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书信,最终送到了她想送的人手中。
“公子,这谢大小姐真是奇怪。”
连绰看着展开的信,不禁失笑,说道“当时我带人扮成薄氏手下,劫了他们马车,这个谢小姐非但一点儿都不害怕,还冷冰冰的,一双眼睛就那样望着我,还真挺瘆人的。但凡我让她近身,恐怕都死了不知几遭。怎么,现在却开始向薄氏投诚了不惦记杀兄之仇了么”
“毁节以求生,这才是人之本性,没什么好惊讶的。”
谢隐合上书信,表情并无波澜“都说谢家世代出君子,不过是天真愚蠢。被利用,被践踏,还自以为在匡扶正义,以身殉道。没想到,倒是养出了一个识时务的还不认自己姓谢,呵。难为谢陵还特意求我照拂这位堂妹,不知他若是知道了,会作何感想”
尾音上扬,显而易见的嘲讽。
养育之恩那又算什么在性命面前,谢氏也会被毫不犹豫地抛弃,所以养育之恩这种东西,又有什么可惜的
连绰与谢陵只有一面之缘,却对其印象颇佳。再加上他与自家主上隐秘的血缘关系,连绰便随口道“对,太忘恩负义,真是对不起谢陵公子属下这就去把她跟谢家另两位姐弟分开,免得”
一声冷笑。
连绰骤然噤声,脊背上逐渐爬上了冷汗。
谢隐眼中冷意渐显“她对得起也好,对不起也罢,那是谢陵的事,与我何干怎么,你还要去替谢陵出头不成”
他的右手拇指上戴着一枚韘形骨戒,说话之时,左手搭在骨戒上,不自觉地摩挲着。
谢隐精于射御,这骨戒乃是用于钩动弓弦的射具。他久在军营,日夜都戴于手上。
连绰知道,自家主上一向喜怒不现于人前,可若是转动了这枚骨戒,那就是游走在动了杀心的边缘。
他上一次见到谢隐这副模样,还是数日前,拥雪关。
谢隐名义上是东桓王慕容赫的养子,可到底顶头上还有两位嫡系王子,岂能容得下他。于是自幼被抛进军营历练,要吃什么苦头、历什么惊险,慕容氏自然一概不管,横竖还留着一口气就行。是以,谢隐在军中的地位,可谓是一步一步踏着尸山血海挣来的。
近日,东桓王慕容赫病重,两位王子争位之心蠢蠢欲动,却忌惮谢隐的军中声望,兄弟二人甚至握手言和一致对外,鼓动东桓贵族,命谢隐戍边,无诏不得回王帐。
连绰与一众部下愤慨不已,甚至做好了追随谢隐举旗篡位的准备,可是谢隐却当真带着他们去了边关,与大梁云州经略使大大小小交了几次手,还抽出空清剿姑藏遗民,一副当真要替二位兄长南守的做派。
连绰烦闷不已,行至拥雪关扎营,忽然被传入主帐,帐中除了谢隐,还有一个昏迷不醒的大梁贵族子弟。
谢隐微笑道,这就是曾折了我们数名前锋的云州经略使。
连绰双目一亮,只以为是谢隐追捕姑藏余孽时的意外收获,兴冲冲地跑过去,将那人翻过来一看,却登时愣在原地,从头到脚泛起刺骨寒意。
那副昏迷不醒的染血面孔,与他的主上,一模一样。
那一瞬间,连绰脑子里划过很多个念头。
是异术是妖法是姑藏部制作的人皮面具
他不信邪地扯了扯那人的脸侧,却惊恐地发现,这与任何的奇淫巧术无关。
只剩下一个最不可能的可能。
血缘。
连绰不可置信地抬头,谢隐仍然端坐主位,连唇角的弧度都未曾变过。可是若细细观察,便会发现,他的上身微微前倾,甲胄轻袍下的手臂如紧绷的弓弦一般,这是蓄势出剑的惯用姿势。
那时,谢隐眼中的冷意便如现在这般。
只要连绰对于“慕容隐”和“大梁贵族官员”的隐秘血缘表现出任何的敌意与抗拒,下一刻,冷意就会化作剑锋,毫不留情。
电光石火之间,连绰脑子里迸出了唯一的解法。
他立刻单膝跪地,解下腰间利剑,双手捧着奉到谢隐面前,闭着眼睛大声道“殿下,此人哪里是什么大梁官员,分明是姑藏氏耍的阴谋诡计,伪造的人貌面具罢了,连绰是否该一剑杀了他,悉听殿下吩咐”
谢隐定定看着他,片刻后,便让他起来了。
也是那时,连绰才知道,原来此人真的是从前的云州经略使,现在的大梁使节,谢陵。
而殿下,实则是当年被谢氏送去为废太子遗孤替死的二公子,谢陵的双生弟弟。
后来,废太子遗孤没保住,谢隐这个名字也从谢氏族谱上销声匿迹了。
