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调和矛盾方面,首辅申时行有着丰富的经验,这是他的看家本事之一。
这几年来万历皇帝和大臣之间的那些矛盾,就全靠申首辅来调和,维持着朝廷上下的正常运转。
对此申首辅敢拍着胸脯想“设若朝廷无我申时行,早就支离破碎了。”
所以申首辅还算沉得住气,不就是调和么,这他可太熟了。
连皇帝和大臣之间产生的矛盾都能调和,林泰来和吴时来、杨巍的这点阵营内部小矛盾,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看了看夜色,时间也不早了,申首辅也不绕圈子,对林泰来直接说
“虽然在你们年轻人眼里,讲大局似乎是一个很老套的、忽悠人的说辞,但是我今天还是要重复一遍,大局还是要讲的。”
林泰来眨巴了一下眼睛,“老前辈你所说的大局,指的是”
申时行更明白的说“这么说吧,因为被弹劾的过于猛烈,目前吴时来和杨巍都按朝堂规矩,开始在家闭门不出,等待朝廷处置。
可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说到底,这两人都是我们这个阵营的,如果他们都被废了,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无论你承不承认,这就是我们这个阵营的大局,坏了这个大局对你也没有好处,你否认不了这点。”
林泰来再次眨巴了一下眼睛,“他们两个被打得闭门不出,就算对我没好处,但好像同时对我也没坏处啊。”
申时行的脸色严肃了起来,“你这什么意思什么叫对你也没坏处”
听这语气,难道你林泰来还想改变阵营所以乐见本阵营的大佬被废
林泰来便答道“先说吴时来吧,我本意只是要饶过钱一本,但吴时来出于私心不同意。
如果吴时来被废了,自然就没有人继续追杀钱一本了,岂不就正好达到我的目的”
说起这个,申时行忍不住很好奇的问道“钱一本和吴正志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有传言说是书画”
对这个问题,林泰来选择了避而不答。
名画不像银子可以分一部分出去,如实回答徒增烦恼,如果申首辅动心了,给还是不给
所以干脆就暂时不提具体情况了,不给首辅动心的机会。
又接着往下说“再说无论有没有吴时来,都察院里的清流势力都一样蹦跶。
我和清流势力之间的那些战斗,从来没有依靠过吴时来这个左都御史啊。
所以就算吴时来被废了,在大局上,对我能有什么区别大局再坏又能坏到哪去”
申时行“”
他用吴时来当左都御史,是为了从组织体系上稍微牵制一下清流势力的言官。
但林泰来和清流势力战斗时,似乎一直不依赖组织解决问题,路线就是四个字武攻文卫。
林泰来经常靠的是武力,还有一本金瓶梅,总结起来就是暴力加色情。如果这是话本,听起来倒是卖点十足。
所以林泰来似乎真有资格说,有没有吴时来这左都御史都一样有了也用不上,没有也不影响什么。
林泰来继续说“吴时来问题就这样了,再说说杨巍,他在家闭门不出又怎么了就算他被废了,影响我什么大局了”
申时行忍不住骂道“你是不是昏头了杨巍是吏部尚书,吏部又是何等要害
你竟然说杨巍被废了也不影响大局皇上都不敢这么说”
林泰来反驳说“朝廷养了佐贰官又是干什么吃的
吏部没了尚书,那还有左侍郎主持工作啊,还能无法运转了
先前礼部尚
书缺了一两个月,不就是由左侍郎于慎行一直主持部务么
所以就算杨巍缺席了,也无所谓啊。”
申时行这时候才突然反应过来,吏部左侍郎是比自己还大十多岁的赵志皋。
这是林泰来堆了许多资源,各种保送,一手扶持上来的真代言人
如果杨巍处于被废状态,让赵志皋主持吏部,对林泰来而言似乎更好
想到这里,申时行虎躯巨震难不成你林泰来还想上演一出吏部版的田氏代齐
你林泰来不会是真想干掉杨巍,然后强推赵志皋上位吧
这个可能性似乎真的存在,也非常可行
说起赵志皋,虽然这老头一度仕途坎坷,但论出身和资历却非常强劲
他隆庆二年的三鼎甲,十几年前以翰林官身份被张居正贬出京师又罢官的
放在万历十一年清算张居正以后,这个三鼎甲出身和反张居正的资历在官场里,属于上限极高、上不封顶的那种
如果推选吏部尚书,大概有人会认为,有比赵志皋更合适的人选,但肯定没人敢说,赵志皋不够资格,万历皇帝也不会反对。
而且赵志皋是浙江人,朝中浙江同乡非常多,如果强力公关后,进行会推时赵志皋也很有优势。
“林九元你这是在说笑么”申时行申前辈不知不觉又变成了申首辅,用着令人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语气反问道。
吏部尚书杨巍和吴时来这混子还不太一样,是申首辅的最核心利益,是维护首辅权威必不可少的人物。
在原本历史上,杨巍辞官后没几个月,才五十七岁、对首辅来说正值壮年的申时行也果断辞官跑路了。
此时听到申首辅的反问,林泰来笑了几声“啊哈哈哈哈当然是说笑了,老前辈不会当真了吧”
书房里的微妙气氛重新松弛了下来,旁边的申用懋忍不住擦了擦汗。
这刻他想起了一个历史典故楚庄王观兵于周郊,问九鼎之轻重
申首辅已经不在意吴时来的事情了,继续追问道“杨巍到底怎么惹到你了就因为他不愿意让你去吏部兼官”
林泰来指责说“我想安排一个松江府知府而已,杨天官连这都不肯答应”
申时行无语,松江府还而已
论天下钱粮,苏州府是第一,松江府就是那个第二。这样极其重要的大郡,能由着你林泰来性子胡闹吗
申时行忍不住质疑说“你要安排松江知府干什么难不成造反吗”
你林泰来已经称霸苏州城了,如果再称霸松江,那岂不等于直接掌控了朝廷四分之一的漕粮
