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夫煮面用两口锅,一口锅烧水煮面,另一口锅热锅冷油。小火烧油的时候,方大夫抽出菜板和刀,在许南珩的注视下,娴熟地将大块的牛肉切片,薄厚均匀,下刀稳健。
方识攸“葱吃吗”
“可以吃。”
他切葱、切姜,又问“蒜末可以吗”
“可以。”
葱姜蒜和牛肉一起下锅,油已经热了,刺啦一声,方大夫抬手按开油烟机,他这儿似乎没有锅铲,单手握着锅柄,控制着锅里的东西滑动,使它们均匀受热。
然后
“嚯。”许南珩看着他颠了下锅,“这也是医学院必修吗”
方识攸这回没跟他贫,解释说“上个月我这个水龙头坏了,修水龙头得关水阀,结果这栋楼水表房的门闩卡死了,打不开,我拿锅铲别开那个门闩,锅铲就变形了不能用了。”
许南珩“你还真是什么都会啊。”
“嗯”方识攸又颠了下锅,拧小火,旁边那口锅的水滚了,方识攸从袋里抓了两把面条放进去,盖上锅盖。
许南珩“会做饭,会修水龙头,还是个医生。”
方识攸笑笑“没那么夸张,就普通生活技能。”
接着,方识攸补充了一句“大概因为二十几年都一个人过来的吧。”
这句话添的,其实没什么必要。可是凌晨跟杨郜的那段对话提醒了自己,他不知道许南珩是不是单身,但他得让许南珩知道自己是单身。
说完这话,方识攸关上灶台的火,青菜丢进面锅,从冰箱里拿耗油,酱油和一点白醋放在碗底,就可以出锅了。
“香菜吃吗”方识攸问。
“啊。”许南珩刚刚回神,“直接摘它吗”
“嗯。”
两秒后。
“方大夫”
“嗳。”方识攸应声看向他,然后沉默了。
许老师把小盆里的其中一颗香菜连根拔起,拔出来之后许南珩才意识到,可能、可能这个香菜它之所以种在这里,是因为香菜揪下叶子,还能接着长。
“这种情况还能手术吗大夫”许南珩看看手里的整根香菜,又看看他。
方识攸用筷子捞面“没救了,宣布死亡吧,读时间。”
许南珩抬腕“我手表没电了。”
方识攸看了眼自己手腕“我手表没戴。”
“那就铭记这一天吧。”许南珩把香菜递给他。
方识攸无奈“根儿上还有土呢许老师。”
默哀半秒钟后,许南珩洗干净香菜,递给方识攸。方识攸煮的面很好吃,吃完后他得去医院了。
“你下午在家会无聊吗”方识攸抬头问他。
许南珩的原计划是下午看他下载的文章,听他这么问,差点没拿住筷子“不会。”
说完,这位藏不住事儿的老师瞄了眼餐桌上搁在
旁边的电脑。方大夫也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他的电脑。
“不会。”许南珩重复了一遍。
“好的。”
“我之前在看一些文章。”许南珩说。
方识攸已经吃完了,他抽了张纸擦嘴,说“哦,好的。”
“学术上的。”许南珩补充。
“好。”方识攸点头。
“是真的。”许南珩强调。
“”方识攸看着他眼睛,说,“我明白。”
好的越描越黑了,许南珩绝望地眼神空白了片刻,然后站起来,拿过方识攸的碗“你走吧,我来洗。”
方识攸没接话,跟着站起来。
这厨房不大,可以说比较逼仄,两个一米八几的成年男人站在里面挺挤的。少爷的逻辑简单且粗暴,许南珩认为的洗碗就只有碗。方识攸大概预料到了,所以跟着进来,许南珩洗碗的时候他清理灶台,许南珩洗好两只碗,他再接着刷锅,最后收拾垃圾。
“那我走了。”方识攸穿上外套,戴表,“晚上我”
许南珩手放在电脑上,抬头看他。
方识攸“晚上我能回来吗”
这是在说什么话,许南珩差点没听明白“啊”
“当然能啊。”许南珩说,“你这话问的,是你收留我。”
“我怕你不习惯跟人睡一张床。”方识攸在玄关换鞋。
许南珩摇头“跟你的话,还好。”
方识攸停顿了下,强撑着正常的情绪和语调“好,那我回来。”
一整个下午,许南珩从同性恋的银幕形象到传染性疾病再到耽美中的男性。最后合上电脑,许南珩拧了块热毛巾搁在眼皮上敷,看得他两眼发酸。