棠棣本该相辉,可是谢陵与谢隐,人如其名,一个卓绝京城,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一个流落塞北,枕冰饮雪,入骨难销,半生落纸于“隐”字之上。
纵使谢陵本人不愿造成这种局面,可是终归是谢家的罪孽。
谢隐竟然没有对这位兄长下杀手,只是设计与谢陵互换身份,现在似乎又对那位背叛谢陵的堂妹颇为冷眼,连绰自然便以为他是为谢陵不平,是血浓于水,还存一二分手足之意。
难道并非如此
只是面对谢隐的冷声质问,连绰哪里还敢出口辩解,连忙请罪“是,属下失言”
“谢氏自己养出来的东西,便是忘恩负义,也是谢家该受的。”
谢隐冷笑道“难道谢氏自己就很干净么”
他语调如平时一样冰冷,并没有什么起伏,可是连绰生生听出了刻骨的恨意
连绰僵着手脚站在一旁,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就在此时,一个黑影旋身出现,单膝跪地,向谢隐行礼“参见殿下公子。”
除了以连绰为首的亲卫队,谢隐麾下还有一支暗卫,从不轻易示人,平日刺探情报,必要时更有秘事交给他们去做。此人正是暗卫队首领,贺若绮。
谢隐单刀直入“东西拿到了吗”
贺若绮从怀中拿出一个匣子、与一封还封着火漆的信件,一同呈了上来。
匣上刻着展翅的雄隼,松石点睛,绿意幽幽。赫然就是盛着薄氏姑藏身份证据的那个匣子。
谢隐拆开了那封信件的火漆封口,展开一观,视线便凝在了末尾的落款上。
“没想到,薄奚盛文与东宫,竟然也有牵连。”
贺若绮道“看来,东宫与迦叶长公主也并非一心。公子,要不要将这封书信也放到匣子里面,然后再让连绰一起送到”
谢隐却摇了摇头,将这封书信单独收了起来。
贺若绮见状,便明白这信还有其他用处,便知趣地住了口,行礼退下。
桌子上,只剩下那封谢承煊为初盈写来证明身份的信件。
谢隐忽然冷冷抬眸,对连绰道“将她带过来吧。”
待到谢初盈被带到谢隐面前时,不难看出,是精心梳洗打扮过,连原本苍白的唇色都染上了淡淡胭脂色。加之一身素缎锦纹披风,衬得本就清丽的容颜更添楚楚风致,如芙蕖迎风,盈盈而拜。
而这披风之下,其实并没有层层叠叠的冬衣外衫,而是纱衣绛裙,如雾如岚,乖顺地伏在少女雪肤之上。
几许春色惹人顾。
薄暮已至,余霞成绮,熠熠落金色透过云层,轻巧地落在窗棂之间,与那窗内的少女一样,柔软,动人。
面前人果然起身。
谢初盈低垂着头,对方却并没有走近她的意思。
她试探着微微抬眼,却见这处卧房与她所想的大不相同,除了简单的寝具,便只有几封书信、一副笔墨。案几上摆的也不是书画卷轴,而是一柄古朴长剑,看起来,像是随手放置的。不像世家行事,倒像是行伍风气。
唯一特别的便是一只古朴木匣,上面似乎雕刻着什么图案,谢初盈离得较远,看不大清,一眼望去,只有匣子上镶嵌着的绿色宝石最为醒目,算得上这个房间里唯一的装饰。
书桌上,只有一灯盏,由于暮光尚存,并未点燃。
而她要寻的那人,一袭玄衣箭袖,正背对着她,将一副紫杉角弓连同箭囊信手挂在一旁,拇指上一枚韘形骨戒却仍未取下。
这是射箭之时,用于钩弦护指的射具。足见此人警惕之深。
谢初盈低眸,收敛睫羽,在心中大致了测算下他所在之处与桌上灯盏的距离。
一个凉薄的声音响起
“穿得这么素,是要为你兄长守孝吗”
谢初盈俯身行礼的身姿一顿。
这一瞬的迟滞自然逃不过谢隐的眼睛。
他挑了挑眉,面具下的唇角不禁冷笑。
谢初盈掩在披风下的手攥紧了,指甲嵌入掌心。她深吸了口气,努力平稳自己的声音,回道
“谢氏于我固然有养育之恩,谢氏任何一人死去,初盈都会如此。”
谁知,这话像是挑起了对方兴趣一样,谢隐继续道“原来如此。不过,谢氏如今也没剩什么人了,平辈弟妹不须为之守孝,那就只余你的两位叔伯。算起来,对你倒也没什么影响。”
言下之意,便是谢氏满门,皆要和谢陵一个下场,一个也逃不过。
