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字实在太暧昧,暧昧到可以做任何解释。
什么情深兄妹情深还是
夜风中传来谢隐好似自语的询问“情深”
“那是自然。你忘了她为你做过什么了”
说到此处,沈明昭又想起当初在朔州驿站,那个哭得两眼肿似红桃的小姑娘,不禁叹道
“你和谢大小姐的感情真是无人能比。当初你去塞北,她哭着追了去,生生死死都要跟你一块儿。你要我送她回京城时,她可是伤心极了”
她与谢陵之情,竟然至此。
谢陵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想来不会对“堂妹”有什么非分之想。可是谢初盈
薄衫轻衣下,窈窕又暧昧的画面尚未在脑海中褪去,连带着那努力轻柔的嗓音也在耳畔响起,她所作所为,无一不是为了谢陵。
谢大小姐的这份情,可不是哪一位“兄长”都能受得起的。
连绰追上时,恰逢沈明昭调转马头离开,只余一声遥遥传来的调笑
“她对你有这样的深情厚谊,你就好好珍惜吧,知还兄。”
连绰目送沈明昭远去,正要说些什么,转头却见谢隐神色沉郁。
谢隐的气质本就如冰雪冷肃、似剑锋锐利,这是他在外表上与谢陵唯一的区别。现在这副情态,更是与谢陵大相径庭,哪里像是来扮演谢家长公子的
连绰无端觉得,自从踏入京都地界后,谢隐眼底透出寒意越发难以掩盖,仿佛仿佛含仇挟怨,就连动怒的次数,也比在东桓时频繁。
明明从前,主上面对两位嫡系王子的刁难都面不改色,连王位都不能令他动容片刻。
这是怎么了
他正要出言提醒一二,谢隐忽然抬眸,望着前方,冷冷说了句什么。
连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前方正是沈明昭的背影,还有谢氏那承载着谢氏姐弟三人的马车。
他们自然是什么都听不见的,只有连绰听到了谢隐冷锐的诘问,更像是种否定
“谁是谢知还”
月色西沉,夜风吹动寒枝枯叶,发出阵阵响动,轻盈又辽远地回响在谢氏府邸的回廊中。
“初盈,你带云瑶和阿随回房休息吧。”
谢云瑶和谢随有满腹疑问,可是谢随看了看父亲不大明朗的脸色,沉默着拉住了谢云瑶的衣袖。
初盈应声,与她们二人一同退下。
谢云瑶姐弟住在谢府东侧,与初盈方向相反。待他们二人离去,初盈从竹林后走了出来。
兄长平安归来,还设计一举擒了薄氏,谢承煊为何是这种反应
此次重逢,谢陵的性情着实变化极大,初盈既惊疑,又忧心兄长有什么难言之隐,于是她提起裙摆,轻手轻脚地返回了前堂隔窗的檐下,附耳听去。
只听谢承煊冷冷道
“你到底是谁”
初盈蓦然睁大了眼睛,扶在窗台一侧的指节紧紧地攀住墙面。
叔父问出来的正戳中了她心中的疑虑
发现了赤金面具之下就是谢陵后,初盈虽然事事以兄长为先,替他遮掩,可是心中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挥之不去。
直到谢承煊毫不留情地点出来,初盈才惊觉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人的性情会变,气质会变,可是总有本心难舍。在初盈心中,归来后的谢陵也许会运用权谋,也许会对敌狠厉,可是绝不会用至亲作为圈套中的诱饵。
劫掳弟妹、箭射云瑶,设下弥天大谎这不是谢陵的作风。
除非他根本不是谢陵
初盈屏住呼吸,仿佛在等待宣判。
令人心跳停摆的寂静中,唯有一声轻笑响起。
