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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0 章
    距离中考还有15天。

    村庄小医院里,医嘱系统崩了,县医院信息科的人联网远程看了下,没找出原因,方识攸正在诊室里手写病历。

    两个人都在奋笔疾书。

    方识攸写病历,许南珩写卷子。他写的是其他省市自治区的中考卷,西藏今年中考在7月2日,新疆地界6月中旬就考完了,新疆考完后,苏雨老师第一时间把中考卷扫描了发在群里,接着许南珩打印出来开始做。

    今天两个班级都有老师看着,他们在练习写作文。偏远的藏族孩子有一部分在小学时候才开始接触普通话,他们的汉语表达能力不是很熟稔。所以需要勤加练习。

    不多时,护士敲门推开门,说“信息科一会儿过来两个人,说可能我们这边的硬件设施出了问题。”

    方识攸点头“好,没事,病历不多。”

    许南珩写完了两张模拟卷,勾出来几道题。护士应了声“好的”便离开了,许南珩抬头“我看看你字儿。”

    “嗯”方识攸虽然不解,还是把病历本挪到他面前,“怎么了”

    “没怎么啊,就看看。”许南珩歪着脑袋看方识攸写的病历,“挺好看呀。”

    方识攸的字是中规中矩的,属于是不难看,能够辨认,字迹工整。他笑笑“一般吧。”

    “当老师的就喜欢这种字。”许南珩认真地看着他,说,“一丝不苟,发挥稳定,从始至终都是一样,没有写到后面越写越潦草。”

    他顺着方识攸推过来的手指慢慢向上看,继续评价“而且力道正好,筋骨漂亮,肌肉流畅。”

    方识攸无奈“谢谢老师。”

    写完卷子之后还要在诊室里呆一会儿,支教岗的老师们在线上讨论其他地区的中考卷。许南珩这边中考的时间最晚,大凉山彝族自治州的谭老师那边成绩都快出来了。

    所有支教岗老师都在给许南珩出谋划策,分析题和押题。一个视频会议上四个人,苏雨老师和戴纪绵老师已经回了北京,谭奚在县城他舅爷舅奶家里,就是那个装了新路由器的房子,所以只有许南珩一个人卡卡的。

    “啊”许南珩蹙眉,在视频会议里说,“我又卡了,等我会儿啊,我重新进一下。”

    方识攸刚刚出去了,这会儿进来,从他摄像头后边过了一下,给他拿了盒牛奶进来,牛奶盒上有点湿漉漉,是刚刚在厨房连盒儿泡在热水里,许南珩上一次看见用这种方法热牛奶,还是念小学的时候校门口的早餐摊子。

    “这网”许南珩戳上吸管,“来去匆匆的。”

    方识攸点头“信息科的人过来了,在修医嘱系统,估计网络波动了吧。”

    “哦是哦。”

    方识攸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袋巧克力。

    许南珩一楞“哪儿来的”

    “信息科的人从县城过来,我让他们顺路帮我买了一袋。”方识攸放下巧克力,揉揉他头顶,“

    你辛苦啦许老师。”

    他这段日子确实挺辛苦,毕业班嘛,但许南珩想的是自己还可以再累点儿,还不够,学生好像也应该再多压榨压榨好吧这一点差不多得了。

    他拆开巧克力,嘴里叼着一片重新进入视频会议,这下网好多了。

    谭老师“行啊许老师,大山深处还有巧克力吃呢。”

    许南珩“没错,条件可好了,你赶紧现在坐上你舅爷的三轮摩托过来享受生活。”

    方识攸失笑,无奈摇摇头。

    支教岗老师们的会议中心是许南珩这边的学生们。方识攸正在给手写的病历归档,他时不时飘去旁边,看认真开会的许南珩。同时他也觉得,这群孩子虽然生在深山,但并没有被完全遗忘。

