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已经是入了秋的季节,天依旧亮得很早,五点多晨光便灌进了小院,流入门窗的缝隙中,漫涨到鹿呦的脸上。
她睡觉一向不老实,被子都被掀开,只一小截用来给怀里的小鹿玩偶捂肚子,而她自己这只“大鹿”是一大半的身体都露在外面。
秋日的早晨空气透着微凉,她晾在外面手臂和腿终于体会到了冷,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听见从院中传来的鸟雀鸣叫声。
一阵恍惚,感觉时间倒退回了一个多月前的夏天,屋里空调冷气十足,蝉虫鸟叫此起彼伏。
她将手脚缩回到被子里,蜷成一团,顺着记忆里的方向慢吞吞地拱了两下。
触碰到凉冰冰的被单才豁然清醒,这次就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像是被从回忆里渗出来的习惯扎了一下,刺得她一点困意都没有了。
明明都没谈过,却仿佛有一种分手了的感觉。
不是,真分手的时候也没这么扎心啊。
也不知道是起床气作祟,还是不满自己的矫情,鹿呦有点不爽,反手捞过刚被她丢下的小鹿揣进怀里,闷闷不乐地掰了掰它右边的鹿角。
闭上眼睛,正打算再眯一会儿。
小鹿玩偶的身体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动静,鹿呦耳朵微动了动,不太确定地将玩偶从被窝里提拽出来。
与此同时,云竹的声音从里面响起“你怎么也发语音了,小鹿睡醒了”
“不仅睡醒,还出去了。”月蕴溪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喑哑。
“出去了这一大早的,去哪儿”
“不知道。”
玩偶肚子里的录音器陷入安静。
鹿呦蹙紧眉头思忖了片刻,福至心灵,想起那天早上她蹑手蹑脚起床去开房,没有带上玩偶。
果然那时候月蕴溪就已经醒了,可能是在和云竹发语音聊微信的时候,不小心掰到了玩偶左边的鹿角录了音。
短暂的沉默后,云竹的声音又从玩偶里传出来“如果你是我现在的境况,你会怎么做”
“云竹,这世界上没有如果,以我设定的假设是没有办法成为你的决定的,它甚至不具有参考价值,因为我已经错过一次了”
鹿呦微愣了一下,随即清晰地捕捉到一声低叹。
那声叹息里弥漫的后悔与失落,仿若在溢出玩偶的过程中被过滤的只剩下难过,通过她的耳朵,淌到更深处。
那声叹息之后,月蕴溪温柔的音色才如水一般泛漾开,
“她对我来说,和别人不一样她在我的无尽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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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个早上鹿呦都有点心神不定,她不知道“无尽岛”代表着什么,也不敢去网络上搜索。
只能起了床,到处晃悠,借此放空被那端录音勾乱的思想。
附近的小镇在上回旅游时基本都逛过,鹿呦索性逛到公交站台,对着站台名研究了一番,上了辆公交车坐到
底站。
那里有个近几年被打造成网红打卡点的村庄,有着很吸引鹿呦的名字,叫月亮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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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不大,地图看上去也像个“月”字,靠下面的横线是条长街,一侧是坐落着田园风格的店铺,一侧是弄成露营区的大片草坪。
地方太偏,暑假也结束了,又是大清早的,没什么人,空空荡荡显得有些冷清。
鹿呦从头逛到尾,进了一家名为“月氏面馆”店,点了碗面解决早饭问题。
