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很晚了。
苏梦枕独自一人回到玉峰塔时,茶花早就已经在楼上等候了许久。
他甫一坐下,茶花立时就端了碗黢黑浓稠的药汁上来。
苏梦枕伸手接过药碗,一仰头便干脆利落将整碗药汁全都灌了下去。
他残喘至今的人生中,前面整整二十年,日日皆是如此几碗苦药一路苦过来的。
抬头喝药的动作,几乎已化为这副病弱残躯的一种本能。
“茶花。”
他方才放下药碗即已开口吩咐道,“你去唤杨无邪过来,我有要事相商。”
“是,公子。”
茶花的手脚动作一向麻利,他很快收拾好了药碗旋即立马转身匆匆离去。
等他走后,苏梦枕阖着双眼微微半倚靠在了椅背上。
一碗苦药就算是喝完了,那份苦也往往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苏梦枕以为他早已能够做到无视那份苦。
但今夜不知为何,明明是多年来喝惯了的药,这一碗却好似万分苦涩,苦得他喉咙口一阵阵发麻发痒。
这份麻痒实在令人难以忍耐,他忍了忍,终究还是忍不住急急呛咳了起来。
他的手不受控制的轻颤着从怀里摸出帕子,却在即将捂上唇时无意中瞥到了帕上一抹殷红。
这并非是他的血。
苏梦枕的咳嗽仍然还在继续不休不止,但这次却一直都没用上手中紧攥着的那条帕子。
这场咳嗽犹如疾风暴雨一般来势汹汹。
然而爱意和咳嗽一样,是忍不住的。
那个姑娘,有着他以前不曾有的,以后也不可能会有的鲜活生命力。
自她身上散发而出的,是有如初升旭日一般的盎然朝气。
正如她手中那柄扶光伞的名字一样,是扶桑浴东海之光色,是日出东方之初光。
有着温暖,有着生机,有着希望。
这是他所羡慕的,亦是他所渴求的。
在她身边时,周遭的世界好似都隐隐生动了不少。
所以他总是会忍不住的想靠近她,仿佛只要再靠近那么一点点,就算是他苏梦枕,也能就此获得新生救赎一般。
他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也不理解自己,为何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去追寻她的身影。
他总是高高站在这玉峰塔上。
有时候他会倚靠在阑干边,远远就望见她带着那只小鹦鹉到处乱跑,时不时还叽叽咕咕说着小话。
有时候也会看见,她似是委实无聊极了一般总是故意欺负着茶花玩,那样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却每每都会被她逗得脸红脖子粗。
有时候却也能更加靠近她,看着她那双好似会说话的眼睛里,总是不自觉就将她的想法全都透露了出来,或是在偷偷观察他,亦或是在心里偷偷编排他。
她的眼瞳是琥珀色,浅浅的,淡淡的。
当她抬眸看着他的时候,他的目光也总是会忍不住盯着她的眼睛看。
看着她滢滢的眼瞳里,映着小小的苏梦枕。
每当这种时候,他总是想开口问问她,在她眼里的苏公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更想问问她,在她心里的苏梦枕,又是被放在了哪个位置上。
但苏梦枕却从没开口问过。
因为他知道,他是她第一次离开家后,遇见的第一个人。
对她而言,苏梦枕这个人,或许是不同的,却又或许与旁人没什么不一样。
但那同时也是他第一次,仅仅只是初初遇见,苏梦枕就变得不像苏梦枕。
他自己当时也全然不明白,为何会在出言将她挽留下来后,竟还轻易就应下为她亲自动手煮了那一锅猫耳朵。
而他也是直至今日,在一眼看见她唇边挂着的那一抹嫣红时,他的心口处,就像是被刺入了一把无形的尖刀,蓦地泛起了一阵难挨的绞痛。
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原来他好像对她有些过于在意了。
他好像,是不是,忍不住的,喜欢上她了
但他心中这些千回百转的意难平,却是不能,也不愿让她知晓半分的。
心犹豫而狐疑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苏梦枕的时间不多,而她的时间却还很长,很长。
长到,只要想到了未来她的时间里,会有另一个人陪伴着她一路走下去。
那时的苏梦枕,或许早早就已经入了土。
却又或许会因此而时时都无法为安。
若是未来真的有那样一个人,他好像不止是羡慕,而是会忌妒,很忌妒。
就算是到了黄泉底下也会很忌妒。