    是索朗措姆校长积极了解全国各地中学的支援计划,回应着各个学校的支教岗报名,继而许老师从北京远赴而来,再到如今,另外三个支教岗的老师也在为他们分析题目出谋划策。

    彼时埋没于土下,今朝也算集万千之力了。

    距离中考还有十天。

    方识攸已经回去了县医院,这阵子为了中考,两个人联络的频率降低了很多。这天的微信上只互道了早安和晚安。

    许南珩对达桑曲珍寄予厚望太过明显,小姑娘这几天焦虑得彻夜难眠。这个问题许南珩其实没什么经验。因为北京的孩子,尤其许南珩就职的学校里的孩子们,他们出现焦虑情绪的时候,他们家长就已经在介入疏导了。

    现在当家长确实也不容易,照顾起居照顾情绪,最好还得有点学历和见识,这样跟孩子交流起来才能从容自如。

    但山区这里不一样,这里青壮年大多外出务工,达桑曲珍家里的大人只有爷爷,她是父母双双外出,拉姆家是父亲外出,周洋家是母亲外出。所以别说焦虑情绪了,每天吃饱穿暖就已经算是过得好。

    距离中考还有九天。

    清晨一早,许南珩照例坐在讲台边等人来早读。达桑曲珍一贯来的早,进来叫了声“许老师好”,许南珩和从前一样回了句“早上好”。结果抬眼一看她,许南珩蹙眉“你这眼袋,比我姥姥熬完中药的锅底儿都黑。”

    达桑曲珍愣了愣,然后实话实说“我一想到要中考了我就睡不着,许老师,方医生那里有安眠药卖吗”

    小姑娘对药物认知不完备,一开口就要安眠药,把许南珩惊得目瞪口呆。

    “安眠药是能随便吃的吗”许南珩下意识提高音量。

    曲珍一激灵“啊不能吗但我实在是睡不着。”

    许南珩琢磨了一下,是他疏忽了,想来曲珍是压力太大导致的焦虑失眠。他叹了口气,说“你,要不”

    说了个你字儿又生生把话咽了回去,他坐讲台边,曲珍站在他面前,他的视野构图中,后黑板硕大的数字9就挨在曲珍脸旁边。

    他实在说不出来你要不回家再睡会儿这话,于是拧着眉毛狠着心,说“你,

    要不,来杯咖啡楼上我宿舍里有咖啡机。

    adashadash给她来俩esres直接精神一上午,许南珩狠厉地看着她。

    “还是不了吧许老师,我不困的,谢谢。”

    晚上跟方识攸打电话的时候讲了这事儿,方识攸听见曲珍张嘴就要安眠药的时候差点呛咳嗽。

    “这小丫头。”方识攸说,“镇静类药物大多阻断中枢神经,会导致记忆力下降,她过几天考试了,记忆力要是下来了不全完了。”

    “是啊。”许南珩说,“我也知道那玩意对大脑有危害,然后我恶向胆边生,我想着给她怼杯双浓缩的咖啡,让她精神精神”

    方识攸有点无语“你你亏得是高中老师,你要是博导,这么压榨下来,一年收二十封投诉。”

    “然后呢”方识攸问,“有什么办法解决她这个焦虑吗”

    “索朗校长解决了。”许南珩说。

    “怎么解决的”

    “念经。”许南珩说。

    “哦”方识攸了然。

    信仰的力量。

    今天晚餐后的第一节晚自习没有上,索朗措姆带着所有孩子在操场的草地上盘膝席地而坐围城一圈,于月下念经。

    方识攸在电话里听说了之后,告诉许南珩,他曾治疗过一位信徒,患有严重的关节病,这位信徒每天磕100个头,坚持了不知多久。

    许南珩听后沉默了良久。曾经他认知里的信仰,东方的西方的,大致是放在心里,或诵经,或祷告。他没有接触过这些,初到拉萨的那天,在布达拉宫他看见了朝圣磕头的人,那时候许南珩没有太多感悟。因为这是别人的事情,他只维持着尊重和礼貌。不多看,也不打听。

