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昨夜之事,盛拾月今儿起了个大早,刚用完膳就听说宁清歌回来了。
她出门的脚步一转,就去寻对方,结果却瞧见紧闭的房门。
守在门口的南园连忙上前几步,躬身喊道“殿下。”
她解释道“昨夜大雨磅礴,将宫中好几处屋舍的瓦片打落,大人留在政事堂的衣衫也跟着遭殃,只能回府换身干净衣袍,等一会就又要出门办公了。”
盛拾月点头表示明白,本想站在门口等对方出来,却瞧见又一仆从跑来。
脚步刚停,人就喊道“殿下,六殿来了。”
盛拾月眉梢一挑,她开府到如今,六皇姐来拜访的次数可屈指可数,视线往一直未打开的房门一扫,眉眼闪过一丝郁闷之色,继而才道“走吧。”
终究是名义上是姐妹,若六皇姐临府,她却故意装作不知,难免多生事端。
因不常使用的缘故,府邸正堂凄冷,只与寻常府邸一样,规规矩矩地摆着些椅凳方桌,严肃的不像是盛拾月的府邸。
仆从端来茶水,小心放在侧边小桌,一位稍年长的女性坐在旁边,朝仆从含笑点了点头,十分亲和的做派。
这就是如今大梁的六皇女盛献音。
若说盛拾月还有三分像皇帝的话,那六皇女就是完完全全捡得她母妃的模样,圆脸白面,温厚敦良,身穿蟒龙交领石青袍,手中拿着把折扇,如同一个儒雅的江南文人。
见到赶来的盛拾月,她立马起身,笑着喊道“九皇妹。”
听到这声音,盛拾月便觉浑身难受,她最讨厌的就是和这种假仁假义、道貌岸然的家伙打交道。
可人都站到面前,她也不能佯装看不见,只能扯了扯嘴角,跟着虚伪道“六皇姐。”
“不请自来,打扰九皇妹休息了。”
盛献音抱歉一笑,又说“本王有一事急于和宁大人商议,可宁大人这几日为国事操劳,本王几次寻她不得,方才马车路过,瞧见她踏入府内,便想着与宁大人一并入宫,途中商议要事,既不耽搁宁大人时间,也好将这桩事解决。”
盛献音前几年就与八皇女一块封王,故而可自称本王。
对方说的有理有据,盛拾月也只能礼貌敷衍。
不多时就等到宁清歌走出,盛献音直接越过盛拾月,径直走向对方,又将方才的说法重复一遍。
宁清歌只能答应,继而眼神转向后头,便温声道“昨夜雨势极大,今早寒气也未散去,殿下若要出门,还是得披件袍子,以免染了风寒。”
她语气转换明显,看向盛拾月时,眉眼间的寒气都散去几分,墨玉眼眸只倒映着对方身影。
哪怕是瞎子也能听出宁清歌对她的特殊。
之前心中生起的莫名烦闷就这样散去,盛拾月咳了声,正准备说话,另一边的盛献音就接道“瞧我糊涂的,身为皇姐还不如宁大人贴心。”
她转头看向盛拾月,又关
切道“皇妹快去加件衣服吧。”
瞧这态度,不知道的还以为盛献音与宁清歌才是妻妻,正在一起关心年幼的妹妹呢
盛拾月眉头一拧,当场就沉下脸。
而盛献音却道“既然宁大人事务繁琐,就别在这儿耽搁了,以免误了时辰。”
关心她就是耽搁是吧
盛拾月面色一沉。
可这一次宁清歌却什么都没有说,时间确实不早了,再不走真的就要迟了。
两人背影消失在门外,旁边的仆从小心翼翼上前,问“殿下还要加衣”
“加什么加冷死我算了”盛拾月怒骂一声,大步就往门外走,脚步踩得砰砰作响。
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去,偌大的汴京却已苏醒过来,马车飞快行驶,道路两旁的小贩挑着竹筐叫卖,店铺都已敞开了门,勤快小厮正拿着扫把,发出沙沙扫地声。
车轮碾过地上水洼,绕了些远路,才到南坊,南坊房屋混杂破旧,所住之人多为下九流,算是汴京最乱的地方之一,因此租金也比其他地方便宜得多,正好适合手中没有多少银两的金镜怜等人。
盛拾月掀帘往后看,不知什么时候,孟家、萧家的马车已跟在身后,随之而来。
刚绕到一巷尾,坐在旁边的金夫人就喊道“到了。”
继而马车停下,众人纷纷跳下来。
金夫人等人还没有开口,就瞧见孟清心、萧景两人风风火火走回来,刚到面前就大声道“我的祖宗咧,你这天不亮就喊人叫我们起来,绕一大圈来南坊做什么”
