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老先生又将书信翻开看了眼,沉吟片刻,取出一枚玉简,神念一动,写下书信,而后唤来小道童。
“将这枚玉简,递给道廷司的梁老掌司,让他找人查下。”
“是,老祖。”
道童双手接过玉简,恭敬退去了。
不消一日,便有玉简传回,道童又恭恭敬敬,呈给荀老先生。
荀老先生看了一眼玉简,知道是道廷司已然致仕退休的,梁老掌司的手笔,便将神识沉入其中。
只看了一眼,荀老先生便心头一颤。
火佛陀
纵横二品州界百年,筑基巅峰,修陨火禁术,灭谢家满门,麾下魔修众多,杀人如麻的大魔修
荀老先生微微吸了一口凉气。
而且
这些师兄师姐,修为可比他高多了,一个两个,还都是世家天骄,萍水相逢的,竟也愿意带着他玩
功勋阁的卷宗,也很快调来了。
这么说来,这八千功勋,并不算多
没想到啊
但假如,有一丁点闪失,那么多罪修邪修,墨画这小胳膊小腿的,经得住谁杀的
一旦遭遇不测,一个上好的阵法苗子,岂不就夭折了么
荀老先生怎么也想不明白,墨画这样一个修为低微,弱不经风的小弟子,到底怎么去抓一个筑基巅峰,恶贯满盈的魔头
靠阵法
就算他阵法再好,也太危险了。
墨画这孩子,交际能力这么强的么
这些情况,跟他之前所以为的,不能说大相径庭,只能说一丁点也不一样
荀老先生又是后怕,又是生气。
所以道廷司才破例,拨了这八千功勋。
荀老先生叹了口气。
与这种凶悍残虐的魔修打交道,一个不注意,怕是死得连渣都不剩。
而且成功率,高得离谱,基本没失手过。
现在看来,情况可能根本不一样
但那個时候,墨画也在。
荀老先生沉思片刻,又命人去功勋阁调了卷宗,看看墨画平时做的,都是什么任务。
道童恭敬道“是。”
墨画柔柔弱弱,乖乖巧巧的模样,又浮现在脑海。
真是什么事,都敢掺和一手。
可是
自己这天机算法,果然不行,殚精竭虑,学了几百年,算了几百年,没想到身边就有这么一个“盲点”,自己竟一点都没算到。
怪不得值八千功勋
墨画这孩子,是替道廷司画阵法抓捕火佛陀,立下了大功,经由道廷司典司顾长怀上表。
荀老先生继续向下看去,目光微凝,“火佛陀被杀了”
荀老先生忍不住喟叹。
荀老先生有些难以置信。
荀老先生皱眉。
自己活了这么多年,遇过这么多事,见过这么多人,没想到临老了,被一个小娃子上了眼药。
但最多的,是慕容家的小姑娘,还有太阿门欧阳家的那个小伙子,其余一大半,竟也都是,高他一届的师兄师姐。
简直胡闹
多么好的阵法天赋,不知道珍惜,三天两头在宗门外,做着这些凶险至极的悬赏。
抓捕火佛陀
不用想都知道,这里面必然还有猫腻。
与他组队的弟子,也五花八门。
上面写的,说是顾长怀一人的功劳。
墨画这个小娃子,胆子未免太大了。
荀老先生翻了一眼,头皮微微发麻。
所以没想着去查查底。
好在是平安无事。
除了大量的一品、二品阵法任务外,其余大部分,竟全都是缉拿,追杀,围杀,猎杀罪修,邪修,乃至魔修的悬赏。
原本他以为,以墨画这孩子的本事,他最多也就画个阵法,也只能画个阵法。
荀老先生又将玉简里的东西看了看,越想越气。
一念及此,荀老先生心生懊悔,越想越是后怕,便沉着脸,吩咐道童道
“你去把墨画喊来”
离了长老居,道童便去找了墨画。
墨画正在上课,闻言有些诧异,荀老先生很少在上课的时候,喊自己去见他的。
