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自然是开玩笑的,怎么可能溜达二十多公里回来。
方识攸说医院的停车位很充足,前后院都有地方停车。其实许南珩也猜到了,况且村庄这里也没有违停标识,但他还是要说一声的,这是个人素养。
昨天开会说要在前院办开学典礼的时候,虽然校长和老师们都没提及他那辆车,但开完会从一楼的教室里出来,许南珩忽然意识到这大g在院子里太占地儿了,赶紧开去医院。
接着许南珩赖在床上跟方识攸闲聊了会儿,今天很多人都问他开学第一天怎么样,北京本校之前他实习时候跟着的老师问了,妈妈问了,其他支教岗的老师也问了。不过方大夫问的角度比较精准。
学生名字和脸能对上号吗
其实这也是我想定制校服的原因之一。
藏族名字大部分是一些吉祥话。譬如班里的洛桑拉姆,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心地善良的仙女”,班里光是叫拉姆的姑娘就有仨,许南珩头都大了,一时半刻哪能记得住。而校服可以印名字,这样就像玩家脑袋上顶着id,更好记。
方识攸那边笑了好一阵。他给许南珩说,县城村庄的孩子大部分都是寺院里的上师给取的名字,也有父母取的,孩子名字的前两个字或后两个字都可以叫。像达瓦江措老师,叫达瓦老师就行,习惯几天就好了。
接着闲聊两句后,方识攸说,他老师有个主动脉夹层手术,他一助,便结束了聊天。
许南珩下床,伸了个懒腰,走去书桌前坐下,摘表,开始写教案。摘表对许南珩来讲是一种“开始认真”的信号,他是个需要“信号”来进入状态的人。
第二天,班上又来了个小姑娘。
巧了,这小姑娘就是前两天许南珩从方识攸那儿出来的时候,在医院和学校中间的路上碰见的。
小姑娘见着许南珩也是一愣,次仁老师说,她叫达桑曲珍,昨天开学没来,是因为她爷爷前两天从屋顶下来的时候,摔了一跤,今天她爸妈从县城回来照顾爷爷,她才安心来上学。
许南珩想起那天小姑娘跑着去医院,遂点点头。次仁老师又告诉他,曲珍虽然成绩平平,但是很乖巧听话。
到今天,开学的第二天,班里孩子依然个个认真上课,收上来的作业虽然有些惨烈,基础的一元二次方程算得五花八门,还有个用上圆周率了。
许南珩决定先放缓教学节奏,他抬腕看表,清晨七点三十五分,距离打铃还有五分钟,人已经到齐了。
“行,不耽误时间了,今天提前五分钟上课,来,讲昨天的作业。”许南珩打开练习册,想起了达桑曲珍昨天没来,于是说,“达桑同学,你边听边写吧,有不懂的下课来问。”
达桑曲珍忽然被点名,有些无措,低下头快速翻开练习册。这儿的孩子不像北京的孩子,许南珩接触到的大部分北京本校的学生更从容,起码比许南珩念书那会儿从容多了,这是从家庭带来的。
这儿的孩子在老师面前会有些腼腆惧怕,北京的孩子普遍很早就在精神上更独立,所以行为上,对待教师是尊敬但不卑微,他们会点头微笑说老师好,然后收回视线继续向前走。
第二天下课,许南珩这回想着去食堂帮忙打下手。今天掌勺大厨是校长,校长叫索朗措姆,她也是扎西卓嘎的妈妈。扎西卓嘎是班里年纪最小的小姑娘,许南珩也不晓得为啥就直接来念初三了,于是趁着校长炒菜,他直接问道“索朗老师,能问您件事儿吗,关于卓嘎的。”
索朗措姆似乎预料到了,笑了笑,往大勺里磕了些耗油,说“你是想问卓嘎才13岁,就上初三的班级,是不是太早了。”
“嗯。”许南珩撕着卷心菜,“您完全可以让她去县城,正常上初一初二。”