“叔父觉得我是谁”
现下只有他们二人,谢承煊的薄怒终于不用再掩饰“我觉得若不是你知道谢家密信的密语,我都要怀疑你是在塞北被夺了舍了”
“阿陵,你到底想做什么你若平安无事,还能在几日之内疾驰回京,怎么连往家里报个平安的功夫都没有还是你觉得你的叔父年老了、脑子不清醒了,坏了你的事竟然连我也瞒着你父亲本就身子骨不好,你弟弟去的早,他本就只剩你这一个念想了幸得我把你父亲瞒过去了就算不说他,你可知你弟弟妹妹为你哭成什么样子”
谢承煊怒道“这就罢了,可你你”
他从袖中拿出一封书信,手腕一抖,那信件便全然展开。谢承煊质问道“传信给我,要我虚以委蛇 ,按兵不动,是你的手笔吧”
谢隐挑了挑眉,没有回答。
谢承煊冷笑道“冒充薄氏,劫掳自家弟妹,再诱对方入笼好计谋好胸襟你有没有为他们的安危想过初盈和云瑶又是女子,若是此事张扬出去,被人胡乱揣测,她们的名节该怎么办”
听到“名节”二字,谢隐微顿,好像这个词对他来说十分陌生一般,要缓一会儿才能想起这是个什么东西。
他停了片刻,微笑道“原来是为了这个。谢氏自从巫蛊之祸中被废太子牵连,便被慕容皇后视为眼中钉,只能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只要薄氏伏诛,借此扳倒皇后,谢氏便能一举翻身,谁还敢妄议谢氏的小姐”
谢承煊不料他如此回答,皱眉道“就算一切都如你所谋,可是人言可畏,难道你能堵尽天下攸攸众口”
谢隐道“如何不能”
谢承煊“总有漏网之鱼”
谢隐了然道“那便是谢氏所握之权还不够大。”
谢承煊“”
谢承煊忍耐道“你在塞北这两年,都干了些什么那些人绝不是谢氏部曲,个个下手狠辣,不似平民。你从哪里招徕的手下如此极端,剑走偏锋,终非良策。”
“叔父想知道吗”
谢隐轻描淡写道 “说起来,塞北也无甚可做之事。”
“只有终日冷风冷雪,边民为了找个取暖之处,烧杀抢掠也不在话下。胡马铁骑顺山南下,劫掠衣食,戕害人命;却因东桓山之屏障,梁军难追,空隔山岭听胡儿大笑大骂,回过头来仍要奉上级命令,口称大梁东桓结秦晋之好两国姻亲,一衣带水。云州经略使反击了几次,被斥作其心可诛。倾边民之家资,结两族之欢心,不识时务的云州经略使,还是速速亲自去东桓,向东桓王慕容赫亲自赔罪吧”
谢隐笑道“这就是我这个云州经略使改派成使节的缘由吗叔父,您可曾耳闻”
他唇边虽有弧度,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一字一顿“这就是所谓的塞北,无事。”
在窗下偷听的初盈,脸色瞬间苍白。
谢陵被改派出使东桓,她原本以为昭示着慕容皇后对他的放逐到头了,叔父也说,等兄长从东桓回来,就会被召回京都。
没想到这不是苦尽甘来,而是对于一个死守城塞、体恤百姓的边境长官最大的羞辱
初盈不敢想,这两年,谢陵在塞北明里暗里吃了多少苦头。
可是在谢陵送来的信里他从没提过只言片语。
谢承煊脸色也变了。
自从慕容皇后掌权,边关战报便直接送到了中宫殿上。谢承煊私下写信求燕平侯照拂谢陵,也正是因为他人在京都,又无边关讯息,鞭长莫及。
谁知竟是如此
谢承煊又惊又怒“那燕平侯他难道不管吗他不上疏请战吗”
谢隐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奇道“塞北早就不是沈氏一家独大了。麾下十万兵的日子早就成了过去,朔州许氏、灵州钟氏,早就一步步分了塞北兵权,燕平侯的日子,不比谢氏好过多少。叔父,你隐忍多年,故意露拙,竟连局势都忘了派人去探吗”