在她斜对面那桌,围坐着几个大婶正一边择菜一边闲聊。
其中有个略胖的,声音浑厚地说“上个月我儿子回来,说他看到那个谁了。”
“谁啊”
“月月什么来着哎,就是月韶,她那个女儿。”
忽然听到月阿姨的名字,鹿呦手停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小口吃面,支起耳朵继续听。
“月韶哦就是那个晚上把门关死,把老公冻死在外面的那个”
“我跟你们讲哦,那个事可能真的跟她没关系,她家那个姑娘才不简单呢,小小年纪就会撒谎,我可还记得她污蔑我儿子进女厕所偷看呢。”
说话的是不久前刚招待鹿呦的店长,正扯着刻薄的脸,露出尖酸的表情,“小姑娘家家的有什么好偷看的。”
鹿呦听不下去了,故意将碗打翻在桌上,面汤撒了一桌,顺着滴落到地上。
她轻巧地避开,没沾到一滴在身上,“呀”
“哎呀呀,怎么撒得到处都是啊。”店长急忙起身走过来。
“听你说话声音挺大的,没忍住多看了两眼,光顾着欣赏你的神态了,一没注意,不小心就给弄撒了,不好意思啊。”
鹿呦放软了语调,显出几分无辜。
“噢,没事没事。”店长没太懂她话里的意味,只是见她长得漂亮,担心是什么有影响力的网红,咧开嘴笑了笑,“你没烫着吧,要不再给你下一碗”
“不用了,反正也不好吃。”鹿呦拎着包直接出了门。
听见对方在店里骂骂咧咧,她又倒退着走回去,歪头看向店里,“对了大婶,虽然面不好吃,但是你口气有点重,再刷个牙吧。”
店长被她这个“虽然但是”弄懵了,等反应过来,气鼓鼓地走到店门口破口大骂时,却是连鹿呦的人影都看不见了。
鹿呦伸着懒腰走另一条道上,绕回到公交站台,上了公交车,又去了其他地方逛了一圈,吃了味道还不错的汤包。
回程的路上,陈菲菲发来了一张照片上面是云竹的字迹,她年初一抽签,抄了拍照空间里的[笑脸]
鹿呦看了眼。
照片上有两段字,第一段写的是“你来问卜我先知,好把心头子细思;富贵分明天注定,情长情短有何如”,字迹潇洒飘逸,行云流水。
第二段写着“绿杨深处看渔舟,漫卷丝纶去复求;钓得鱼儿孤酒饮,起来一醉卧江流”,字迹则是刚刚铁画,媚若
银钩。
明显是出自不同的人。
yoyo第二段谁写的
陈菲菲女神写的。
鹿呦扬了扬眉,忍不住,又点开图片看了看。
出于好奇,拿出手机搜了下签文。
地藏王菩萨灵签第49签。
解签写着“鱼群下钓,良机在握”,是凡事积极把握,必可卜收成的大吉签。
莫名地,鹿呦想到了那晚月蕴溪捻着指腹撒下鱼食的画面。
鱼群震荡的一圈圈涟漪,泛在她脑海里,许久,久到她抵达树洞店,才渐渐平静。
树洞店里没其他客人,只有两位女店员隔着收银台闲聊。
见鹿呦进门,站在收银台外面的店员上前,指了指立在树洞和水池边的两个板子说欢迎光临,这里有本店活动的介绍,可以看看哦。”
鹿呦走到水池前问“七月份来写的,还在里面么”
“只要没被人捞走,就在的。”
“那这一个半月有人来捞么”
“有,但是不多,就几个,也就捞了几个瓶子而已。”
鹿呦盯着铺满池底的瓶子看了半晌,扭过头问“可以拿着捞网在里面挑想要的信纸颜色么”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问题,店员做不了主,去问了收银员,那位也不确定。店员讪笑道“您稍等,我得打电话向我们老板确认一下。”
鹿呦趁着电话还没接通说“那跟他说一声,可以的话,池子里信纸是粉色和浅蓝色的瓶子我全包了。”
电话接通,老板在那头喂了两声,店员才从对方是个富婆的概念中回过神,将鹿呦的需求转述了一遍给手机那边,过了一会儿,她从耳边移开手机说“老板说可以的。瓶子很多,一个一个捞太费时间了,您要是真的都包了的话,我俩就换衣服下去帮您都拿出来。”
鹿呦笑说“麻烦你们了。”
两位员工套上防水服,直接进了池子,从一角开始筛查信纸颜色,将透了粉色和浅蓝色的玻璃瓶往外摆放。
鹿呦也没闲着,先就着粉色信纸的瓶子,挨个打开确认。
看了无数条笑话,吃了很多炸裂的瓜,终于找到属于奶奶的粉色信纸。
“不知道这封信会不会被你真给捞上来,但还是想写给你,我的宝贝孙女呦呦。
