵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就像一个真正的兄长对妹妹那样。
从此,谢陵对她更加照拂,替她紧紧保守着这个秘密。
然而现在,谢陵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刺杀他的人,是大梁朝右仆射,薄盛文。
初盈将这个姓氏牢牢刻进心间。
那厢,谢云瑶纠结半晌,终于别别扭扭地说道
“大、大姐姐你别难过,不管你姓什么,你都是我和阿随的姐姐。你就放心跟我们一起去宛陵,到了宛陵,我一定让母亲派人把你平平安安送到陆家啊不不,你愿意跟我们待在一起也行的,大不了让母亲收你做养女,咱们做不了堂姐妹,就做表姐妹”
谢随眉毛一抽,听姐姐这拙劣的安慰越说越糟心,正要拉住她,便听谢云瑶话风一转,语气小心翼翼道“大姐姐,只要活着,总会有出路。命只有一条”
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啊
这才是谢云瑶真正想说的。
初盈从小就性子孤僻,一心只认兄长,谢云瑶总觉得,自家大姐姐颇有些死心眼
虽说堂兄与初盈没有血缘关系,可是瞧她听了堂兄死讯后的模样,谢云瑶总有种不详的预感。
初盈好像忽然被提醒了一般,若有所思地颔首“对,命只有一条”
“就算要换,也要用到最有价值的人身上”
命换换什么
谢云瑶姐弟来不及细想,马车忽然狠狠颠簸,动地的铁蹄声由远及近,外间有人高呼
“谢家子弟在这里,薄大人有令,活捉他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