谢承煊沉默了。
片刻后,他干涩道“阿陵,那这些年,你在云州,过得还好吗”
谢隐淡淡道“云州太守,乃是大理寺卿宋景时的母族远亲,经皇后提携钦点。”
远派云州,不过是想剪了谢家羽翼,又时刻监督着谢陵罢了。
谢承煊心中酸涩难言,不由得放下了追问“谢氏部曲”来历的事,只叹道“你受苦了。既然回来了,你想做的事,叔父一定倾力助你。你父亲也很是担心你,如今夜色深了,明日,你再去向你父亲问安吧。”
谁知,谢隐忽然望来,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诧异“父亲担心我”
谢承煊道“那是自然。”
谢隐莫名地笑起来“恐怕侄儿承受不起。”
迎着谢承煊莫名其妙的眼光,谢隐缓缓道“叔父可知,薄氏为何追到塞北刺杀于我”
谢承煊冷声“自是知道的。他们疑心当年皇孙殿下未死,而是被谢氏使了调包计,替死的实则是谢家二公子这种流言,薄盛文都能信,简直荒谬至极”
“如果,此事并非流言呢”
谢承煊好像没听懂一样,迷惑了一瞬,等回味过来其中可怕的意味时,顿时如遭雷击。
透露出这个惊人的消息后,谢隐收回目光,转身便走出房门“叔父若不信,大可去问一问父亲。问他为何多年来缠绵病榻,躲进如是观,避不见人。”
“到底是因为失子之痛,还是因为心虚不安。”
初盈已经听得恍惚了,望见谢隐的背影,不自觉地身子前倾,心中有千言万语,却又哽在喉头。
谢隐步出门槛的那一瞬,前尘往事翻涌成画卷,在脑海中又一次展现。
“养公者必以其子入养。臧氏之母闻有贼,以其子易公,抱公以逃。贼至,凑公寝而弒之”1
谢承安手执书卷,将晋景公时的故事娓娓道来。
故事中,晋景公被奸臣蒙蔽,下令灭忠臣赵氏满门,赵氏门客程婴用自己刚出生的孩子换下赵氏孤儿,救养忠良后代。
五岁的谢陵难过地问“那程婴自己的孩子呢真的死了吗”
谢承安道“若非如此,程婴的恩人之子就要没命了,那是忠良唯一的血脉了。”
谢陵默然不语,谢隐安慰哥哥“最终赵氏孤儿平反冤案了呀,陷害他们的小人也得到了惩罚,哥哥,不要难过啦。”
谢承安摸了摸长子的发顶“我们阿陵心性温良,是个小小君子呢。”
说罢,他又叹道“可是,这世上有太多身不由己了。程婴失去幼子,固然心痛,可是个人之悲欢,在家国之恩义面前,是多么的渺小。自古忠义两难全,阿陵阿隐,你们迟早也会有面临选择的一天。到那一天”
谢隐年幼,却机灵,知道父亲的用意,抢着回道“恩义在前,得失在后家国在前,己身在后”
谢承安便笑了,一手抱起谢陵,一手抱起谢隐,赞道“正是如此”
“砰”
室内响起乒乓的瓷器碎落声,像是谢承煊失手打翻了什么东西。
谢隐背对着谢承煊,听着那尖锐到刺痛耳膜的瓷器碎裂声,始终没有回头或望。
谢承煊素来沉稳,也有这么慌乱失措的时候吗
是震惊是愧疚是愤怒还是感动于兄长为旧主感天动地的付出
他神色难辨,似乎是想要冷笑,唇角的弧度却怎么都扬不上去,最终化为一条直线,紧紧抿起薄唇,眸色沉沉。
谢隐不欲再停留,正要快步离开,眼角余光却瞥见了角落的一抹深色。
那衣角,看着甚是眼熟。
谢隐的脚步一顿。
冷淡的嗓音响起,初盈抬起头来,只看到一袭玄衣背影。本是熟悉的声线,却语气冷淡,仿佛在说什么陌路人的事情
“既然谢家大小姐已经不在谢氏宗谱中了,那便送她回楚州陆氏吧,叔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