如果是谢云瑶在这里,听到这种话,必然跳起来跟他拼命了
“郎君何出此言。”
谢初盈仰起头,静静望着他“养母与谢家早已和离,论亲疏,自不必说;至于未来之事,人有旦夕祸福,谁能预料。郎君一直提及谢氏将来之事,初盈听不懂,也没有必要懂。”
话音落下,谢初盈表面平静无波,实则心已经悬了起来。
她原想着,此人既然是劫掳谢氏子弟的幕后操手,又允许她入见,必然是想从她身上得到谢氏的情报、废太子遗孤的线索。可是几番对话,他完全没有关心这些,反而一再提起谢家。
莫非是想探她虚实,看是否真与谢氏割席
谢初盈几句话,将谢氏未来下场和自己的关系撇得干干净净。
谢隐听完,果然轻笑“说得好。”
谢初盈轻轻舒了一口气。看来是她猜对了,刚刚只是在试探她的立场。
“原本听说,谢陵与自家堂妹关系甚好,连临死之际,都要嘱托旁人照顾好妹妹。我本还担心谢大小姐会为兄长之死伤心不已,如今看来,许是下属回报的有误。”
说罢,他又话锋一转,道“兴许谢陵说的这个妹妹,是谢家的二小姐,毕竟那才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
谢隐说着,身子微微前倾,手臂随意地搭在前膝上,一双俊眸掩在赤金面具下,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好似充满疑问
“对了,谢大小姐,不知谢陵死前,究竟知不知道你的身世呢”
谢初盈的脑子里“嗡”地一声,方才装出来的平静冷淡终于碎裂。
短短几句,犹如淬了毒的冷箭,可令人侵骨蚀髓,肝肠寸断。
明知道谢初盈与谢陵关系匪浅,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谢陵;
明知道她已自曝身份,撇清与谢氏的关系,他却依旧称呼她为“谢大小姐”。
这个人他根本不在意什么遗孤踪迹、皇室秘辛。
从头到尾,他允许谢初盈来见,根本就是高高在上地在赏玩赏玩她对谢家的情感
就像是猫捉到了猎物那样,一而再,再而三,欣赏着猎物在利爪下挣扎的痛苦,并引以为乐。
他轻而易举地戳到了谢初盈掩藏的痛处,用谢陵的死。
谢初盈掩在披风下的指节攥紧了,直到掌心嵌出血痕。
谢隐确实是故意的。
他静静地看着对方轻颤的肩膀,忽然有些想笑既然决定了苟且偷生,却又怀抱着那一寸情分不肯放手,这又有什么意义
他在过去的人生中,见了太多这样的人了。
怀抱过往不肯放手的人,无一例外,都死在了塞北残酷的刀光与风雪之下。
要么跪着生,要么站着死。
面前这个女孩儿,到底是谢家养出来的,和谢陵一样,被情分所牵绊。
只不过,她要幸运一些她所面对的,并不是她所以为的“敌人”薄氏。
恰好的是,现在也并没有置她于死地的必要。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年关之际,夜风还挟着冰寒之意,丝丝缕缕透过未掩紧的雕花格窗,吹动少女的素缎披风。
她是否正在痛怀已逝的兄长,是否在被良心谴责,谢隐已经不感兴趣了。
他在塞北历经数次死里逃生,独来独往惯了,即便担了东桓王养子的名头,也并不喜仆婢在旁,更不信任他们。瞥见天色暗沉,谢隐拿出随身的火折子,点燃了书桌前的灯盏。
温暖的烛光铺开,灯影摇晃,谢隐淡淡道
“我不杀你。得到想要的回复了,就出去。”
话音落下,少女的身形一动。
只是,并非是离去。
而是一步一步走向谢隐。
见状,谢隐挑眉,冷笑道“改主意了你若想”
“死”字尚未说出口,谢初盈忽然抬首。
“我与谢陵,并无多少干系,郎君又何必拿话来激我”
他坐在书桌旁,而谢初盈已经近在咫尺,停留在他面前,数寸之隙。
谢初盈俯下身,温软的气息扑面而来,桌上烛火明灭,映在二人相对的面庞上。
少女轻柔的嗓音响起“郎君到底要初盈做到什么地步,才能不再试探初盈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