    许南珩曾觉得信仰是一种寄托,是由人向神的。毕竟,神向人那是真玄学。

    但其实神是会向人的。

    第二天,距离中考剩余八天,达桑曲珍精神面貌好多了。

    神会向着信徒。从许南珩的视角看来,信仰的过程是能量在人内部环绕一圈回到,信徒向神诵经,内心释怀,许南珩觉得这是自我纾解而非神之力量。不过,有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孩子们月下诵经的时候,有没有那么一两句经文之中获得了神的回应。

    谁知道呢。

    他继续讲卷子,讲完他们昨天考的卷子之后开始讲其他省市的最后几道大题,挑出了类型重合的几道题细讲。

    其实不仅是学生们,许南珩自己的状态在这段时间里也紧绷到了某个阈值。他喉咙沙哑,肩颈酸痛,腰背也不适。连续的长时间伏案工作,即便在床上躺着也用手机看北京题库。

    7月1号下午,大巴车来村庄接考生们去县城。

    县城的初中腾出了宿舍房间,7月1号晚上所有人在县城休息,第二天直接中考,免去了提前三小时起床以及舟车劳顿。

    由于县城的宿舍也很紧张,学生们不得不八个人挤在一间。

    方识攸知道他到县城之后没有去打扰他,他明白许老师需要维持着这个状态,即便到今天已经不需要教学了,但此时此刻他和学生们、老师们,是一体的,没有人提前离场,没有人提前放松。他甚至没有为了乘坐舒适一些而开自己的车跟在大巴车后面,他也坐在那个晃起来比搅拌机好点儿的大巴车过来。

    几位老师们只能在会议室里用躺椅和拼在一起的长凳凑合一晚,睡前,许南珩到学校外面抽了根烟。他给方识攸发微信说我好紧张。

    方识攸回在哪儿呢

    许南珩说校门口奶茶店台阶上。

    大约十多分钟后,方大夫出现了。他远远的就看见许南珩像离家出走的高中生,大晚上坐在奶茶店门口的台阶,咬着根烟,唇前一点火星子。

    “我没想让你跑过来的。”许南珩抬头看他,“我就出来抽根烟。”

    方识攸挨着他也坐下,掏出烟盒“抽根烟和见我,冲突吗”

    许南珩夹下烟笑了声“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怕你忙着还抽空跑过来,多折腾。”

    “不折腾。”方识攸手掌兜在他后脑勺,拉着他过来亲了亲,“明天学生们考试了,我也挺不放心的。”

    今天方识攸不值班,但回家也无事可做,干脆就在医院办公室里看文章。收到他微信之后找了过来。

    许南珩把烟在旁边地上摁灭后,手指捏着滤嘴,说“我不知道我做的够不够好,下午过来的路上我还在回想前一天我讲的题,攸哥,我感觉我经验还不够,我就不该过来,应该来一个经验比我丰富而且能力比我强的老师。”

    温热的手握住他手腕,方识攸将他右手牵到自己膝盖上,然后手心盖住他手背,说“他们才初中,你的教学已经足够好了。”

    许南珩叹气。

    方识攸又说“我们的行业其实差不多,很多时候我们按部就班地做完一切努力,按照前人的经验也好,教科书也好,但结局总是不受我们控制的。你教出去的知识未必能被全部吸收,我们的药物也未必能起到百分百的功效。”

    许南珩偏过头,幽幽地看着他“我怕是因为我能力不足。”

    “你通过了所有考核,不是吗。”方识攸笃定地看着他。虽然照明不加,但月色溶溶,满天星斗。

    方识攸又说“你出现这种心理很正常,我都做了这么多台手术了,有时候还会萌生出你这个情况得找个大夫看一看然后绝望地意识到这个大夫就是我自己。”

    许南珩笑起来“你出示一下执医资格证吧。”

    “你先出示教师资格证。”

    “嘁。”许南珩别过头,看向县初中,“我还用出示我这么呕心沥血,达桑曲珍高低要考去拉萨。”

    方识攸眉眼笑吟吟地看着他侧脸。他托起许南珩手心,放到唇边亲了亲他手背。许南珩回过头问“你说曲珍大学会考哪儿去呢。”