直到晚上,方识攸回来,许南珩觉得自己强得可怕,他已经获取了充分的理论知识,他完全明白了同性恋的本质,他了解到了案例,也搞明白了特性。
但是,和方识攸又一次双双躺下后,满脑袋的理论和数据这时候就像游戏里的皮肤外观起到一个造型上的作用。
许南珩看那些文章是希望先了解这个问题,这是数学老师的逻辑,得先看懂题目,要知道题目在问什么,才能知道怎么答。但这种东西它不是逻辑问题,许南珩躺得笔直,眼睛盯着天花板。
他也希望能通过学术文章来让他剖析一下方识攸,打探一下方识攸有没有那方面的可能性。但完全,没有头绪。
方识攸侧躺着在看手机,他在看明天手术的病人的影像报告,但网不太行,图像加载得太慢。方识攸放弃了,这边的网络他已经习惯了,干脆锁屏手机,等明天直接去看片子。
他手机刚放下,翻了个身平躺,朝旁边一看,问“你睡这么直挺,能舒服吗。”
许南珩大脑里正在刀枪剑戟,一听到他说话,吓得手忽然攥紧了被沿“啊”
“哦我,我还好。”许南珩说,
“我在思考。”
方识攸“思考你下午看的文章”
许南珩眸光一紧“都是学术文章。”
“你其实不用反复强调,我相信。”
“是吗。”许南珩瞥了他一眼,吞咽,“方大夫,你觉得,是情绪更重要,还是理智更重要”
方识攸偏过头,房间晦暗,屋外风声吹着枝叶簌簌,今夜没有星星。
因没有照明,他视野里的许南珩模糊不清。方识攸问“你碰上什么问题了吗”
“算是。”许南珩看着天花板,不敢看他,说,“因为这个事情,我我没有经验,我看了些例题,可是并没有总结出适合我的解题方法,我劝了一下自己,没有阅历总要有魄力,可是我发现,我也没有魄力。”
他没由来的,说的这些毫无逻辑的话,偏偏方识攸感觉自己都能懂。
因为方识攸自己也是这样的状态,虽然方识攸明白很有可能他在和许老师跨频聊天,他说城门楼子他说胯骨轴子。
“我能”方识攸咽了下,“细问一下你的问题吗”
“你可能”许南珩也咽了一下,“不能。”
许南珩补充“不是不信任你,是这件事情实在过于私人。”
这么直板板地躺着,许南珩不是很舒服,他放松了点,想拿手机,然而手刚一动,在被窝里碰到了方识攸的手背。
皮肤与皮肤接触的瞬间,两个人同时一僵。
分明只是手碰到了,却僵硬得像是碰到了什么敏感部位,在这个静谧的县城夜晚,卧室里忽然同时停止了呼吸声。
凝滞的两个人,相触的一小块皮肤,以及很明显的,屏住呼吸造成的极端沉默。
紧接着是方识攸的手机响了一下,他不关静音,这声微信响得格外大声。像得救了一样,两个人分开,方识攸去拿枕边的手机。
做医生的,这个点收到微信往往不是什么好事。果然,是方识攸的老师发来的,他甚至还没点开聊天框就直接坐了起来。
然后才松了口气。
“出什么事儿了吗”许南珩问。
方识攸“没事,是我老师,问我明天几点能到。”
“我靠。”许南珩哭笑不得,“你搞这么大阵仗。”
方识攸也笑了下,重新躺下来,说“因为这么多年,他半夜三更找我,都是一些紧急情况。在北京的时候,有一回,他夜里给我发消息,说急诊人手不够,送来几十个车祸病患,让我过去帮忙。”
“然后呢”许南珩问。
“但当时我们家就一辆车,他开走了哦,我老师就是我父亲,他开走了,我没车开,当时雪下得特别大,出租车网约车都打不着,我没辙,只能报警了。”方识攸说。
一句话信息量有点大,原来那位老师就是他爸爸。许南珩想了一下,大约是为了避嫌,譬如在医院里直接喊爸的话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方识攸是通过裙带关系进的医
院。
许南珩“早你没认识我,太可惜了。”
是啊。”方识攸说。
许南珩眉心一蹙“哎你和你爸爸一块儿援藏,你俩为啥没住一起呢”
“因为除了一些管理层,没人知道我们父子关系,我随母姓,一直管他叫顾老师,这次援藏是单人单间的公寓。”方识攸解释,“不过援藏是巧合,我爸没喊我报名,我自己看见就报了。”
许南珩知道不该多问,但今晚这气氛,昏天黑地的环境,盖着棉被聊天“父子关系紧张吗”
