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亚波罗从后脑疼痛中醒来,感觉自己躺在硬邦邦的石板地面上。
睁开眼后好一会,他才后知后觉昏迷前发生的事。
自己遇到了生母,敌人赶来,自己被逼到冲上去反击。
等等,他还活着脑袋还在
他赶紧摸摸自己脖子,动了动手脚确认是否还在。
“别看了,你没有伤。”
一个陌生的声音。
不是巴力,莫妮卡,或者多比欧。
迪亚波罗像猫一样跳起来,差点四肢并用退到后方,打起了十万分警觉。
幽灵盘坐在面前,两手都没有拿武器,就这么盯着他。
莫妮卡则被破门时的冲击甩飞,晕了过去。
幽灵倒没有如迪亚波罗猜想那样腐烂皱缩,反而有一张很年轻的,与活人无异的脸。
兜帽也拉下,露出一头微深的短金发,苍白的皮肤。
除了死气沉沉,其他还好,至少不会看到就被诅咒。
他抬起眼睛看了一眼迪亚波罗,瞳孔似乎有异于常人的光泽,乍一看会让人想起金属,同他本人的气质一样。
肃杀,锋利,古老,但迪亚波罗莫名联想到了葬身战场的人们,锻造的火焰,和飞溅的血迹。
非常多,非常多飞溅的血迹,猩红地狱般的刑场。
迪亚波罗只想把任何手能够到的武器,扔上这家伙的脸。
“你不杀我吗”迪亚波罗犹豫着问。
幽灵没说话,上下打量着他。
迪亚波罗能清晰感觉到被剖开,被评价,被注视,并打上一个“没有威胁”的标签,像工厂的冻肉般被推到下一车间。
“迪,迪亚波罗我还以为要被宰了”巴力连滚带爬过来拎起迪亚波罗的领口,跟倒罐头一样上下抖动。
幸好迪亚波罗还没有散件,不然就得找块布把他裹上,并送去烧成小盒子。
“你刚才疯了吗,冲上去跟他硬拼”
其实是激动的迪亚波罗冲上去,一头撞到幽灵身上,随后被借力轻轻扔了出去,并用剑柄给后脑来了一下,彻底昏迷。
从暴起到被制服不超过两秒,十分丢人。
“你到底想干什么”
迪亚波罗迅速缩到后方,跟幽灵拉开安全距离。
“我见过你。”
幽灵凑近细看迪亚波罗,把后者逼得身躯绷紧。
“我见过你不止一次。”
他神经质地念叨,用手在迪亚波罗脸前虚晃一下,试图抓到些什么。
迪亚波罗竭力不被他碰到。
“你想偷走这里的灵魂,我不允许。”他瞟了一眼旁边晕过去的莫妮卡。
“你还骗了我几次,你想用虚假的灵魂,来隐藏自己。”
他什么都知道,迪亚波罗心想,但他只能翕动着嘴唇,干巴巴地提问。
“你你想要什么骗了你会有什么后果”
“欺骗姑且不论,你想逃走对吧”
幽灵指出了他们的目的。
“这里可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破坏规矩,就得做好觉悟。”
他想干什么迪亚波罗越发警惕。
“我在这里待得非常无聊,来陪我玩一局吧。”
幽灵伸出一只胳膊,他除了脸之外,浑身都遮得严严实实。
清脆的一声,幽灵磨损严重的手甲里掉出一枚金色的硬币。
“陪我玩一局抛硬币,来决定你的命运。”
迪亚波罗一脸惊诧地看着幽灵。
“你选一面,由我来抛,只抛一次,谁选的面在上谁就赢,一旦看到结果就不能反悔。”
幽灵缓慢而清晰地告诉他。
“你赢了,我就饶你一命。”
“你输了,我就砍下你们的头,插在木桩子上。”
他说这话时,迪亚波罗仿佛感觉有一根针管,从脊椎的两块骨头之间插进去,抽取出其中的液体。
幽灵有双金属色的眼睛,这令他看起来比较接近无机物。
“作弊或者拒绝,我也会杀你。”他低声恐吓着,仿佛刚从地狱中爬出来。
迪亚波罗彻底意识到,自己暂时还没有跳出困局,而且依旧受到死亡的威胁。
幽灵起身时遮住了阳光,他动作带起的风似乎都很锋利,迪亚波罗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粗暴地抓住胳膊拖起来,他的挣扎却只能让手甲嵌进肉里,十分疼痛,腿勉强站直。
幽灵捡起那枚小小的硬币放进人类青年手中。
“选出你的幸运面,然后顺从命运吧。”
概率是五五分。
一半活,一半死。
巴力的预知并不能帮上忙,从决定要赌一局开始,他就被掐住脖子,像抹布一样扔出了房间,没来得及进行任何反抗。
从力量到敏捷度都被碾压。
迪亚波罗则被留下,为自己和巴力的性命做最后努力。
