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雨夜回家的亡者
晚上九点出头,果然下起了雨。雨点敲打窗棂,簌簌作响。
埃琳娜穿着宽松舒适的家居袍,抱着高度花酒,穿过走廊,敲开高明的卧室门,邀请道
“来一杯”
高明颔首,和她先后下楼,在邻窗的茶几上,备好酒具与炸花生米,和她对坐。
一个酒中加冰,一举一动行云流水,十分符合具有古典美的“浅酌轻饮”。另一个给她倒多少都一仰而尽,分明存着把自己灌醉的心思,在借酒浇愁。
因为要随时准备回单位加班,即使休假,高明也会克制自己保持清醒理智。
今天,就稍微,放纵一些吧。
他收到了弟弟景光的遗物,是一部染着血的、被子弹打穿了的手机。不知何人寄出,亦不知景光何处埋骨。
更不知如何向两年前就带来了丧信、至今仍然只穿黑色系服装的埃琳娜开口。
或许不是猜不到寄信人的名字,而是不能说。
那个“0”的标记,那个弟弟曾经介绍给他的朋友,应该是他生前的同事,阳光下的世界和里世界的工作部门都是。无论埃琳娜是否知道他的存在,他的身份不应该由高明贸然泄露。
埃琳娜不属于贴心解语花的类型,但如果她有注意到的话,也不会刻意让人难堪。她喜欢长时间地放空,和对着绝无可能回应的静物单方面说话。
酒精麻痹了她的神经,她没发现高明存着心事,不过发现了两个人似乎在喝闷酒,于是先开口打破糟糕氛围的是她
“总而言之,我喝醉了。”
意思是接下来的话都不可信,是烧酒女子的醉话。
高明点头,在她再次亮杯底时,略劝一句
“夫酒之设,合礼致情,可以至醉,无致于乱。”
她刚洗完澡,从来不喜欢吹头发,一向让它自然风干。
深黑色长卷发湿漉漉地披垂、五官立体、东亚与南欧混血特征十分明显的女性,白皙的面容在酒精作用下染上鲜艳的绯红。
她的瞳孔边缘微微扩张,金色的眼眸注视着无人的窗外,似乎没有听清他的话,也不排除完全不感兴趣,直接另起了一个话题
“高明哥,你打电话让我回来的时候,我嗅到了,空气里满是他的血的气味。他回来了吗”
果然是醉话。早已成佛去了彼岸的人,怎么可能回来。
结婚两年过半,依然被她以“兄”称呼的高明屏住呼吸,等待下文。
在那之前,他忽然想起结婚第一年年底,景光忌日,埃琳娜在上香时,也是这样,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了非常可怕的话
“他当然会回来的。他一定会回来的。他的血脉至亲,还有他的挚爱,都在这里。他不回来这里,还能去哪里”
甚至有些很难形容的、不能确定的醋意,在这句话里面。
就好像如果景光复活了而没有先回家找她,她绝对会把那个更优先的人做成肉酱千层面,拿去免费发放试吃似的。
更可怕的是,哪怕是推理水平炉火纯青的高明,也判断不出她在说这种话的时候,究竟是随口抱怨开个玩笑,还是从犯罪构想到犯罪准备万事俱备,只欠让她动手的那道东风。
毕竟被她嫌恶到一定程度的家族,是真的有过“辉煌”的历史,以及与之相伴的家学渊源的。
家学渊源的埃琳娜没有得到高明的回答,自顾自又灌了满满一杯烈酒,轻飘飘地说下去
“下雨的声音能够遮掩亡者的脚步声,这样夜晚降临时,他会悄无声息地探望恋人。这是我昨天的梦。而事务所开门后,今天的第一桩生意,求问的就是姻缘。占卜结果是一死一随。如果他来带我走,你不可以阻止。”
埃琳娜在米花町,开了一家很有特色的事务所,如今已经是东京知名的欧洲女巫。可能不限东京。
她自称的插画师,不是常规意义上的纸媒或游戏插画绘制者,这个职业用来概括她,甚至可以算是一个玩笑,一个黑色幽默她并不真正意义上以此谋生。
意大利的宗教氛围浓重,又有古希腊罗马文化的遗泽,那片土地上诞生一些真的假的各种花活的灵媒,无可厚非。
埃琳娜遇到景光之前,早就是西西里岛最负盛名的灵媒、绰号“女巫卡珊德拉”。
虽然她从来没见过鬼,也没见过死者复生,不会熬活死人肉白骨的魔药,更不吃小孩。
高明和景光都不怎么信这些灵异神怪的东西,好在他们都不干涉埃琳娜的笃信,没有被骗或遇到危险的话,她高兴怎么样生活都可以。
说话的时候喜欢当谜语人也没关系。
尽量没关系。
她去她的卧室取来今天白天的画作,向高明展示了一副迷雾中或梦境中才有的画面
景光仍是警校毕业照的样子,22岁,风华正茂,唇角弯起,眉眼舒展,在对画面外的人招手,观之可亲。
可他胸口破开一个大洞,身后是十分诡异的无尽漩涡,阴冷扭曲比奈落黄泉更甚,那绝不是景光会出现的地方。
“镜花水月。”
那只是梦,不是现实,不能当真,更不应该因此丧失求生意志。
高明没多少醉意,不赞同地看着她,低沉的声音刚反驳了半句,话语被骤然响起的门铃声打断。
不对,不是门铃,是敲门声。有人在这样的雨夜,阒然无声地突破院门与院墙,直接敲响了主建筑的门板。
两人一起看向房门。
