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行不想和林泰来讨论什么词臣的升迁问题,这样会让他感到内阁大学士首辅的尊严被冒犯。
所以申时行对词臣选拔之事避而不谈,就另起了话头说:
“刚才听你说,吏部准备推举工部尚书叶梦熊迁转为兵部尚书?”
林泰来满脸诧异:“不会吧?老前辈不会是才从我这里听到消息吧?
按道理说,在日落之前,老前辈就能获知吏部部议内容。莫非现在内阁的耳目如此闭塞了?”
申时行抬头看了几眼墙壁,墙壁上还挂着“制怒”两个大字,然后才对林泰来说:
“不要打岔跑题,老夫只是想私下里与你探讨几句。
叶梦熊去兵部也就罢了,老夫可以不反对。但为何要让翰林掌院学士陈于陛去工部?”
林泰来反问道:“老前辈的意思是?”
“有资格出任工部尚书的人有很多,你们吏部却偏偏推举一个翰林学士,这不是显得朝廷无人么?
比如先前加工部尚书衔、总督寿宫修建事务的周采,也很合适。”
林泰来同样避而不谈,只说:“吏部的部议已经有结果,没必要再多说了。”
就是不想听首辅你啰嗦,所以今日白天才急急忙忙的回吏部抢先开会,避免被干扰。
如今提名结果已经出来,那就更不想再听首辅啰嗦了。
申首辅看着林泰来,仿佛在看一个刻意与内阁作对的老派吏部天官。
片刻后,申首辅又重新开口说:“两个尚书提名都是你说了算,莫非真就如此不卖老夫面子?”
林泰来滴水不漏的回答说:“老前辈此言差矣!
提名并非是我说了算,而是根据实际情况推出了最合适的人选,还望老前辈成全。”
申首辅忽然答应说:“既然你这么有道理,那么老夫成全你。”
林泰来略感奇怪,为何申首辅如此痛快就让了?原本他预计,可能还要反复拉扯七八个回合。
于是林泰来试探着说:“那么再说说翰林院掌院学士的事情?”
如果陈于陛通过了廷推,去工部任职,翰林院掌院学士的位置就空缺了,这也是个很关键的位置。
申首辅假装怒了,拍案斥道:“你不要得寸进尺!”
已经给你林泰来让出一个尚书了,你还想来掺乎掌院学士的选拔?
果然如此!林泰来明白自己猜对了,就笑嘻嘻的说:
“老前辈何必如此敏感,词臣升迁还不是你们内阁说了算,我又能影响什么?
随便先谈几句也无妨,我还能帮老前辈参详参详,话说老前辈中意的人选到底是谁啊?”
申时行依旧坚持原则说:“与你无关。”
“那就算了。”林泰来起身告辞,“既然老前辈无意多谈,那我也不强求,今晚就此别过,也算是回乡前的提前告别了。”
这次轮到申时行疑惑了,林泰来有点太痛快了吧?不死缠烂打的林泰来,还是林泰来么?
虽然明知道林泰来可能正在进行拉扯,申首辅还是忍不住说:“你这就要走?”
林泰来答话道:“这两天会非常忙碌,除了准备离京之外,还要拜访朝廷老人,搜集一些往年黑材料备用,故而未必有闲暇时间再来向老前辈辞别了。”
申首辅莫名的问道:“谁的黑材料?”
林泰来非常坦荡荡的回答说:“原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庶吉士教习张位的黑材料。”
卧槽!申首辅猛然站起,原本和蔼的神态变得有点扭曲。
纵然以申首辅之心性,此时心里也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你怎么想到的张位?”申首辅脱口而出问道。
不是首辅藏不住话,而是林泰来的表现过于惊悚。
要知道,这个叫张位的人已经在家歇好几年了,先前也不是特别出名的人物,林泰来根本没见过也不认识。
此时林泰来也不走了,又重新坐下,惊奇的说:
“老前辈中意的人选还真是张位?我随口乱猜,竟然也能猜中?”
