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折风顿时往前走了几步。
可他望着千年以前的师兄,所有的害怕恐惧无措都堆积在了一起。
他不敢打扰到此时还未经历此后苦难的师兄,却又想再见一见那时的师兄,想同“安无雪”说上几句话。
他踌躇而又犹豫,又停下脚步,问“师兄杀我之时,我能感同身受。若我同千年前的师兄说话,他也在此间幻境中,可能感知”
裴千在一旁鹌鹑许久,听谢折风问完却无人应答,猛地反应过来“啊哦,仙尊是在问我”
谢折风瞥了他一眼“还有别人在此”
“那不是还有一个千年前的安首座”
但谢折风隐了他们二人一兽的气息和动静,千年前的安无雪修为再高也没有登仙,自然无法发现此处有了他人。
裴千悻悻答道“不会,观叶阵没办法牵动那么强的因果。仙尊能感受到幻影身死,是因为身死之时的心绪波动太过浓烈,因果太强。”
“简单的谈话相处是不会的。”
谢折风又问“观叶阵是否会同入阵者心绪心念关联”
“仙尊是问观叶阵是否会根据入阵者的因果和心中所想,勾出对应的过往吧”
谢折风轻轻颔首。
“会的。毕竟此阵的来源仙尊会特意命人寻我行踪,又带我重回北冥,不是因为缺阵道高手,而是预料到北冥之事我能派得上用场吧”
裴千难得露出了似讥似嘲的表情,“确是如此。此阵是那个人为了囚我所创,目的是让被囚者不断徘徊在过往在意之事中出不来,本就不是个单纯的时间法阵。我们身为入阵者,越容易想到什么,便越容易进入那段过往”
裴千一顿。
他们现在所在时光洪流的幻境是在千年以前,这个时间点,裴千还没出生,姜轻还是块沉在冥海水中的石头,会把他们带来这里的人只有可能是安无雪或者谢折风。
看仙尊这般反应,怕是仙尊和安首座方才就有人在想这段回忆
裴千神情一拧人不可以,至少不应该,知道这么多事情吧
他不敢说话了,好在谢折风的心思全然不在他的身上,根本没在意裴千猜到了什么。
谢折风又犹豫了片刻。
他出剑从未停滞半分,杀伐不曾踌躇,如今却连幻境之中的几步都有些胆怯。
“呜呜”
困困却已经飞了出去
坐在岸边礁石之上的青年听到这一道熟悉的熟悉的叫声,乍然回眸,颇为惊喜道“困困你怎么来北冥了北冥大妖刚陨,剑阵未成,遍地险恶,我不是让你待在落月峰等我归来吗”
他张开双臂,将困困接入怀中。
小东西落入他怀里,安无雪只觉双臂一沉,温温轻笑“你怎么重了这么多还大了该不会是戚循偷偷给你喂吃食了吧”
困困只
知道在安无雪怀中打滚。
安无雪哭笑不得“你怎么啦”
谢折风心间一揪。
他虽对双修之事毫无印象,却知道,北冥剑阵落下之后,师兄因无故斩杀上官然,认了戕害同道一罪,入苍古塔百日,出来之后困困才见着师兄。
对困困而言,此时的师兄,是千年前便追不回的泡影。
于他而言何尝不是
他胸膛酸麻,疼得盖过了分魂之痛。
困困蹭够了,却突然咬住安无雪的衣袖,往谢折风这边飞。
安无雪一愣,顺着困困拽他的方向看去。
谢折风不得不在化身之上现出自己的真实样貌,踏出隐匿的结界。
他不由得想自己从前是何模样又会对师兄展现出何等神情
安无雪看到他,面露惊愕,眸光一闪,倏而无措了起来,目光游离,避开同谢折风对视。
师兄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怀中的困困,似有些紧张。
“原来困困是师弟带来的”他垂眸,低声说,“你回了一趟落月峰吗”
谢折风缓步上前。
海水没过沙石,浸湿了他的衣摆与长靴,可他连灵力都忘了用,就这么如同凡人一般走到师兄坐着的礁石下。
他仰头望着礁石之上的师兄。
方才隔得太远,如今走近一看,师兄束发颇为凌乱,碎发贴着额间与鬓角,发梢被海风吹着,一晃一晃的。
远处看去脖颈只有点点微红,近处一看,师兄的喉结之处都有些泛红,衣袍披的格外松散,素白衣带随风而起,像是能飘进人的心里。
无尽冥海的水雾都像是笼在了他的身上,衬得他整个人都如雾般朦胧。
谢折风不过走近凝望了他一眼,安无雪的双耳便轻动了一下,耳垂迅速红了起来。
就像是刚刚被什么人欺负过一般。
“师兄可是刚从冥海水渊的鲛族腹地中回来”