埃琳娜不认可高明对她梦境的解读,一心觉得那是个预知梦,景光很快就会带她去另一个世界。
高明看她的面无表情就知道她在不高兴,不再纠结梦的话题,准备起身。
虽然一家人坐在一起时,一般是座位离门更近的那个去开门,可是指望埃琳娜有“这家女主人”的自觉是不可能的,清醒时都不可能,何况酒后。
可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她凝视房门方向三秒之后,居然如同一朵狂风推动的乌云般飞身而去。这样的迫不及待,在高明与她的三年婚姻期间,没见到过一次。
高明心底重重一沉,他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他原本稳固坚定的世界观,又一次濒临碎裂
诸伏埃琳娜打开门。
上一次她做出打破世界观的举动是什么时候
“诸伏埃琳娜,我的新名字。如此奇妙。”
那是她带回景光的死讯的第七天,诸伏高明带着她,办完了跨国婚姻与入籍手续后,她抚摸着变更后的住民票,发出的第一句感慨。
高明通过加急鉴定,得到报告,翻译给她,确认了她带来的干燥血液样本确实来自景光,孩子也确实是景光的,他们可以走结婚流程了。
在那之前,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先期准备,无论是政务方面的婚姻届,是埃琳娜需要的本地证明人,还是和他警察身份有关的各种报告。
其实,当埃琳娜一件一件地将她的人生,在他面前一览无余地铺开时,就已经相信了她的话。后续的查证,更多是为了让她安心。
埃琳娜的日语很差,甚至常识方面也有不少欠缺,可他们并不至于无法交流。
她说她是南欧混血,母语是意大利语和汉语,此外还精通法语和西语,熟悉德语和英语,全球旅游理论上语言压力不大。
诸伏高明的母语是日语,掌握的外语主要是英语。他通晓历史,熟习古文,但是对古文汉字进行读写,和使用汉语进行日常沟通,是两码事。
所以他们经过一番艰难的尝试,临时采用英语作为口语的过渡语种,辅以汉语古文书面语。
就是日式英语和意式英语的交流现场,那画面太美。
区役所的工作人员听他们对话时,都戴着痛苦面具。
埃琳娜的父系家族,在西西里岛扎根数百年,从自保性质的自卫队开始,运营过程中早已变质。比起与时俱进的“热情”或者“蛤蜊”,它的内部规则要守旧得多。
诸伏高明对埃琳娜的家人最初的认知,她的父亲是家族的正式成员,母亲早已去世。
她本人则是一位不太接地气的艺术家。
非常符合刻板印象那种,敏感纤细神经质,日常生活中会搞砸一切,作息成迷饮食无规律,灵感来时不管不顾的那种,艺术家。
能够一个人离家出走,躲避家族追踪,几经辗转,顺利抵达心爱之人的家乡还顺利存活,已经是她的独立生活能力大爆发的结果了。
诸伏高明只通过一个清晨,短暂的交流,辞不达意的表述,就推理出,埃琳娜在遇到景光之前,生活在一个微缩版的“楚门的世界”中。
由于她“特别”的作画能力。
在她的认知中,那些画作是她的“预言”具现化。即使到现在,她的世界观也牢不可摧,谁也别想说服她。
特别在哪里呢
作为高明对她的言辞表示信任的感谢,她当即绘制了一副速写
打开衣柜的冷静初中生,和两眼失神的小学生,相见的一瞬间。
这是她绝无可能曾经目睹的画面。
幼年的景光躲在衣柜中,亲眼见证双亲惨遭杀害,受到极大惊吓,陷入失语和轻度失忆的糟糕状态。高明回来后,找到并安慰弟弟,询问案件细节。
当时景光七岁,埃琳娜八岁,高明十三岁,分别在相距甚远的两个国家。想必以景光的性格,不会轻易对人吐露详细到这种程度的童年伤痛。
就算他说了,埃琳娜也不可能看到当时的情景包括兄弟二人、景光视角打开的柜子与后面的家具及天花板、高明视角柜子与地板砖的花纹。
而她笔下的画面,过于清晰笃定,简直就是现场照片,经过图像处理软件,转化成速写风格。
高明看到的成品的第一眼,意识几乎就要被吸入其中,回到中学参加夏令营回来,入目满室殷红的惨烈之夜。
从她的画作的魔力中挣脱出来,需要极大的意志力,可她对自己作品的异常,看起来一无所知。
高明试着以古诗文诠释意图,但是她没听懂,没像之前一样作答。
和她的书面交流要更容易一些。
中文汉字繁体字与日语汉字旧字体,有许多相通之处。埃琳娜告诉高明,这是她看到高明的第一眼,高明身后的背景图。
而她来的时候,手里攥着的那卷人物肖像,也不是高明。是景光。留了胡子显得比实际年龄大了五岁以上的景光。这对刚刚求婚成功的情侣,聊起彼此家人时,埃琳娜根据恋人的描述,出于好玩,涂改成高明的景光。
去掉涂改痕迹,恢复画作原貌,长成了毕业前寄回来的照片那样的景光,微笑着看向画面外的人。
这次高明没有抗拒画作的吸引力。
他沉浸其中,见证了景光与埃琳娜的初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