“不不。”方识攸说,“是因为,我母亲产后并发症过世,他给我取名的时候,用了我母亲的姓。”
“啊,不好意思。”许南珩微微动容,“那你学医,是因为顾老师吗”
“没事,你不用道歉。”方识攸躺着,松泛了些,“至于学医,填志愿的时候他特意说了,说想学什么就报什么,没必要学医,学医怪累的。”
“看着确实累。”许南珩说。
他挺喜欢听方识攸说自己的事儿,他也意识到他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对方识攸更好奇。
“所以你和顾老师在同一个医院。”
“嗯。”方识攸轻笑了下,“这个真的也是巧合,我爸很忙,我也忙,我俩平时几乎没时间交流,在医院都穿白大褂碰上的时候,他很意外地盯着我看了好几秒。”
许南珩设想了一下那个画面,噗呲笑了。
“所以你们关系其实还可以”
“是,因为实在是太忙了,打不上什么交道。”方识攸咳嗽一声清了下嗓子,“我小时候他就忙,偶尔抽空辅导我做作业,不过他有时候会昏头,我初二的时候他给我讲了一下午高等代数,然后口不择言地说哎呀确实高中就讲这个太早了点。”
“噗。”许南珩憋了一下,失败了,还是笑出来了。
方识攸也跟着笑。
顾昌泽顾老师,年轻时经历生子丧妻,大喜大悲。他抱着尚在襁褓中的方识攸,度过了一段很灰暗的时间。
二十九年,顾昌泽没有再娶,也没有恋情,他用大量的工作麻痹自己。他给到方识攸的,是几乎全部的财富、人脉以及学识。
他们父子没什么隔阂,也没有忌讳些什么。方识攸生日的时候,顾老师会笨手笨脚地煮一碗有点难吃的面给他,家里有母亲的遗照,顾老师也会跟他讲讲方旻淑年轻时候的事情。
“总之,没什么狗血故事,也没有寻死觅活天崩地裂的往事。”方识攸抬起手,摸了摸自己枕着的,折起来的哆啦a梦毛毯,“我就是个普通人。”
“你呢”方识攸问他,“大g车主。”
方识攸这么问,就是直白地想知道许南珩的一切。
许南珩说“呃,我和家里挺融洽的,并且咳,并且许老师家住东城四合院。”
“嗬。”方识攸佯装惊喜,“小许少爷怎么来这地儿受罪了”
“支教呗。”许
南珩扬着语调,“奉献自己。”
那许老师怎么一个人开车来”
“唉,那不是”许南珩话锋一转,“那不是为了在109国道营救你嘛方大夫。”
“哎哟。”方识攸笑起来,“别介,你可别。”
确实这话说的有点虚假得过头了,许南珩说完自己跟着乐,县城小公寓里的木板床被俩同频笑的成年男人震颤出了同步的“嘎吱”声。
这就有点
好的笑声停了。
不知道谁咳嗽了一下,气氛又诡异起来。所以两个人盖一条被子的时候就要睡觉,多喝热水少熬夜,这话还能假
“啊。”许南珩终于找到打破这份尴尬的办法。
接下来他简单地给方识攸讲了一遍北京本校支教时候的事儿,他说得很轻松,因为走出了那个境况后这就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儿。
他以为方识攸会安慰自己别放在心上之类的话。
然而方识攸听完,很认真地说“你不需要让别人满意,你本身是一个非常好的人,你善良、懂得平衡、有礼貌、温和,你愿意接受现状,有妥协的勇气,并且在妥协的狭缝里抗争,无论你是住在东城区的四合院还是住在胡同里的水帘洞,许老师,你都是很好的人”
方识攸这两天没怎么睡觉,应该说这几天都没能睡到一个完整的觉。
他最后强撑着把这句话说完整,转眼便沉沉睡了下去,他太困了,也太累了。和许南珩介绍完自己的情况后,他像是交了论文一样安心且泰然,他这个人很简单,家庭也简单,接着就再也撑不住困意。
许南珩则抬起手,按在自己胸口,企图用这种方法来让心脏别咚咚跳得这么猛烈即便旁边躺着个心胸外科的大夫也不成啊,仗势乱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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