从你来到这个世界,我就成了最幸福的奶奶”
只看了两行,鹿呦就确认了,老太太要搞煽情。
不想在外面看奶奶的信看到痛哭流涕,鹿呦没再往下看,默默将信纸折好,放进了挎包的夹层里,继续去看放有浅蓝色信纸的玻璃瓶。
有些信纸倒不出来,得用镊子夹出来,十分费工夫。
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店员询问“能不能吃完饭再继续呀”
“当然能啊,吃饭要紧。”鹿呦先付了已经捞上来的瓶子的钱,问道,“有没有好吃的馆子推荐一下
”
“街头新开了一家大碗炒饭,特别火,每天都好多人去打卡,味道也很好,我吃过一次,一绝”店员贴心地走到门口给她遥遥指了一下。
隔了段距离,依稀能看见坐在外面排队等进店的人。
“好,谢谢。”
鹿呦没着急过去,从包里拿出手机对着地上一堆瓶子拍了照,发给陈菲菲说“先去吃饭了,等吃完再给你找。”
陈菲菲好好好准备去吃什么好吃的
鹿呦倚着门框,按着语音发“大碗炒饭。”
手机电量告急,刚把语音发过去,就直接关机了。
鹿呦只好又折回到店里,问店员有没有数据线充电。
“有是有,但是线短扯不到外面,你不介意的话可以放里面充。”收银员说。
鹿呦直接将手机递给了她,而后伏在收银台上耐心地等。
看两个店员讨论点哪家外卖,她突然懒得走那么远去吃炒饭了,便问“这家好吃么”
“也挺好吃的,不过没炒饭家好吃。”
鹿呦笑笑说“懒得去了,能不能帮我也点一份,我转账给你。”
“行。”
等外卖期间,两位员工又去捞了些瓶子出来,鹿呦跟在后面打开,把纸条从瓶子里拿出来,分享笑话和八卦。
直到打开一张卷起的纸,看见熟悉的铁画银钩,鹿呦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垂着眼定睛细看。
第一行,只一个“呦”字,就叫她心尖一跳。
第二行“一拿起笔,就会想写你的名字,可惜,横撇竖捺都勾不出你的样子。”
第三行,她只写了一个单词oonquakes
月色轻颤时,地球永不知。
鹿呦眼睫颤了颤,现在知道了啊
第三行“你是盈于我之上的月光。”
第四行“不是不想汇报行程,是没有身份,正如我有无数种见你的理由,却没有去见你的身份。”
第五行“别叫我蕴溪姐姐。”
第六行“真想你能站在我的前途里。”
第七行“欲速则不达。”
第八行“已经在期望与失望里徘徊很多次了,没关系的。”
第九行“始于心甘情愿,终于愿赌服输。”
有一瞬间,鹿呦仿佛看见写字的人坐在树洞里,手腕下压着这张纸,不知静坐了多久,笔尖落在纸上,不由自主地,写下她的名字,写下这些,仿佛是写给永远不会看见这些的她,又仿佛在与自己对话。
含蓄又直接,是沉稳的人轻微的放纵与失态,戳酸心脏的效力仿佛都被加了倍。
鹿呦捏紧了纸张,过了一会儿,眸光才慢慢落到最后一行。
“月亮出来的时候,海水覆上陆地,心脏就像无尽里的岛。”
鹿呦心尖一颤,像踩在一团柔软的棉花上,忽而脚下一软,坠落到了实地。
下一秒,远处赫然一声轰然巨响,连带着她所在的这座房子都跟着晃动了一下,立在地面的瓶子歪倒下去,叮叮当当脆响声中漫开惊叫与哭声。
空气里充斥着灼热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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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人声喧闹,恐惧与凄惨的哭声里夹杂着断断续续的话语
“大碗炒饭那边爆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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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城古镇大碗炒饭煤气爆炸的视频很快就被人发布到了网上。