申时行:“”
今晚的拉扯输了,彻底输了。自己心里秘密都被林泰来猜透了,还怎么赢?
在朝廷中,有资格和林泰来进行深入谈话并坦率交换意见的人不多,申首辅就是其中之一,而且次数很多。
所以申首辅早就注意过,林泰来的见识简直叹为观止。
从百八十年前的宫中秘闻,再到当代各种名人之掌故,林泰来渊博的令人发指。
申首辅一直认为,可能是有个跨越时代、见多识广的老人向林泰来传播过这些知识,或者干脆就是有宫中大珰向林泰来泄密。
但申首辅还是没想到,林泰来在无缘无故的情况下,竟然连自己心中所想都能凭空猜出!
要知道,自己推荐张位上位的想法,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个秘密只有自己心里知道。
而且张位当前并不在朝廷,明面上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一般根本想不到自己会推举张位。
那么林泰来又是怎么猜到的?匪夷所思的像是有读心术似的。
申时行稳定了心神,沉声问道:“你为什么会认为,我要推举张位复出并掌管翰林院?或者说,我为什么要推举张位?”
林泰来一脸茫然,“我也不知道理由啊,我只是随便猜了下。”
在原本历史上的万历十九年,因为密疏外泄事件,首辅申时行和次辅许国双双辞职。
然后未经廷推,申时行直接向皇帝推荐了赵志皋、张位入阁补位。
根据这条历史信息,林泰来就能大胆猜测,申时行心里已经看中了张位,如果有机会肯定要推荐张位上位。
在本时空,已经失去了赵志皋的情况下,张位大概就是申时行的“唯一”了。
至于申时行推荐张位的动机,他林泰来又哪里能知道啊?
那些历史材料里,又没写明白申首辅的心理活动。表面上看起来,申时行与张位似乎也没什么特别关系。
申首辅盯着脸上写满茫然的林泰来,心里还是琢磨不透。
难道林泰来就是史书上那些似有“天命”的人物?就算是无中生有胡乱猜测,也能恰好猜出别人意图?
林泰来见申首辅久久无言,便求知若渴的问道:“老前辈可否讲解,到底为什么推举张位?”
申时行:“”
你林泰来到底有没有边界感?连这种窥伺别人心理活动的问题也问?
犹豫了一会儿后,申首辅还是详细回答了,毕竟无论如何,张位在词林怎么也绕不开林泰来。
“原因有二,第一是近年来由于某些人的刻意推动,朝廷党争愈演愈烈,而皇上对朝堂结党之事多有疑虑。
所以起用张位这种久不在朝的大臣,更容易迎合皇上心理,获得皇上支持。
第二,张江陵之后,内阁多是束手束脚、不敢任事之辈。
而张位此人性情精悍、勇于担当,今后的内阁需要有这样的人挑起重任。”
林泰来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得到了满足,恍然大悟说:“原来如此!”
现在林泰来大致明白申首辅的思路了,估计首辅想着先起复张位,同时期待礼部尚书罗万化在今年的冬至国本大劫陨落。
然后由张位顶替为礼部尚书,再然后,若有包括首辅在内的阁臣陨落,就继续推举张位顶替入阁。
由此可以看出,申首辅也预见到了国本大劫的残酷性,并为此预先布局了。
最后林泰来承诺说:“老前辈推举张位起复,我绝不阻截!”
以此换取申首辅不捣乱,关于兵部尚书的廷推就能更容易通过。
谈完了后,夜深人静,林泰来再次起身告辞。
临走前,申时行问道:“你认为,以今年冬至为节点的国本之争会出现什么局面?”
林泰来答道:“皇上渐失耐心,或许会直接逼迫内阁、礼部的大臣表态。”
申时行又问:“可有什么应对之道?”