“不行的。”索朗措姆还是微笑着的,说,“卓嘎必须留在我身边,而我必须留在这所学校。”
许南珩不解。索朗措姆大小是个校长,她的女儿去县城借读住宿舍,不看僧面看佛面,县城学校应该会给这个名额。
“盘子,许老师。”她看向许南珩右手边的空盘子。
“哦哦。”许南珩递过去。
索朗措姆将锅里的菜盛进盘子里,她左边还有两位老师在炒菜,铁锅铁铲剐着,热火朝天。
索朗措姆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的声音说“卓嘎有心肌病,随时有可能猝死,她的每一天都是珍贵的,我希望她呆在我身边,她也不想离开我。”
“这这样啊。”许南珩怔愣了片刻。这会儿再回忆一下扎西卓嘎这小姑娘,她确实更瘦弱些,也更白,许南珩根本没多想,只觉得她年纪小瘦小些也正常,而皮肤白,就更没什么了,大约就是平时防晒了嘛。
这确实是他没想到的。许南珩又说“那您有考虑带她去北京吗去、去协和呀,协和这医院很强的,还有首都天坛、很多心胸专科医院,索朗老师。”
“北京的医生已经看过啦。”索朗措姆说。
有那么一瞬间许南珩想说,如果是手术费用的问题,天下那么多支教岗,偏偏让他这个京城阔少来了西藏,搞不好他就是神佛派来针对性拯救苍生的呢。
不过许南珩抓了一下重点,问“哪个医生啊靠不靠谱啊索朗老师,还是要多看看的,多听取几个专家的意见。”
“北京来的方识攸医生。”索朗措姆继续起锅烧油,笑眯眯的。
“哦”许南珩点头。
“卷心菜,许老师。”
“哦哦”许南珩加快速度狂撕菜叶。
饭后,学生们排队在水龙头洗自己的碗,老师们排在洗碗队伍的最后。许南珩一只手端着碗,拇指摁着筷子,另一只手拿着手机。
他在微信上找方识攸,问他卓嘎的病情。同时很庆幸自己多嘴问了校长,否则若以后凶起来刺激到她,再有个三长两短,那他这罪过,只能去跳海了。
方识攸那边回了个很短的语音条“稍等我一个小时。”
许南珩回好嘞。
这一等,等了俩小时。不过许南珩明白,医生这职业就是这样,所以他回去宿舍后先让水壶烧上热水。他已经能非常娴熟地运用塑料盆在卫生间里洗澡,主要天还没冷,可以大半盆冷水兑半壶开水,浇一轮,然后洗发水洗头,擦沐浴露,再浇两盆就完事。
洗完澡改了作业,再看看教材,琢磨着什么时候给班里考个试,两个半小时就过去了。
方识攸是直接打电话过来的。
开口就是“不好意思啊,我这边临时又开了个会。”
“没事儿啊。”许南珩说,“我这又不是什么要命的事情。”
许南珩听见方识攸那边传来一声“嘭”地关上车门的声音,旋即他语气缓了下来。车厢的密闭空间会给人安全感,让人放轻松。
方识攸说“你班里的扎西卓嘎,她是校长索朗措姆的女儿,我是三个月前到小医院轮值,过来的时候,因为是落后村庄,援藏项目里有对落后村庄的免费体检,那时候一起援藏的心血管主任看了卓嘎的心电图,说她可能心脏缺血,做了彩超和其他检查,卓嘎的左心室射血分数只有30,正常人起码有50,确诊了扩张型心肌病。”
许南珩安静地听着,方识攸也在用最易懂的表达方式告诉他。
方识攸继续说“其实是我疏忽了,卓嘎在你班上,我该提前跟你打个招呼。”
听这话,许南珩赶紧说“哪儿的话,我还能事事都指望你吗。”
方识攸那边笑了下“因为原本我想着这事儿,后来县城患者那边出了点岔子,我给忘了。”
“那卓嘎目前有什么治疗方法吗”
“心衰这个病,它有点像定时炸弹,平时没什么异样,甚至运动、情绪起伏,都没事,可一旦出现症状,就又急又猛,目前卓嘎在吃药,按时复查,已经登记了移植。”