道童便小声道“你小心点,老先生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平日里,墨画常去长老居,跟这道童混得也熟。
墨画一愣,“生谁的气”
道童摇了摇头,“我怎么知道”
墨画心里嘀咕。
荀老先生生气,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最近老实得很,天天在宗门里画阵法。
到了长老居,进了荀老先生的房间,墨画果然觉得气氛不对,荀老先生面沉如水,一副严厉的模样。
墨画低眉顺眼,一脸无辜,看着十分乖巧。
荀老先生刚想责备,一见墨画这副模样,心立刻又软了几分。
虽说做的事,是危险了点
但抓捕邪魔外道,也算是修士的本分,是替天行道的好事,不能太过责备,以免有损这孩子正直的心性,和斩妖除魔的道心。
不过,以身犯险,这种事不能再纵容。
他年纪还小,白纸一样,怎知这人心阴毒,修界险恶。
要严厉地敲打敲打,不让他长点教训,下次这种凶险的事,他估计还敢
荀老先生脸色又严厉了下来,便想开口责备一番,但话未出口,猛然一怔。
他盯着墨画,看了许久,皱眉问道
“你的神识,是不是又强了一点”
墨画腼腆而不失谦逊地点了点头,“是的,强了一点点,十七纹了”
荀老先生眼睛微睁。
十七纹
筑基初期,十七纹
筑基初期境界,筑基后期的神识
荀老先生神色默然,心中却如狂风骤起,涌起惊涛骇浪,怔忡半天,不知说什么好。
“老先生”墨画弱弱道。
荀老先生这才回过神来,看着墨画,心中尽是不可思议。
片刻后,荀老先生神色恢复如常,淡淡道
“没事了,你先回去吧。”
墨画一怔。
荀老先生摆了摆手,也不生气了,声音也温和了许多,“回去上课吧。”
“哦”墨画有些摸不着头脑,便拱手行礼道,“那弟子告辞了”
“嗯。”荀老先生微微颔首。
墨画稀里糊涂地离开了。
墨画离开之后,荀老先生沉思良久,这才缓缓起身,以虚空遁法,破开虚空裂缝,直接进入后山。
后山之中,有个祠堂。
祠堂肃穆恢弘,十分威严,上面供着玄底白纹的牌位,以及历代太虚祖师画像。
满头白发的荀老先生恭敬上香。
但他的手,却止不住微微颤抖。
古朴的香炉上,升起袅袅青烟。
荀老先生一时心情激荡,难以平静,声音也忍不住带了一丝颤抖道
“列祖列宗保佑”
“我太虚门,当真是碰了个大气运”
“天机困局中的一线生机应该就应在这孩子身上了”
香炉上的香烟,宛如云雾,升腾而起,笼罩在太虚门列祖列宗的画像之上,气息纯正,绵延不绝。
荀老先生长长舒了一口气。
次日,荀老先生去找了太虚掌门。
太虚掌门神色端正和蔼,气度不凡,擅修身养性,一头黑发长而浓密。
他出身高贵,自身有传承,而且以剑法入道,修为不俗,在太虚门内,地位比较特殊。
不过此刻的太虚掌门,神色也有些凝重。
尽管不修神念,不通算法,但到了他等修为,隐隐也能感知到,一些天机的演变和凶机。
太虚门岁月静好,但隐约已有山雨欲来之势。
只不过,具体的凶兆,他看不出。
典雅的檀木桌前,太虚掌门与荀老先生对坐,待水沸茶香后,亲自躬身,为荀老先生斟了一杯茶,而后叹道
“太虚、太阿、冲虚,虽剑道三分,成了三个宗门,但毕竟祖上有渊源,同气连枝”
“我与他们的掌门都说了,但他们不信。”
“太阿门实力强,似乎想着更进一步,占据八大门之首。”
“冲虚门在中游,但也想着跻身前列。”
太虚掌门自哂,“反倒是我太虚门,慢慢吞吞的,落在最后,不思进取。”
荀老先生喝了口茶,但一言不发。
太虚掌门叹了口气,有些唏嘘,继续道