仅是这短短的一段时间,他无意识中诞生的感情却竟是那样沉重,就像是掉进了一片幽暗无底的深渊,沉沉的直往下坠,完全都看不到半分落地的尽头。
同样的,也完全看不到半分希望的光亮。
苏梦枕的咳嗽已经平复了下来。
他垂眸看着手中染上白雪红梅的帕子。
这是她拭去了唇边那抹残血之后,甚为熟练地顺手将其放回了他的怀里。
这让他不得不对此有所猜想。
是不是从前的她,身边总是有着那样一个人,让她如此信任,又如此依赖,让她近乎本能一般的将这条帕子塞回了他怀里。
他的心中纷乱如麻,似有愁肠绕转千百结。
他好像,放不下那个姑娘了。
杨无邪踏进门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心神不定的苏梦枕。
他的手中还攥着那条雪中红梅。
杨无邪的脚步顿了顿,正当在犹豫着该不该进去的时候,里边便已传来一句
“进来吧。”
“公子。”
杨无邪很快就走了进来,“茶花说您找我有事相商”
苏梦枕不露声色的将帕子放回了怀里。
他微微颌首,随即将今夜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予了他知晓。
杨无邪皱眉沉思了片刻,然后问道“如若果真是雷损所为,他的目的是什么”
苏梦枕却没立即答复他这个问题,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那天,狄飞惊也在三合楼。”
杨无邪自然知道他话中所指代的,是哪一天。
那天他比公子稍微晚一步赶到了三合楼。
他甫一赶到的时候,即刻间便感觉到了一阵翻涌不休的杀伐之气。
公子早已告知过他,晚姑娘是出身于一个名为夜兔的种族,自生来就拥有一身离奇怪力,除了食量极大以外,还有十分不喜日光的特性。
但他不论如何都没能想到。
这晚姑娘真正心生杀意时的那股气息,竟是让人仿佛亲身处于血腥残酷的杀戮战场之中,骨头里都不由自主渗出了刺痛的冷意。
夜兔一族,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杨无邪心里这般想着,嘴里也忍不住开口问了出来。
“不论她是什么样的出身。”
苏梦枕的面色平静如水,“只要她一天是风雨楼的人,我便一天为她遮挡风雨。”
若是有哪天,她想要离开了,也不再需要他了
苏梦枕不由自主的垂眸看向了身前衣襟处。
这里还放着那一条浸染残血的帕子。
如若果真有那么一天,他真的能够做到放开手,任她就此飞往那片属于她的天空吗
苏梦枕不知道。
他的一颗心塞得满满的,挖开一看里边全是不愿意。
杨无邪眼看着自家公子的神色变得晦暗难明,他不由得顿了顿,然后开口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公子,您先前吩咐我多加注意莫北神的动向,已经有发现了。”
苏梦枕倏而看向他,问道“有结论了”
杨无邪神色沉重的点头应道“确是。”
确是卧底无疑,确是叛徒无疑。
据那只曾在六分半堂里住过整整一月的小鹦鹉所说,莫北神曾在私底下偷偷与雷损进行过会面。
“他的上线,果真是雷损”苏梦枕问道。
杨无邪颌首道“据当下查到的资料来看,是他。”
“那便暂且按兵不动。”
苏梦枕眯了眯眼,说道,“一旦时机合适,即可由他作为投石问路的那一颗石子。”
“雷损想要利用弃子争先,欲行祸水东引之计。”
杨无邪大概明白了自家公子的意思,于是他点了点头后又复而提起了今夜的事,“莫不成他是想要借着晚姑娘的手,去对付六分半堂那位雷总堂主”
“他的目的,不止于此。”
苏梦枕面色沉着冷静的分析道,“他想要利用借来杀人的不仅仅只是她,还有我苏梦枕这把刀。”
只要循着她这条线,就能牵连着带上苏梦枕。
这是如今汴京城内各方势力做出的判断。
各大势力早就纷纷放下了笼络花晚晚的计划,只因她成日里一门心思的待在金风细雨楼中,偶尔出了楼去放放风,也常常都能见到苏楼主亲自赶去接人。
各方势力皆在暗地里猜测二人关系不同寻常,既是如此,他们就算再如何想要挖这位苏楼主的墙脚,那么也绝对不可能会成功了。
“那如今,我们接下来又该如何做”杨无邪问道。
苏梦枕沉吟片刻,说道“当下汴京城的这盘棋局,所有棋子都在逐渐被盘活了过来。”
“接下去风雨楼要充当的,究竟是棋子还是执棋者,就看我们如何来拨动这棋局了。”
只有搅浑了这水,才能摸到了那鱼。
金风细雨楼若是不想要遭了这池鱼之殃,那就必定是要谋取得了那渔翁之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