方识攸顿了下,又问“你想资助她吗”
临到这儿,方识攸觉得没必要装聋作哑。开奔驰大g跑藏南,浑身一股子闲散逍遥的劲儿,再加上他到医院借网线开会那天说的没必要装了。
资助这个事儿,许南珩其实是有股子冲动劲的。
但他对医疗方面并不了解,于是有些试探性地,放低了声音,悄声问“方大夫,她这个手术要多少钱啊”
听他这么悄声说话,方识攸没忍住笑出来“许老师,不用这么小声,就我们俩。”
这话没错,方识攸车里就他一个人,许南珩宿舍也是一个人。但许南珩发虚啊,说“啧,打听事儿不就得悄声的嘛,你估算一下。”
“其实我没法给你很准确的数字,卓嘎最理想的治疗是移植,单手术费用的话我们北京的院好像记不太清了,四十来万吧。”
“哦”
许南珩这个哦得相当明显,下意识地就松了口气,尽管他已经非常努力地“哦”得平淡一点,就当听个新闻,但他这人藏不住事儿,没紧跟着说一句原来就这么点钱已经是他近些年成熟的表现。
诚然,方识攸听出来了。他对此没什么反应,只是说“费用方面我确实记不太清,应该有些浮动不过不会太大。”
许南珩“嗯”了声“不要紧,只要不是三四百万那么夸张就成。”
方识攸“不过你不需要担心卓嘎,西藏这边的医保能报的非常高,有的能达到95,到时候实在不行了再向你求援。”
许南珩打开宿舍门,外面是走廊,走廊护栏到他胸口高。他出来是想抽根烟,但碍于这里是学校,忍住了,胳膊趴在护栏上,接着跟方识攸聊。
“好嘞,钱筹不够一定得来找我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方识攸笑起来“这句话不是这么用的吧许老师”
“嗐,你又不是我学生,对你不用太严谨,瞎用呗。”许南珩笑着说。
方识攸语气轻松,佯装很受伤“哎哟,到我这就没所谓了。”
“那可不,唉方大夫,西藏的星星真多啊,我在北京二十几年没见过这么多这么亮的星星。”他抬头,从二楼走廊望向天。
方识攸也抬眼,从车子的前挡风玻璃看出去“嗯,高原空气干净,光污染也低。”
两个人举着自己的手机,看着同一片星空,很默契地安静了一小阵。
许南珩的沉默是因为这满天的星星实在太漂亮,抬头的这一眼,从前语文课本上的那些星空描述,从文字变成了画面。
片刻后,许南珩想起电话刚开始时候方识攸那边关车门的声音,于是问“你现在在哪儿呢”
“哦我在山南市里,刚开完会。”方识攸说,“明天市医院我老师有台手术,我给他一助,等下开车去旅馆。”
“那你赶紧去休息吧,不聊了啊。”许南珩潇洒地说。
“好。”方识攸那边也干净利落。说完,各自说了句晚安拜拜之后便挂断了。
然而电话挂断后,两个人都没动。
他们相隔其实也就两百多公里,通话不过十来分钟,许南珩捏着手机倚在护栏,他还是想抽根烟。
他还想说说今天班里新来的姑娘,达桑曲珍,想聊聊藏区的孩子和北京孩子的不同,想说今儿有个学生解方程用上了圆周率。
这些事儿完全可以在群里和其他老师聊,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想说给方识攸听。
另一边,方识攸的车迟迟没启动点火。
他舔了舔嘴唇,副驾驶放着他给许南珩从山南市区买的护眼无影台灯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付钱了,想着许老师能用上就买了。
良久,方识攸终于启动了车,开向旅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