孟清心浑身怨气,继续道“我昨儿才陪你跑了一下午,折腾到晚上才回家,一进府就被我阿娘抓到,又把我说了一通。”
旁边的萧景也在打哈欠,困倦道“盛九你到底有什么事”
“你也不和我提前说一声,我都不知道你家那位要来国子监授课,逃了课,和你们两瞎转了一下午,回家一瞧,宁大人布置了一堆功课,我熬到半夜才写完。”
大梁设有国子监,普通学子可通过考试就读其中,就读期间免除一切学杂费用,吃住都由国库承担,而像她们这样的二世祖,则可以花费大量银两免去考试,直接到里头就读。
大梁对国子监极为重视,不仅鼓励朝中官员在空闲时间到国子监授课,还让皇嗣也在里头念书。
据说六皇女手底下的几个幕僚,就是在国子监结交的,所以无论寒门学子,还是官宦世家的子女,都会想方设法挤入国子监中。
只不过盛拾月不喜读书,而孟家情况特殊,所以只有萧景一人就读其中。
听到这话,盛拾月面色更沉。
好你一个宁清歌,有空去国子监讲课,没时间回家是吧
两人这才注意到她表情不对,不由诧异。
孟清心说“你怎么了昨儿不还好好的的吗”
萧景问“谁大半夜惹到你了”
她
环顾一圈,忍不住猜测咋了☉,大早上带着我们来找场子了”
盛拾月眉眼沉郁,连话都不肯多说,还好身后跟着个叶流云,连忙站出来,将昨夜的事情简单解释了遍。
这两人顿时表情凝重,忍不住看向那扇紧闭的门。
而盛拾月却看向金镜怜,说“开门吧。”
随着咿呀一声,房门被推开,起初院中未有一个人,就连声音都不曾传出一声,像是无人的荒院,众人不由疑惑,看向金镜怜的视线充满质疑。
而那人却十分平静,直接往里头走去,直到房间前,才敲了敲门。
周围护卫紧紧握住刀柄,叶流云、叶赤灵挡到盛拾月面前。
房门摇晃了下,才有一小女孩推门而出,直接扑到金镜怜怀里,哭喊道“金姨。”
紧接着一个两个接连不断冒出,里面足有十几个小孩。
孟清心有些纳闷,不由道“那么多个小孩怎么安静成这样的”
这群孩子大的不过十三岁,小的五六岁,正是最闹腾的时候,恨不得上房揭瓦将屋顶掀翻,怎么会那么乖巧缩在屋里
她话音刚落,之前的摇骰人便低声解释“她们在牢房之中,只要哭闹就会被打骂,久而久之就这样了”
“而且这个地方人员混杂,若吵闹起来,被流氓混混盯上,少不了麻烦,只能让她们尽量少出声,幸好她们也乖,”摇骰人叹了口气。
孟清心等人不知说什么好,小孩最是顽劣,岂是一两顿打能教会,能那么乖巧,不知是吃了多少苦。
再看前头,那群孩子个个瘦骨嶙峋,即便在惊喜之下,也刻意压低声音,如同麻雀一般发出极小声的笑语,若她们再站远些,恐怕就一点儿也听不见了。
孟清心不知心里什么滋味。
金夫人和她们说了几句话后,面色一变,就急忙往屋里走,那群千门人连忙跟上去,片刻之后,金夫人快步而出。
盛拾月问“怎么了”
金镜怜连忙解释“我们之前留下的粮食早在两天前就她们吃完,昨夜有几个小孩实在饿不住,喝了屋檐落下的雨水,现在闹起肚子,躺在里头动不了。”
盛拾月眉头一皱,便看向叶流云。
叶流云就大步跨入里头,片刻之后才走出来,对盛拾月点了点头。
“走吧,”盛拾月说了声,先一步踏进门槛。
那群小孩瞧见盛拾月等人,表情恐惧又惊慌,紧紧挤作一团,瘦小的身体无意识地抖,可即便怕成这样,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盛拾月眼神扫过,便进到屋内,屋里甚至没有床椅,只有捡来的干草铺在地上,四五个小孩在上头,脸颊凹下去,嘴唇发白,露出的腿脚还有残留鞭痕。
其中有一个小孩睁眼醒来,瞧见盛拾月就吓得一震,恐惧往后退的同时,竟还记得拿手捂着嘴,不发出一点声音。
她们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会被拐进牢房,不知道未
来会发生什么,她们只知道发出声音会挨打,会惹上麻烦,会被那群人又抓走。
所以即便饿成这样,也不敢出门半步,只敢用干草勒紧肚子,只敢偷偷喝那一点屋檐落下的水。
“盛九这、”孟清心有些不忍。