“太阿门,近年来天骄云集,尤其是欧阳家,那个叫欧阳枫的小子,不显山不露水,但镇派的剑法,修得极深,为人沉稳,锋芒不外露,是个可堪大用的人才。”
“冲虚门,这一届中,似乎有个天赋极佳的剑道天才,刚入门没多久,就感应了冲虚剑冢,修出了冲虚剑气,算是冲虚门,近五百年来,天赋最高的弟子了。”
“我太虚门就差了点灵根好的有,修剑法的也有,只是到底中庸了些,与这些真正的天骄相比,还是逊了一筹。”
太虚掌门摇了摇头,神色无奈
“也难怪这太阿门和冲虚门,不太想跟我太虚门玩了。”
“我说的话,他们也不放在心上,估计是怕我太虚门,扯了他们的后腿。”
荀老先生微微皱眉。
三门虽同气连枝,但的确早就分家了,各过各的,别人的事,也插不了手。
太虚掌门看了荀老先生一眼,神情微肃,低声问道
“老先生,究竟发生了什么”
荀老先生叹道“我也说不清。”
太虚掌门神色凝重。
“总而言之,”荀老先生道,“从今往后,让宗门弟子,谨言慎行,一些宗门的安排,也尽量保守些,不可冒进”
太虚掌门点了点头。
躺平养生么,这个他熟。
荀老先生道“今后的日子,怕是不会太平,能明哲保身,护住基业,熬过去就行。”
“无过就是功,不必与他人攀比,名利的事,他们想争,就让他们争。”
荀老先生神色淡然。
“老先生言之有理。”太虚掌门赞同道。
之后两人继续喝茶,聊了些宗门事务,荀老先生便道“不过,有个小规矩,要改一下。”
太虚掌门微怔。
荀老先生道“从这一届开始,开阵法大课,同届所有弟子,阵法课一起上。”
太虚掌门一头雾水,皱眉问道
“老先生,恕晚辈愚昧,此举莫非有什么深意”
荀老先生故意叹了口气,“也没什么深意,只是我年纪大了,难免精力不济,近日来又推衍天机,神识枯耗,总觉得有些疲惫。”
“阵法课太多,无暇兼顾,索性并作大课,一齐教了。”
太虚掌门闻言,有些不忍。
荀老先生为了太虚门,当真是呕心沥血,奉献了一生。
太虚掌门轻声道“要不,这些传道授业的事,就交由门内的长老和教习们去做吧,老先生您身份尊贵,不必降尊纡贵,亲自去教了”
“不行”
荀老先生一脸严肃道
“传道授业,乃我太虚门的立宗之本,筑基也好,羽化也好,教习也好,长老也好,无论修为深浅,职位高低,都应以传道为本,以授业为荣,这才是宗门本分”
“如今我虽年迈,但无论如何,这个原则,不可不坚守”
太虚掌门闻言,敬重不已,立即起身,拱手行礼道
“晚辈,谨遵老先生教诲。”
荀老先生捋了捋胡须,欣慰颔首。
事情敲定之后,荀老先生便离开了。但他说的话,还回荡在太虚掌门的耳边。
太虚掌门沉思良久,心情复杂,心中感叹道
“如今的修界,无论是世家,还是宗门,能像荀老先生这般,胸襟坦荡,一身正念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太虚掌门叹了口气,喝了口茶,突然一怔,细心琢磨了下,忽然又觉得有些奇怪。
这个阵法大课,早不开,晚不开,为何偏偏现在开
虽说是为了传道授业,但他总觉得,荀老先生似乎又存了一点点私心。
可是,荀老先生心性刚直,两袖清风,能有什么私心
太虚掌门想了想,摇了摇头。
应该是自己多心了。
荀老先生德高望重,也不至于骗自己。
荀老先生和太虚掌门商议完,阵法课的规矩,因此就改了。
下一节阵法课,就开始上大课了。
课程的地点,选在了传道阁,最大的一间传道室里。
荀老先生站在台上,下面坐的密密麻麻,全是与墨画同一届的弟子,足有一千多人。