他竭力保持冷静,他想了很多方法,又一一否定,他非常后悔没有在撒赫尔大谈赌场作弊时认真听细节,他左看右看那枚硬币,试图从正反面分出轻重,以确定哪一面更好落地。
他没见过这种钱,一面是他不认识的图案,另一面是手执天平的忒弥斯,金属被磨得很亮,但厚薄很均衡。
“快点”幽灵嘶声催促他,声音一下变大,刺得人神经都在战栗。
迪亚波罗闭上眼睛。
“我选这面。”
他指着那个他并不认识的图案,而非女神。
“好,那另一面属于我。”幽灵的声音非常冷淡。
迪亚波罗还什么都没看清,那枚硬币就从手中消失,到了幽灵手里。
“只抛一次,谁的那一面在上,谁就赢。”
手一翻,硬币高高飞起,迅速落下,一下被拍在幽灵掌中。
迪亚波罗手指细微地颤抖着,而冷汗不断沿着额头流下。
他一向非常相信自己的运气,从小到大都有人说他运气好,而他自己也这么认为,尤其是近日突逢意外后,不幸与超常的幸运总是伴随自己。
他也一直坚信神给过自己不一样的启示。
“准备好了吗”幽灵打算移开盖在硬币上的手,揭露答案。
“等等”没等对方动作,迪亚波罗叫住了他。
“你赢了可以杀掉我,我赢了却只能活命,赌注不公平”
迪亚波罗突然开口。
幽灵顿住,向他投来疑惑的眼神,但没说话。
迪亚波罗呼吸急促。
“我要求加注,如果我赢了,你不仅不能伤害我,还要帮我离开这里”
“你敢跟我提要求”
幽灵询问,脸色非常可怕,强而压抑的气势,足以让整个亚平宁半岛的小孩都睡不着觉。
他与迪亚波罗贴得极近,青年可以感觉到浓稠黑暗从正面席卷而来,几乎可以瞬间吞没人的理智。
“但是”
“但是你还是停了下来停下来听我说话。”
迪亚波罗吞咽了几下,竭力挺直腰背,但由于高度紧张,他自己的语气也僵直刻板,无法掩饰颤抖。
他必须赌一把,既然这是场赌局,那他才不要逆来顺受地死,哪怕只是在垂死挣扎。
城堡外风声大作,幽灵似乎把象征他邪异的风也召来,玷污了这个地方。
“好,如果你赢了,我不仅不杀你和你的同伴,告诉你怎么出去,还会帮你做一件事。”
半晌后,幽灵出乎意料地同意了。
迪亚波罗错愕地看着态度变化的他。
等等,他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难道这是陷阱
他是邪恶无序的东西,万一说话不算话呢
他根本看不出幽灵的想法。
“但与之相反,你如果输掉,就要承担更大的惩罚,我会挖出你的灵魂,让你永远徘徊在这个监狱中,跟那些倒影一样。”
幽灵与其说是幽灵,倒不如说是深渊恶魔,他好像有种把声音传到脑中的力量,能直接把恐惧灌给神经元。
迪亚波罗的腿不由自主向后动了一下,全身本能都在尖叫着逃跑。
他从来没这么恐惧过,他只能在一个不明真身,未知又充满恶意的存在面前颤抖。
他的大脑甚至绝望地想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
幽灵会在揭露答案的那一刻杀掉自己,一切许诺全部作废。
“那么,揭示命运吧。”
还没等迪亚波罗为自己的选择后悔,幽灵移开了手。
那是一枚金币,朝上的一面是个十字架,与镰刀状圆弧组成了一个奇怪的符号,像字母h。
不是忒弥斯。
迪亚波罗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你赢了。”
“命运是站在你那方的。”
幽灵毫无感情地说。
房间里一个昏迷的女人,三个清醒的男人,全都围在一起。
巴力刚从恐吓与暴力中缓过神来,他完全无法相信迪亚波罗居然用这种方式逃过一劫。
“说真的,我在做梦吗你居然毫发无伤”邪神有点呆滞。
他刚刚与平生所见最凶恶敌人两次打照面,居然都没缺胳膊少腿,只是脑袋青了一块。
“我也不知道。”劫后余生的迪亚波罗也僵住,试图理解眼前的局面。
“正如我所说,我会放过你们,帮你出去,并且替你做一件事。”
幽灵起身,没有攻击的打算。
“等等,你还跟他加了赌注”巴力难以置信。
“”
迪亚波罗不知道说什么好,该说他真的运气绝佳吗
他以为会遇到对方作弊,反悔,或者歪曲承诺,但幽灵竟然什么都没做,完全遵照了约定。
难道自己看错了这家伙并不是自己以为的那种杀人狂
“这里是伊斯特的城堡,从她长出来时,地下就有条裂缝,可以出去,回你所说的现实世界。”