林泰来沉默一下后,回答说:“已经无解。”
申时行忽然又开始羡慕林泰来,实在太超然了。
从五年前也就是万历十四年,国本之争还没苗头时,林泰来就开始孜孜不倦的和郑家结仇,新仇旧恨一箩筐。
甚至引来郑贵妃指使内监围攻,又被皇三子当众骂成“奸邪”,这才造就了林泰来如今的超然。
五年前看着林泰来和郑家大打出手时,谁又能想到今日情况?难道这也是天命?
送走林泰来后,申首辅对好大儿申用懋感慨说:“林九元似有天命。”
申大爷慵懒的打了哈欠,不以为意的说:“父亲你才知道?我早看出来了。”
此后一段时间,朝廷高层又又又经历了一轮人事洗牌。
兵部尚书换人!工部尚书换人!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学士换人!
再迟钝的人也觉得,朝廷现状实在太不稳定了,好像随时要崩的感觉。
从万历十四年到万历十八年,数年间朝堂一直很稳定,间或更换一个部院大臣,也称不上震荡。
可是从去年到今年,一年多的时间里,朝廷部院七卿竟然全部换了人!
吏部尚书从杨巍换成了王世贞,户部尚书从王之垣换成了于慎行,礼部尚书从于慎行换成了罗万化,兵部尚书从王一鹗换成了叶梦熊,刑部尚书从陆光祖换成了孙丕扬,工部尚书从宋纁换成了陈于陛,左都御史从吴时来换成了陆光祖。
翰林院一把手从陈于陛换成了张位,大理寺卿从周采换成了周继。
这样换人的规模力度,简直是前所未有,就算是清算张居正时也没这样过。
但朝廷已经稳定下来了吗?今年冬至又一次国本大劫即将到来,让朝臣心里再次蒙上了阴影。
但是这一切暂时与林泰来没有直接关系了,他已经拿着探亲假离开京师,踏上了返乡的路程。
因为担心运河封冻的缘故,所以这次林泰来选择了陆路,并且不辞辛苦快速穿过了临近京师的北直隶,进入了河南境内。
大概是北直隶距离京师太近,又受京师直辖,施展不开的缘故。
利用职务之便,林泰来弄了一堆沿途各地四品以上官员的花名册,以备查阅。
门客顾秉谦也反复仔细翻阅这些花名册,帮着东主查漏补缺。
当夜宿于卫辉,顾秉谦询问道:“东主想先见谁?”
旅途无聊,林泰来就考验顾秉谦说:“河南这边是什么状况?你说应该先见谁?”
虽然在历史上,顾秉谦以“白须儿首辅”之丑名流传,但好歹也是首辅,官场基本功还是很不错的。
闻言便答道:“巡抚周世选曾经家居十七年,万历十二年才重新被启用为给事中,这年也是申相完整执政的第一年。
而后周世选仅仅用了四年时间,就当上了河南巡抚,从各种迹象看,此人绝对是申相之党羽,不然不可能如此迅速升迁。”
林泰来毫无兴趣的说:“打又打不得,收又收不了,此人没啥意思。”
顾秉谦继续说:“河南按察使邹学柱,余姚人,最关键的是他夫人姓陈,应该属于清流势力。”
林泰来也同意说:“此人不但和清流势力大将、原文选郎陈有年是同乡,妻子居然与陈有年还同姓。
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估计此人就是清流党人,陈有年的亲友,看看有无机会收拾他吧。”
顾秉谦回应说:“常言道强龙不压地头蛇,想拿捏按察使并不好办,除非在本地能找到自己人帮忙。”
林泰来说:“我多绕路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扩大影响和收人么?
不挑起纷争和冲突,又怎么寻找和发展自己人?正所谓疾风知劲草,烈火识真金!”
顾秉谦:“”
东主的境界,真是望尘莫及。
随后又听到林泰来长叹道:“越发感觉自己根基薄弱了,你看随便找个省份路过,巡抚就是首辅的人,按察使就是清流势力的人!
而我却要想方设法的收人,能不能收到人还不一定。”
顾秉谦宽慰说:“申相也好,清流势力也罢,都已经发展十年左右了。
而东主你毕竟才入朝两年,不用太心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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