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夫叛国起兵,弃你至此。”
夏日雨夜,伴着惊雷轰响,雨水呼啸打在瓦檐上,自檐下挂下一条雨珠帘,复而又哗哗砸入地面。
厢房门窗紧闭,雨声与雷声变得遥远,只有男人的声音低沉落下。
“萋萋当知,如何为自己寻一条活路。”
下一刻,窗外亮银色的冷电撕裂夜空,一刹那冷光中,映亮了彼此的面容。
床榻上的姑娘生的纤细娇柔,一张新月面楚楚可怜,一袭单薄的白衣看看覆裹着她薄玉雕琢的身子,似是雨中白梨花,被浇透,被吹倒,湿淋淋的伏在床榻上望过来。
一道挺拔的身影渐渐走近她,来人额间点朱,耳坠金环,眸含暗绿,似是山间精怪,眉目轮廓锋锐,野性艳丽、强悍俊美。
莫萋萋面色渐白的望向他。
他说的活路,便是在抄家当日,闯进她的厢房,对她
不要
她不要沦为金蛮人的玩物
莫萋萋颤抖着自发鬓间拔出锋锐的银簪,抵靠在自己的脖颈上。
她宁可自裁
而逐渐逼向床榻的男人瞧见这一幕,只是低声浅笑道“萋萋,莫忘了你牢狱中的兄长。”
莫萋萋脊背一僵。
她可以死,但被她连累的哥哥不该死。
“若孤肯保他,他还能捡一条命,日后洗刷冤屈也未可知。”
高大的异域男子慢条斯理的走近,握着她颤抖的足踝,缓缓拖拽至身前。
她手中的簪子无力的滑下。
滚热的掌心灼着她发凉的脂肤,莫萋萋听到他说“萋萋,你当知道该如何做。”
他动作极慢,似是刻意欣赏她的仓惶,衣襟,裙摆,绫衣,罗袜,最后还要将她摆成称心的模样。
床榻旁的花枝灯被点燃,灯火摇晃间,那双狼一样的眼眸贪婪又戏谑的望着她。
笼中鸟,掌中玉,在他的掌中哭叫,他只要动动手指,就能将她逼出娇媚的声音。
莫萋萋埋首于软枕,自眼眸间落下一滴泪。
那是很长很长的一个夜。
雨雷,抄家,落狱,折辱,抄家锦衣卫高举的火把,掐弄腿间的手掌,剥了皮的羔羊,高高在上的掌权者,拼凑成了大奉女隆十二年的夏。
三个月前,女隆十二年、阳春三月时,莫萋萋嫁给她的夫君陆慎。
莫萋萋的父亲早亡,莫府只有一位大兄,大兄高坐漠北郡守,以撑家业,对莫萋萋这个小妹极尽宠爱。
后来,她嫁给陆慎,陆慎爱她敬她,与她是一对神仙眷侣。
京城没有人不羡慕她。
直到成婚的第三个月,仲夏六月时,她的丈夫陆慎突然刺杀女帝,谋逆起义,勾结漠北,率兵攻打大奉。
那时候陆慎放出话来,原来他是先帝流落民间的皇子,这皇位该是他的当朝女帝登基后,曾有人言倒反天罡牝鸡司晨,陆慎要抢下帝位,朝堂内有不少人暗通款曲。
陆慎曾一度攻占半个大奉,危在旦夕。
而留在京中的莫萋萋便成了逆贼之妻,盛怒下的京城人人都要唾她一口沫,她还连累的她的大兄一起被抄家。
大兄入了牢狱,莫萋萋本以为她也会死,但谁能想到,金蛮大皇子耶律九云却将她收成了禁脔。
大奉与金蛮互为友邦多年,金蛮大皇子在大奉求学,地位等同大奉太子。
大奉女帝被刺,命在旦夕,朝堂被漠北攻打,因出了内贼节节败退,这时候,金蛮率兵来援,稳住朝纲,因此,金蛮大皇子在京中极有威慑。
就算是他强占了叛贼的女人,做下了这等荒唐事,在覆国的危机前,也无人敢置喙。