幽灵没理会内心复杂的二人,指着石板地面。
巴力欲言又止,他好奇幽灵为什么这么了解城堡,但他本身就很怪异,众神一般也都将他当纯粹的疯子看待。
他暂时还不敢招惹这家伙。
“那么,你要我帮你做什么”幽灵指了路,转头问迪亚波罗。
他是真的打算履行承诺。
迪亚波罗想。
迪亚波罗在教堂长大,听过许许多多与魔鬼做交易,因为贪婪而落入陷阱的故事。
力量,财富,荣誉。
这些诱人的东西,背后往往隐藏着极高的代价,与其去招惹这些风险,不如直接拒绝。
“我”
“等等,让我跟他说两句话”
没等迪亚波罗开口,巴力突然叫停。
始终坚定与迪亚波罗站在同一派,也不得不与迪亚波罗一派的巴力,硬是在幽灵的眼皮子底下把青年拽了过去。
“他给了你承诺对吧”巴力压低声音,带着兴奋。
“对”迪亚波罗疑惑点头。
“你运气果然好,这可是多年来从没有人做到过的事啊”
“承诺可不是简简单单的东西,对你们人而言尚且如此,可对这个世界的家伙来说,承诺是意义,当他们因为承诺去往现实世界后,就会被牢牢束缚。”
巴力每说几句就看一眼幽灵,避免被他听到。
“什么意思承诺会有这么大的作用吗”迪亚波罗十分疑惑。
“那家伙在这里漂泊了很久,但你来了,你给了他机会,让他许下了承诺,这样一来,他就重新与你所象征的现实世界产生了关系。”
“这是规则,哪怕神亲自来到人间,也要遵守的规则,他会被承诺所困,而你有机会成为他的掌控者。”
巴力说出了最后答案。
迪亚波罗听懂了他的意思。
“你是说,让我利用他的力量”
操控这个幽灵用所谓“承诺”的力量
“可他要是对我不利该怎么办”
“确实有风险,但人都想跟未知做交易,风险越大,收益越大。”
巴力邪笑着说。
“人要做多大的事,就要有多大的贪婪,如果你有往上爬的决心,那么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在你面前,未知的力量,独一无二的力量,一旦得到,其他人在你眼里只不过是弱者。”
他拍拍迪亚波罗的肩膀,悄声告诉他。
“你将走向巅峰。”
幽灵绕着昏迷的莫妮卡转了几圈,像是在审视她的状况。
“我想好了。”
那个与他打赌的人类终于打算给出回复。
“那么,你想要我做什么”
“协助我,帮我击退敌人,保护我的生命安全。”
迪亚波罗说得很直白。
这确实是他目前为止,颠沛流离生活中的最大诉求。
“你很强,而我需要你。”
幽灵抱着臂,歪头认真思考起这个人类的要求来,他虽然依旧阴鸷可怕,但确确实实在考虑迪亚波罗的话。
“可你马上要离开这个世界。”幽灵回答。
“对,所以我希望你跟我一起走。迪亚波罗回答他。
幽灵挑了挑眉,对这个回答有几分惊讶,这也是他第一次露出恐吓之外的鲜活表情。
“去你的世界”
他会不会察觉到自己的想法迪亚波罗不确定。
但他确确实实承诺过。
幽灵迫近迪亚波罗,与这个本身就很高的人类持平。
“这世间一切,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每做出一次选择,就会牵动命运,回答我,你相信命运吗”
“相信”迪亚波罗这次没有后退。
“但我必须跨过命运的试炼。”
经历与莫妮卡的见面后,他确实感受到某种力量,无形的,牵动自己的力量。
但他绝不认输,他不想被这股力量支配。
“为了跨过试炼,我想得到你的协助。”
片刻后,幽灵昂着头,冷酷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迪亚波罗。
“我同意,我会遵守承诺,在现实里成为你的力量,保护你的安全。”
“城堡地下室的大门背后就是裂缝,通往现实世界,这是最近的通道,但几乎无人知道,而且门只允许特定的人通过。”
“这里只有你和她,符合出去的资格。”
幽灵指了指迪亚波罗和莫妮卡。
“只有无害与无罪者可以出去。”
“等等,那我怎么办我费了这么大劲跟这个小子来,就是为了离开,怎么可能让他走了把我扔下”
巴力慌了。
出去的条件居然这么简单,迪亚波罗倒是可以直接走人,那他的努力岂不是白费
“绝对不行,我就是为了出去才跟过来的,迪亚波罗,你不能丢下我”
迪亚波罗也烦恼起来。