谢折风只觉喉间滚了无数刀片,他说这句话,每个字都疼进他的肺腑之中。
他居然忘了。
他怎么能忘了
安无雪轻轻点头,遂又摇头“也不算我比师弟醒得早,只是有些所以在此地坐了两三日。”
他低着头,眼神躲闪,这般吞吞吐吐地回应着谢折风,话一说完,却又神色一变,蓦地跳下礁石,踏入水中,双手把着谢折风双臂,仔仔细细地看着谢折风。
“对了,我险些忘了那魅毒可对你有影响你的道心现在如何了身体可有不适之处”
谢折风喉结轻滚,不知如何作答。
当时的他是没有任何不适的。
他似乎是独自一人在蚌壳中醒来,因伤了元气,直接回到落月峰,闭关打坐许久,出来之时,北冥剑阵已成,师兄却因苍古塔刑罚而闭关养伤了。
他只能说“我无碍,你莫要担心我。”
他甚至不敢变了神色,他怕师兄发现,他怕这近乎不可能发生在如今的一切眨眼破碎。
“你不要骗我,”安无雪抓起他的手,指尖搭在他的脉搏之上,要为他探查经脉丹田,“情爱双修本就和无情道相悖,怎么可能没有任何影响此事是我这个师兄的错,不论如何,我都该挡在师弟前面,替你担下”
“师兄”谢折风没能稳住心绪,急促道,“双修是二人之事,中魅毒的是我不是你,怎会是你的错”
千年前的安无雪不曾见过谢折风这般神情,一时之间,连想说什么都忘了。
他睫毛轻颤,怔怔不语。
困困已经飞到两人身侧,不敢发出任何动静。
北冥海风簌簌不止,安无雪松散系着的衣带被吹得一下一下地打在谢折风衣袖之上。
谢折风生怕过往中的师兄就这么被海风吹走,他实在想抱着对方,却又实在不敢。
“可我最终还是没有推开你。”安无雪终于开口。
他那桃花一般温润的眼睛弯了弯,勾出缱绻笑意,“是我早就对师弟动了越过同门之情的心思,才有几日前水渊之事。”
“你说什么”
“嗯”安无雪没明白谢折风在惊讶疑惑什么。
谢折风忽而觉着冥海轻风比极北境的冷风和星河道的罡风都要冰冷,吹得他彻骨冰寒。
是我早就对师弟动了越过同门之情的心思。
此言比心魔妄图动摇他心境之时说出的任何言语都要尖利,绞碎了谢折风最后的冷静。
他还是没能稳住神情。
“师兄”话刚出口,他才发现自己嗓音哑得不像话。
安无雪更是怔然,茫然又焦心道“你怎么了”
怎么了
谢折风直至今日,直至安无雪说出方才那句话之前,都只以为他和师兄之间不曾互诉过明确的情意。
可他们不仅双修过,师兄还早就
那他千年前在双修之后又是如何对师兄的
此后种种,师兄所受,又何止是伤心那么简单
师兄是带着他们在冥海深渊之下互诉过的情意,死在出寒剑下的吗
他居然
他竟然
“我只是”他费尽了力气才再度开口,“只是觉得我实在混账。”
师兄此时甚至还想揽下一切。
他嗓音哽咽,终是说出亏欠安无雪千年的话语“我也心悦师兄已久,却一直辜负师兄情意,是我对不起师兄。”
处于过往幻影中的安无雪霎时神色空白,眼眶似是在微微泛红。
海浪一片一片地拍来,蜃影之中的时光还在仙祸未过时,冥海之上见不着任何灵兽的踪影,风云无痕,仿佛时光都静止在了这一刻。
许久。
四方天地轻颤,整个北冥第一城开始崩塌。
这是幻影将破之象。
谢折风险些以为自己当真回到了千年以前,直至此刻,如梦方醒。
还处于隐匿结界之中的裴千呆滞道“怎么破局了不是说要找上官城主吗”
破局,要么是蛮力破之,要么是局中人自行发现一切是虚妄的。
“难道是姜先生那边找不到上官城主,所以直接把幻境破了”
谢折风看着周围开始坍缩,也闪过一丝意外之色。
可他收回目光,却发现身前的“安无雪”并无任何惊讶神情。
“师兄”
安无雪眺望远方,轻笑了一声。
他抬手,替谢折风理了理那有些歪了的衣襟,又转过头,摸了摸困困的毛发。
“呜呜”困困赶忙凑上他的颈间,埋在他的颈窝之中,叫声之中似有不舍之意。
谢折风隐约意识到了幻境崩塌的根源。
过往中的师兄看他的目光充满温柔,落下的话语却比霜刃还要锋利冰冷,一刀一刀割碎他滚烫的心。
“你的反应太顺利,太美好了,我刚才也险些陷进去了。可师弟不会和我说这些话,你不像他,可我又不会认错你,你就是他。”
“那我是假的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