不是为了造反,有必要如此执着于松江府么
林泰来连忙否认“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老前辈这才是真说笑了
我只是想疏通吴淞江故道,打通苏州城直接通海之水路”
申首辅说“我记得,前年内阁否过这个提议。”
林泰来有点强硬的说“按官场习俗,新科进士当年都可以请假回家探亲。
今年我会请假回苏州,然后还会有这个疏通吴淞江旧道的奏本呈上,内阁还会再否吗”
申时行还是怀有疑虑,“你是说真的老夫一直以为,你是想上马一个大工程,然后趁机从中大肆渔利。”
林泰来嗤之以鼻,“老前辈太小看人了,难道我林泰来是那种完全不顾国计民生的人么
你以为我疏通吴淞江故道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建港通海做准备,而后就可以富国强兵、训练水师、增加税收”
“你真
能做”申时行确实顾虑很大。
作为首辅,申时行或许原则性比较灵活,但基本责任心还是有的。
你林泰来收点贿赂贪点钱也就算了,搞这种跨府流域性的专业性大水利工程,尤其还是苏松这种国家钱粮财赋的头号重地。
一旦失败就是祸国殃民,哪能轻易胡来
林泰来就解释说“我两次到京师时,都在通州大码头遇到了一位技术型官员。
他叫徐贞明,对水利和农业都有深刻研究,请他主持工程绝对可以。”
这几年徐贞明在朝廷的知名度还是挺高的,申首辅立刻就想到是谁了。
“这不就是前两年那个在北方推广种植水稻的傻人么”
林泰来冷哼道“我就欣赏这样的傻子,我大明朝廷就是聪明人太多,傻子太少了
去年他辞官后,我就请他下江南,去勘察水流和地势了”
听到这里,申时行便明白,林泰来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真准备上马疏通吴淞江旧道的项目。
于是申时行感觉,自己对人性的复杂性又有了新的认识。
林泰来这样一个恶霸型状元翰林,明明靠着武力和务虚就能顺利向上爬,可是他居然还有务实的一面。
随后林泰来又回归了主题“我看徐贞明与我有缘,可以重新起复为松江府知府
我大明当世头号水利专家潘季驯已经老了,徐贞明可以作为一个接班人,未来的河道总督也有人选了。”
申时行又又感觉到有被冒犯,这种人事安排布局的思路是属于首辅的,你林泰来一个破五品操什么心
最后申首辅问道“事关重大,尤其你还有太多新想法,你真的下了决心要做”
林泰来回答说“就算没有建港通海那些新想法,只疏通吴淞江旧道也能减轻上游苏州的防洪压力,又有什么不好
难道像当年海瑞那样,以防范海寇逆流而上深入腹地为名,把吴淞江下游彻底截断,水流注入弯弯曲曲狭窄的大黄浦河,就一定好了
好歹相识一场,海青天的历史遗留问题,就由我林泰来纠正吧”
听到林泰来连大明道德吉祥物海瑞都吐槽,申时行彻底放弃了教导林泰来什么叫尊敬前辈的想法。
直接给结果说“你的这些要求,老夫都可以允诺但你是不是也该给吴时来、杨巍一个台阶下
他们身为左都御史和吏部尚书,难道不要面子的吗”
林泰来陷入了深思,不知道在长考什么。
申时行不满的说“全都遂了你的愿,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难道你又贪心不足,还想加码”
“老前辈不要误会”林泰来连忙解释说“我正在思考,怎么做才能给他们一个台阶下”
申时行又想骂人了,这踏马的还需要长考难道你林泰来这辈子就没给过别人台阶下,所以不会
忽然林泰来拍了一下额头,“有了我再广发一份揭帖,郑重向世人宣布,我林泰来与吴时来、杨巍恢复往来关系”
申时行终于破防了,大喝道“还需要发个卵子的揭帖你就不会带着礼物主动登门,亲自拜访两位前辈么”
林泰来诚恳的说“我这人不善于交际,只怕事与愿违。所以还是广发揭帖宣布吧,心意到了就好。”
“送客”申时行心累了。
好大儿申用懋代替父亲,将林泰来送出了大门。
然后再回书房时,申用懋口中振振有词的念叨着
“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我若气死谁如意,况且伤神又费力”
申首辅忍无可忍指着挂在墙上的“制怒”二字说“不用念了为父还能不懂这些道理”
申用懋叹口气说,“自从开始依赖使用林泰来扫除政敌时,父亲就迟早要体验这些轻微冒犯感,早点习惯就好。”
申时行“”
这话可太踏马的有道理了,有道理到都不像是好大儿你所能说出来的话
所以申时行问道“所以老二又给你写信,交流人生经验了”
申用懋点了点头,“小弟说,用林泰来用习惯后,肯定会发展到一个互相离不开的阶段。
这时候就算感受到了被冒犯,多想想失去林泰来的代价,忍一忍就过去了。”
申时行不知是何目的,问道“你认为二郎说的对吗”
申用懋答道“正所谓,不看仙丹看疗效。我现在只看到,吴时来和杨巍都镇不住清流势力那帮人。
而林泰来打清流势力如同砍瓜切菜,甚至还游刃有余的能养寇自重。”
申时行只能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别人强求不来。
而自家儿子的“道”,似乎就是和林泰来深度绑定了。
如果赌对了,至少几十年富贵,如果赌错了应该不会错吧
毕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九元祥瑞,只要不作死就不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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