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术的到来让在襄阳城中困守的荆州豪族心情非常复杂。
就在不久之前,袁术还是大汉最大的叛逆、最不要脸的敌人、汝南袁氏的最大耻辱,而荆州众人是大汉宗亲刘表手下的大汉保护者,要对抗袁术的英杰好汉,怎么一转眼的工夫。
可现在,他居然以天子使者、大汉纯臣的身份抵达襄阳,反而要劝说荆州的守军投降,这让人实在是绷不住。
攻守之势转换也太快了,这让谁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啊。
于是,刘先把袁术安顿好之后便头也不回,并没有出现之前张绣到来时众人纷纷来拜见的盛况。
此处是一处破败的宅院,据说是襄阳曾经几个宗贼首领的居所,刘表消灭宗贼之后,将宅内众人一一斩杀,鲜血流了一地,大家都说这里的风水不好,就此荒废下来。
此处房间早就破败不堪,到处生满杂草,房中老鼠乱窜,甚至还有几条蛇在警惕地吐着芯子,见袁术等人进来,老鼠不甘心地从满是灰尘的破桌上爬过,将那张破桌踩得吱嘎吱嘎响个不停。
这明显是刘表故意怠慢,不然稍微是个正常人也不会选出这种风水宝地。
袁术心中本来略有些紧张,可看着刘表如此,突然感觉自己的心胸还是蛮开阔的。
他从小到大,身边都有无数的仆从跟随,现在身边安静下来了,这位性情乖张的大汉叛逆反而也跟着冷静下来。
他让周边的仆从都去其他房间休息,自己盘坐在地静静思考,过往的事情一件件从自己眼前划过。
少年时,袁绍还是個谨小慎微的奴婢之子,那时的袁术眼高于顶,视袁绍为自家的奴仆,那时的他轻狂恣肆,反正上头还有嫡亲兄长袁基继承家业,年少的袁术交往的都是四方豪杰、五岳盗匪,这些杀人不眨眼的豪侠是袁家其他人看不上的,为了托庇在袁术门下反复阿谀顺从,让袁术从小就认为自己是天生的豪杰,根本不需要读什么圣贤书,领悟什么太深厚的道理。
别的不说,孔夫子活着的时候那可怜的模样袁术可从来没有向往过。
后来袁绍成了嫡子,也正式开始读书,跟袁术一样平等的分享袁家的产业和名声。
大家都是读一样的书,袁绍总能比袁术理解地更快,都是练一样的武艺,袁绍也总得比袁术更强。
袁术百思不得其解,一直疑心是家族格外偏向袁绍,偷偷教授他了一些别样的心得,所以才能让袁绍超过自己。
现在想想,那种嫉妒可能是兄弟二人最初的裂痕,也就是因为这道裂痕不可修补,袁家兄弟才最后变成了不死不休的敌人。
这么多年袁术一直不明白是为什么,现在身居陋室,闻着周围朽木腐败缓缓散发出的气息,他一下豁然开朗,渐渐明白了一件事。
“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这是报任安书中的文字。
司马迁所做的史书被世族认为是诽谤之书,袁术这样高贵的人对他所言自然是不屑一顾。
可袁绍却一直颇为喜欢这篇文字,时刻诵念不忘。
现在想想,童年受尽白眼的袁绍确实是因为这个道理才支撑自己活下去,在成为嫡子之后,他才比袁术更努力,更勤奋,在面对绝境时百折不挠。
这个道理没什么难懂的,只是袁术从前的经历让他并不能很深的理解这个。
而现在他在陋室中,反而感觉之前不懂的种种一一从眼前掠过,他从前没有认真研读的经义渐渐融会贯通,从前练武不明白的几处关键立刻想明白,袁术坐在那,第一次有了一种大彻大悟的感觉。
他甚至后背渐渐生出一身冷汗,连带呼吸都沉重了几分。
“原来是这样”
孙坚攻破雒阳,捡到玉玺,之后玉玺来到袁术手上,那时候的他像被玉玺拿了魂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幻觉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直到这么多年后,他才摆脱了那方温润的玉玺给他的巨大压迫,好像作了一场漫长的大梦,一时竟眼泪汪汪。
可还不等袁术再仔细凝思悟道,陋室门外传来一声冷笑,随即便是一声悠长的叹息。
“这是什么世道,保大汉的不如反大汉的,袁公路,你也配来此处吗?”