盛拾月不知怎的,向那小女孩走过去,蹲下身子想要说话,却见那小女孩放下手,麻木的眼睛一滴又一滴地落下泪,可她仍然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手伸向衣服,十分熟练解开扣子。
好像曾有人对她这样很多次,以至于让一个还没有成年的孩子,有了本不该属于她的娴熟。
“小迟”
金夫人在这时从后头冲过来,一把抱住这个小孩,将她衣服拉扯回来,将她紧紧藏在怀里。
金夫人没有回头,极力压抑的声音依旧慌乱“对不起殿下,小迟她不是故意的,她不知道你是谁。”
“我们救下她的时候,她已经、已经被人买下许久了”
许是担心刺激到对方,金夫人没有当着孩子的面多说。
盛拾月看向小孩落在外头的衣角,破旧的布料发着颤。
她是在哭吗
“没事的小迟,没事的,她们不是坏人,别怕。”
“不会再有那种事,金姨保证,别怕别怕。”
金夫人一声声安抚着,怀里终于有了一点点哭声,依旧很低,恐怕连刚出生的幼猫都比她哭得大声。
盛拾月收回停在半空的手,紧握成拳。
外头的小孩也涌了进来,却只敢挤在角落里头,用怯生生的眼神望着盛拾月等人。
盛拾月偏头不敢看他们,眼神落在角落,却瞧见一道极其熟悉的泥塑人偶,不过巴掌大小,衣衫用颜料染白,随着时间流逝已掉得斑驳。
她怔愣了下,站起身,朝那个小人偶走去。
那群小孩见她走过来,紧张地往后缩,紧紧贴着墙,连呼吸都停滞住。
虽然金夫人已经解释过,但她们心中阴影太重,本能地惧怕成年人的靠近。
盛拾月拿起那人偶,大拇指在上头摩擦了下,模糊的面容已难寻当年清逸。
她突然哑声问道“这里怎么会有这个”
赶进来的田灵不明所以,但也答道“我们租下屋子时就有了,听隔壁人说,这间屋子的主人已经搬离许久,前两年才写信过来,托邻居代自己租出去,但因房屋破旧,一直没能租出去。”
她又小心道“这人偶有什么问题吗我们入京时间太短,不知里头的忌讳,只是这些小孩经常跑过来、偷偷跪拜,我们就将它留下了。”
盛拾月没有回她,反倒看向那群小孩,毫无起伏的语气分不清喜怒,只问“你们为什么要拜她”
那群小孩有些胆怯,好半天才一个人站出来,结巴道“阿娘说、说、这是神仙,神仙会保佑我们。”
盛拾月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问“阿娘你之前见过这个人偶”
小孩说“我家、那边有一个庙,阿娘会带我去拜神仙。”
“你家在何处”
许是感受到盛拾月不会伤害她,小孩终于胆大了些,回“扬州。”
盛拾月突然接上“江口县。”
小孩眼睛一亮,连声期盼道“姐姐你知道我家你能带我回家吗我好想我阿娘。”
盛拾月沉默了下,才说“我、不知道”
她只是在被禁止的杂书中看过。
扬州曾有水患,帝派废太女南下,说服世家富商捐款,修筑堤坝,疏通水流,亲自带领百姓,在河岸两旁种树修田,如此才使水患停歇,扬州人感激废太女,故修庙塑像,日日香火供奉,后头传入全国各处,百姓便称废太女乃是仙人下凡,纷纷塑像供奉。
盛拾月本以为那些东西都被销毁,却没想扬州还有残留。
想来也是,扬州自古水患不断,一旦爆发,河水冲垮河梯田地不说,最可怕的是淹入城中,摧毁房屋,冲走牛羊牲畜,甚至是人,可经废太女治理后,至今为有较大的洪灾出现,扬州人怎能不感激她。
小孩的眼神瞬间暗了下去,不等盛拾月再做反应,就听见有人从外头买了食物回来,一群饿急的小孩纷纷涌上去。
盛拾月将那人偶握在手中,便转身出门。
孟清心等人跟在她身后,想说些什么又停顿住。
周围人都陷入沉默。
“你们怎么想”盛拾月问她们。
不等她们回答,盛拾月又自顾自道“我再想一想。”
跟来的金夫人没有催促,只道“他们每七日开一回门,算下时间,距下一次还有三天,殿下可以多考虑一段时间。”
盛拾月微微点头,表示自己听见了,心情压抑下,并未再说什么,只嘱咐叶流云替那些小孩寻个医师过来。
车轮滚动,马车缓缓离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