先不论那个什么无害与无罪者的定义就是什么,他确实需要协助者,他脑中构思了一些事,而吸纳同伴是不得不做的事。
要怎么解决才好
还没等他想明白,刚刚还剑拔弩张的家伙开口了。
“我之前干掉的那个家伙,那个木屋前的人类,他有什么特殊力量吧”
幽灵问。
“是替身,他自称是替身使者。”迪亚波罗也想起了那个人,并惊讶于这家伙的主动开口。
“原来叫替身”幽灵思考了片刻。
“那东西是力量,强大的力量,缠绕在灵魂中,几乎是长在了一起,而那家伙用精神操控着力量有趣。”幽灵解释。
“你看得出那东西的本质”迪亚波罗惊讶。
“我的眼睛很好。”
幽灵自从撕下面具后,就开始说话,表露出跟人差不多的一面,难怪巴力说他难以捉摸。
“你没有替身对吧。”幽灵突然问起迪亚波罗。
“你的灵魂里还没有那种东西,你是空白的。”
“你的意思难道是”迪亚波罗似乎明白了。
“你可以把他视为你的替身,让他进入你的灵魂中,这样就可以通过大门。”
把神视为替身
“为什么你认为这样可行你们和替身难道有什么共同点吗”
“替身是精神。”
“人都有精神,只不过各分强弱,那个人类的精神非常强大,才能单独凝聚成实体,并干涉现实。”
“这世上还存在一种由精神凝聚而成,并且同样干涉现实的东西,你也已经见过了。”
“是神。”
迪亚波罗醒悟般道出了答案。
“没错,神就是无数人的信仰,所凝聚成的替身,所以让神成为某一个人类的替身,应该也行得通。”
迪亚波罗从他开口时,就隐约猜到了这重联想,而巴力迅速恢复了激情。
“那还等什么,快行动啊”
“等等,我的灵魂能承载你们两个吗我是说,之前的替身使者好像也只有一个替身”
他倒不是担心被当成偷渡箱子,他是担心一个神,一个幽灵附着在自己灵魂中的风险。
要是有严重副作用怎么办
“你为什么要担心你不是有两个灵魂吗”
幽灵一脸奇怪地说出了惊人的话。
“你之前,不是两次把那个小孩的灵魂换了出来吗”
他果然知道
“双生灵魂,你可真是个奇特的人类。”幽灵眯着眼睛打量他。
巴力则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你身上还有这种秘密这就是你之前不告诉我的秘密”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
他还特意“好心”地安慰了一句。
迪亚波罗目光冰冷。
他被看穿了,他此刻十分不适。
但比起不适,他想到一些更说不通的细节。
幽灵可以看穿人的精神,可以看到替身,也就意味着,自己第一次遇到他,以多比欧姿态出现时,他是知情的。
他不攻击多比欧,不是因为多比欧有什么特别之处。
他知道自己与多比欧的关系,却两次采取无视的态度。
为什么放过自己
他有什么理由
但他把这话压在心里,只当什么都没察觉到。
莫妮卡还没醒。
迪亚波罗坐在旁边看了她很久。
“你们原来是母子啊”
敲定逃亡方案后,巴力对新队友的认识又上了一个台阶,并腹诽迪亚波罗这人太奇怪了。
巴力知道不少比这更扭曲的亲子关系,血腥的,为权力争夺你死我活的。
作为不太受主流认可的“邪神”,看惯了不可见人的祈祷诉求,他很清楚人以及神的底线之低。
因此他也懒得去干涉迪亚波罗的家庭问题。
但谁知道呢,人的复杂性远超想象。
迪亚波罗盯着生母看的眼神太专注,时间太久,散发出一种隐隐悲苦之感。
十年不相见,相见了也不美好。
没准他俩根本没有正常相处的可能性。
但他气质过于黑暗,沉思的样子在任何故事里都会被人认为是反派。
黑暗到旁观者都对迪亚波罗心生警惕了
莫妮卡静静沉睡,干干净净,容光焕发,营养充足,没有乌青的眼圈和贫苦带来的凹陷脸颊,也没有被质问责难生下不齿之子的羞愧。
她还裹着一条大概是自己织的毛衣,针法练习的不错。
伊斯特easter是生命,是春天,是耶稣死后三日重归天堂的日子。
她即是“复活”。
苦难中死,洗脱耻辱,至此复活。
“这个地方,还挺美的。”迪亚波罗突然开口。
确实非常美。
“我们走吧该走了她,如果要走,也随时可以离开吧”
“这要看她自己。”幽灵回答。
迪亚波罗别过头去,不能,也不敢再看莫妮卡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