黎璨刷手机刚好看到,不禁唏嘘,毕竟七月份她们还在那条街上逛过,顺手转发到了群里西城那边新开的一家大碗炒饭店发生爆炸了,看评论区说,死了好多人,好可怕。
刚吃完饭拿手机出来耍的陈菲菲看了眼群聊,正准备回复,忽然想起什么,连忙转到鹿呦的聊天窗口,将发来的语音又听了一遍。
“大碗炒饭。”
陈菲菲脸色陡然煞白,手指发抖地拨电话给鹿呦。
一个两个三个全都没有接通,她全身的血液也跟着凉透了,眼眶里急到蓄满了眼泪,第十一个电话,她拨给了云竹。
彼时云竹在剧院的排练刚结束,正拉着被她强拖出来听排练的月蕴溪准备去吃午饭。
四周太吵,手机铃声响到第二段,她才听见,接通后调高了音量。
进了电梯,那些喧闹的环境音被隔绝在外,陈菲菲的哭音便很大声地从手机里传了出来
“云竹怎么办我打不通呦呦电话,她跟我说她去大碗炒饭吃午饭,但现在,大碗炒饭爆炸了,死了好多人我打不通她的电话怎么办。”
从没想过这种事会发生在身边人的身上,云竹大脑嗡了一下,她也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干巴巴地安慰陈菲菲“你先别急,也许,也许小鹿坐在了外面,情况没有那么糟糕”
电梯门开,身边人飞快地走了出去,云竹满脑子都是“完了”两个大字,只见月蕴溪径直去了停车场,步子快到,已经从走变成了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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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炸现场的景象惨烈无比,痛苦的呻吟不绝于耳,视线里不断有浑身焦黑的人躺在担架上被抬走,隐约可怜对方模糊的血肉。
只是余光瞥一眼,都会有疼痛的感觉冒出来。
鹿呦不敢想,他们该有多疼。
更不敢想,她差点也是其中一员。
推荐她去吃大碗炒饭店员心有余悸,捂着心口看着她,眼泪直往下掉“还好你没去,对不起,我,我,我差点就把你害了。”
即便她没去,也足够小姑娘为此害怕和自责的了。
鹿呦抿了抿唇,拍了拍她的肩“你也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只是好心推荐我一家好吃的馆子而已,别多想。”
小姑娘擦擦眼睛,点了点头。
同店员点的外卖鹿呦最终没能吃下去,没有人面对这样的惨状,还能吃得下饭。
对于外面发生的事,路人基本都只能干看着,只有偶尔医护人员需要什么的
时候,一点物质上的帮助。
大碗炒饭的火被灭了,整个店铺被焦黑蚕食得只剩下了个架子,救护车的笛声几乎就没停过,伤员陆续被送往了最近的医院。
街道上围看的人群慢慢散开。
鹿呦和两个店员也回到了店里,面色沉重地将剩下的瓶子捞完。
找到云竹的那张信纸,没细看,同月蕴溪的那张分别折好放进挎包的不同夹层里。她恍然想起来看一眼时间。
已经错过了高铁票的时间
还真是祸福相依。
鹿呦琢磨,得回去再续订一下房间了。
拿手机付钱,才发现十几通未接来电,都来自陈菲菲。
鹿呦愣了愣,付完钱,灵光一闪,想起之前和陈菲菲说了要去大碗炒饭的事来,连忙回拨了过去。
电话一接通,就听到陈菲菲嚎啕大哭的声音“呦呦你怎么样了你还活着么”
鹿呦边往外走边说“我好好的呢,别担心,给你发完语音我手机没电了,问树洞店的店员接了数据线,就没去那家”
经过那家被烧得焦黑的店面,鹿呦话音一顿,微微睁大了眼睛,呆愣在原地,举在耳边的手慢慢垂落下去。
几步远外,夕阳投落的余晖与烧黑的屋子构出明暗,月蕴溪就在那道浓郁的阴影里,一步一步,迈到淋满橘子汁的日光里,走到她的面前。
被拥抱住的刹那,有风拂面,裹着空气里弥漫的焦味与灼热,裹着属于月蕴溪身上风尘仆仆的气息。
鹿呦长长的头发扬起。
仿佛她一瞬提起的心跳。
比看见信纸上最后一句话明白无尽岛的含义时,还要鼓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