    “大学”方识攸倒是没想那么远,细想想,说,“那要

    看她高中什么科目学得好了。”

    也是。许南珩点点头,她要是学了化学,我估计就得跟她一刀两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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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识攸看着他,“这么恨化学吗”

    许南珩看着他眼睛,点了两下头。

    “她以后还会回来吗”许南珩问,“其实我很喜欢这儿,我虽然没去过很多地方,但西藏是我见过最特别的。”

    方识攸温声说“她会回来的。她可能会考去杭州,到楼外楼吃一口西湖醋鱼,然后哭着跑回藏南。也可能会考去北京,去某个老字号喝一口豆汁,然后哭着跑回藏南。”

    “我看你没少刷西湖醋鱼那些夸张的测评”许南珩乜他一眼,话头一转,“万一她天赋异禀爱上豆汁呢”

    “那说明她命中注定属于北京。”方大夫从容回答。

    许南珩笑起来“没事,留在哪里都好,人生苦短,多看一看。”

    见到方识攸之后许南珩觉得好多了。他们在四下无人的台阶上坐着接吻,没有吻得多深,吻得很缠绵。

    等到中考结束,许老师就要回京了。那之后再见面就是在北京。

    两个人接完吻,极近的距离看着彼此,什么话都没有说。

    第二天开始考试,许南珩维持着压榨型教师的人设,凝视着所有人进入考场。他没有监考证,所以是站在县初中校门口一个个盯着他们的。

    很恐怖的眼神,和此前在村庄学校考模拟的时候一模一样。以至于班里周洋、多吉和德吉哥仨路过他面前的时候都噤声了。

    “你们仨,别给我挨着走路,挨那么近干嘛,还想聊两句啊”许南珩凉声喝道。

    总之一切都很熟悉,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第二天考完,许南珩挨个检查他们的证件和笔,有个小子把准考证折了三道,许南珩一眼瞪过去给他吓出半个额头的汗。

    “手闲不住呐”许南珩问,“闲不住给我抄会儿单词去。”

    好么,一个个的不敢吭声,就连旁边站着的索朗措姆都嘴唇抿成一条线。

    后一天,考英语历史和物理化学。英语是这边孩子们的弱项,早上考试开始后,许南珩和昨天一样没有离开县初中,就在附近找个地儿坐着。希望听力都能听清楚,希望理解别来太多生词。

    七月藏南的阳光猛烈,他戴着鸭舌帽,紧接着面前遮下来一个人影。

    他抬头,没看见脸,然后食指顶了顶帽檐,看见了“方大夫。”

    “走。”方识攸说。

    “去哪儿”边问着边站了起来,反正就是很愿意跟他走。

    二十多分钟后,车停在了县城边缘的山脚,山腰的那个寺院,刚来的时候许南珩放过了自己没有爬上去。

    当时许南珩还未能适应高原海拔,走山腰坡路会缺氧。但临到今天,许老师已经完全没问题了。

    这次和方识攸一起向上走,山风吹拂,五彩的经幡在风中涌动,唰啦唰啦地响。今天的游客和那天差不多,有人在路边休息,有人拿着氧气瓶。

    许南珩看见了那天游客阿姨给他拍照,让他踩的那块大石头,看见了那天自己躺的地儿,他脸差点被小猫踩了一脚。

    他再回头,看向这个县城,也在看自己来时的路。

    上一次有路人问他怎么不上去看看,他说缘分没到。他收回视线,看向方识攸,他觉得这次缘分到了。

    “许老师。”

    “嗳。”许南珩看着方识攸。

    方识攸伸手“走不动了”

    许南珩握住“没,走得动。”

    寺院白墙金顶,依山而建。方识攸带着他从楼梯而上。

    两个人在佛像前拜下去。

    他知道方识攸带自己来寺院的意义,方识攸想要告诉他,他能做的已经做完了,学生们也是。剩下的就交给漫天神佛,像诵经一样,或许终究有那么一两句经文触动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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