荀老先生目光扫视全场,言简意赅道
“从今往后,阵法统一教,由老夫主讲,教习辅讲,还有”
荀老先生向下面看了一眼,伸手一点道
“墨画。”
墨画一怔。
荀老先生接着道“由你做阵法课的小师兄平日这间传道室里,我不在,教习不在,就是你说了算。”
墨画一时猝不及防,有点懵了。
而后他便发觉,上千道目光,同一时间,宛若万箭齐发般,齐刷刷地向他看来。
这些目光,有的熟悉,有的陌生,有的震惊,有的疑惑,有的敬佩,有的质疑,还有很多略带敌意。
他们都是太虚门内真正的天骄,虽然是一届的,但很多人,与墨画也不熟。
天降一个“小师兄”,以他们桀骜的脾气,如何能忍。
墨画被看得头皮发麻,浑身不自在。
荀老先生置若罔闻,对墨画道
“墨画,你上来下。”
墨画当着众人的面,压力山一般大,但还是硬着头皮,迈步走上了台,站到了荀老先生的旁边。
一头白发的荀老先生,拍了拍墨画的小肩膀,微微颔首,而后指着墨画,对着下面的弟子道
“从今往后,这便是你们的小师兄。”
墨画还没说什么,下面忽而有一个弟子忍无可忍,站了起来,神色虽恭敬,但却带着一点怒意,问道
“请问老先生,您这算是内定吗”
荀老先生点头,坦然道
“是的。”
那弟子一窒。
荀老先生如此坦然,他倒不知说什么好了。
又有弟子站起来道“老先生,您这是徇私,我不服”
荀老先生淡淡瞥了他一眼,“然后呢”
“我”那弟子踟躇后,一脸自豪道,“我曾祖父,乃是太虚门的大长老,我会跟我曾祖父禀明一切,说您行事不公,徇私舞弊,滥用职权,不守规矩”
荀老先生神情微妙,微微颔首道
“行,伱回去说,顺便让你那个做大长老的曾祖,明日来见我一趟,我跟他聊聊,什么是规矩”
那弟子一怔,随后心里直犯嘀咕。
这位荀老先生,怎么一点都不害怕
也不知他是真不怕,还是假不怕,还是他资历太老了,曾祖也不敢动他
只可惜,曾祖从没提起过这位荀老先生。
他也不知这位荀老先生,在门内到底是何等身份。
但他又不傻,听荀老先生说话的口气,显然并不把他曾祖放在眼里,万一他真的身份极高
这弟子心里有点打颤。
我不会给曾祖惹麻烦了吧
曾祖不会揍我吧
这弟子没了底气,老老实实坐下了。
其他弟子,也都意识到有些不对。
这位平日一丝不苟,只知道授课的荀老先生,可能比他们想的,还要地位尊崇。
所有人都不敢说话了。
荀老先生神色肃然,但心里也默默叹了口气。
若是平日,他还会花点时间,徐徐图之。
但现在天机蒙昧,情况特殊,必须速战速决。
就是硬捧,也要把墨画“捧”上去,去做这个太虚门的小师兄。
此事,关乎太虚门的气运。
刻不容缓,也不容置疑
事关天机的大事,稍有迟疑,因果就会逆转。
因此只要窥出那一丝天机,哪怕乾坤独断,一意孤行,也不能有丝毫犹豫
荀老先生环顾座下的弟子。
一众弟子,神情各异,虽然不说话,但显然并不“心服”。
不“心服”也无所谓,但至少要先让他们“口服”
荀老先生便以威严的口吻道
“这事便这么定了,你们先喊一声小师兄。”
他们明显不乐意,但迫于荀老先生的压力,又不得不喊。
于是太虚门这一届的所有天骄,除了与墨画相熟的小部分弟子,绝大多数,都心不甘情不愿,压低声音,对着比他们还小一点的墨画,喊了一声
“小师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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