刘表推开屋门,顿时被灰尘蒙了一脸,他重重地咳嗽着,在几个护卫的保护下缓步走入屋中。
袁术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早就名满天下的山阳名士,只是当时刘表年轻风雅,飘飘然宛如神仙一般,可一晃这么多年过去,现在的刘表瘦小苍老,满脸疲惫,哪像当年的神仙之人,让袁术又有些唏嘘。
他懒得像其他使者一样与刘表寒暄,径自说道:
“刘景升,徐元直奉天子诏令来讨荆州,你要是还念着大汉天子,便赶紧打开襄阳城门,免得徐将军以精兵攻城。”
刘表对袁术的威胁并不感到意外。
袁术一直都是这样,如果不是这样,多年前的战斗最后的胜利者也不会是刘表。
他冷冷地盯着袁术,又从侍从的手中取过火把,想把袁术的脸看得更清晰一点。
许久,他终于笑出来了。
“可笑。当真可笑啊可笑。
袁公路,我还以为是徐庶逼迫你来劝我,没想到你居然还真的想替此獠张目?
我是大汉宗亲,荆州是我从奸邪手中收回,这些年收容了多少中原逃来的流民,从不曾对天子有不敬。
倒是尔等厮杀不断,让多少百姓无家可归,现在我无罪,尔等却以天子为名伐我,当真是可笑至极,天下哪有这般道理?
你也是名门之后,便如此全无廉耻之心吗?”
若是论口才争辩,袁术哪里是清谈高手刘表的对手,他沉默片刻,一时被刘表怼的说不出话,刘表嘿了一声,洋洋得意地一甩袖子,终于感觉到了几分难言的快意。
他让仆役拿来一张胡床,坐在袁术对面,瞪着他道:
“袁公路,你也是一时豪杰,之前被迫投了徐庶,难道你也心甘情愿?
若是徐庶让你来劝我,我也不愿意为难伱,你且在荆州小住,之后我来助你与徐庶厮杀便是。”
只要袁术肯承认自己确实是被徐庶胁迫,刘表就有很多的文章能做,起码城中那些咋呼着要投降的人能稍微收敛一点,帮助刘表竭力应付。
他一脸期待的看着袁术,没想到袁术的嘴角微微上扬,冷笑道:
“刘景升,我为朝廷做事,又不是为徐元直做事,哪里谈得上不是心甘情愿?
你自称大汉纯臣?好啊,当年董卓年轻时也是大汉纯臣,之后还没有入雒阳,便已经不听天子军令,与谋反无异。
你刘景升现在便不听军令,若是坐视不管,过几年是不是便要如那董卓一般入雒行废立之事?
还是说,你本就是等着袁绍入雒,然后扶持你这汉室宗亲为帝,如刘虞之事?”
“你!”
刘表被戳穿了心事,当下脸色极其难看。
他半天说不出话,也懒得跟袁术争论。
反正已经准备好杀了此人,那就如此这般便是。
“袁公路,我最后问你一件事你怕死不怕?”
若是以前,让刘表亲自这样威胁别人几乎是不可能的,这太不优雅,太不符合高士的德行,简直如同无赖一般。
可自从徐庶开始渡江之后,刘表就已经方寸大乱,各种心思胡乱簇拥在一起,他哪里还能顾得上所谓的名士风流?
现在的他,只想赶紧把一切俗务都快刀斩乱麻一般切开,而刚才袁术的话更是让刘表愤恨不已,他很想看看袁术恐惧的表情。
可他盯着袁术的表情看了许久,居然没有看到袁术露出一丝胆怯。
这个曾经做出过种种大事的一方诸侯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狂喜,他静静地盯着刘表,狞笑道:
“使君想杀我袁术不成?”
他长身而起,声音发颤,只不过不是恐惧,而是因为兴奋。
“我怕死吗?当年十常侍之乱的时候,袁某率众杀宦官,那时使君在何处?
之后董卓之乱的时候,袁某率众打董卓,第一个打进雒阳,那时候使君在哪?
啊,使君什么都没做,现在想要杀我?
好啊,我让使君杀,我让使君杀!来啊,用你大汉宗亲的手,杀我这个大汉叛逆,你倒是来啊!”
杀宦官、讨伐董卓这些事情跟刘家人都没啥太大关系,但问题是当今天子刘协已经承认了杀宦官、讨伐董卓是正义之举,偏偏参与过这两件事的人中袁术是最耀眼的。
这些功勋都是多年前的事情,这些年袁术的名声臭不可闻,大家早就已经将这个选择性忘却,甚至还要指责袁术在讨伐董卓的战斗中不肯好好运送粮草,几乎导致战斗失败。
可现在
“人总得死的。”袁术皮笑肉不笑地道,“与其死在宵小手中,要是能为大汉而死,也不算有过。
我们袁家世代忠良,到了我们这一代,这忠良就是我啊。”
袁术的表情已经多了几分狂热。
他又想起了诸葛瑾,当年自己的名声已经臭不可闻的时候,诸葛瑾却愿意拼尽全力帮他,这让袁术的心一直非常感动,从再次回到南阳开始,他就一直试图做个诸葛瑾眼中的贤明主公。
现在大汉的历史进程到了这里,袁术非但不惧,反倒热血沸腾。
刘表,来啊,你来杀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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