一个女人,给就是了,多划算的买卖呀。
只有被给的女人不甘心。
陆慎谋逆,她不知情,她亦是受害者,她不要被折辱,她要跑出去。
在大奉与逆贼打仗的时候,莫萋萋用尽力气讨好耶律九云,求着他放出哥哥,哄得耶律九云信任她,随后趁着耶律九云打仗时,悄悄带着重病的哥哥逃跑。
她想逃到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去,带着她的哥哥偷生。
但偏生,在逃亡途中,哥哥与她失散,莫萋萋裹挟在流民中,居然重新被已是叛贼的夫君陆慎抓到。
他们既为过夫妻,自是有恩情的,陆慎虽然叛国,但并不会杀了她,可是,陆慎也因她被耶律九云碰过而厌恶她,一改当初深情,将她丢到军营中,对她不管不顾。
她那时只想救哥哥,放下所有尊严,几番哀求陆慎,皆被陆慎冷脸以待,而且,那时,陆慎身边出现了一个女子。
她叫万春桃。
万春桃与她同是大奉官家女,但是又有所不同。
陆慎为了谋反,在朝中埋伏数年,而万家是陆慎麾下的鼎力支持者,在朝中为陆慎潜伏多年,一朝谋反,她的父兄都是陆慎旗下大将,所以万春桃在反贼阵营中地位极高。
万春桃喜爱陆慎,这很明显,所有人都能看出来,莫萋萋自然也知道,可是彼时的她身处劣势,战乱时候人如草芥,哪怕被欺辱,也得咬着牙忍着,她只能忍。
直到有一日,万春桃忍不住了。
那一夜,万春桃将她抓走,告诉她,陆慎之所以娶她,不过是为了从她这里得到她大兄的帮助。
陆慎从没有爱过她,对她从始至终只是利用,将她丢至京城,也是将她当成弃子,根本不在乎她。
万春桃厌恶的看着她,说道“他娶你,不过是为了你的权势、为了打探漠北的消息而已,若非你大兄是漠北郡守,他根本不会看你一眼”
“你的命真是好,在为圣上祈福的山庙里,那媚药是我给你下的,但你竟然跑掉了,呵”
“不过跑掉了也没用,你就算留住了清白,陆哥哥也不爱你,你知道为什么陆慎后来会将你丢在京城吗因为你大兄不肯与他一起谋反,所以你就是没用的弃子陆慎连救你都不肯你就该死在京城里”
“陆慎哥哥自小跟我一起长大,他喜爱的人是我他只是为了这天下大事才不肯承认的,他本该娶我的”
“等我父兄为他打下这天下,我就是皇后娘娘”
而在告知了一切、戳穿了莫萋萋的美好表面之后,万春桃给她灌了一碗毒药,活生生毒死了她。
毒药入喉,好痛,烧灼着莫萋萋的肺腑,让她充满痛苦的死去。
她死在了大奉女隆十二年的八月夏里。
三月嫁人,六月被弃,八月死亡,她的人生像是雨中浮萍,惶惶无依。
死亡的过程好痛,好痛,筋骨抽搐,她在坚硬的地面上翻腾,似是一条渴死的鱼,大张着嘴,大口的吐出乌黑的血,临死的绝望压迫着她,可她连翻身都做不到,只能看着万春桃那张充满厌恶的脸。
“被丢到京城那日,你就该自裁而你呢为了苟活,竟然爬上了耶律九云的床。”
“你现在还有脸来寻陆哥哥真是恶心。”
“你简直脏透了,你是陆慎哥哥的污点”
“去死吧你这个脏了陆慎哥哥的贱女人”
去死吧
去死
大奉女隆十一年,深冬一月,京城大雪。
冬日午后的陆府一片宁静。
院中寒风素裹,碎琼乱玉,朱色廊檐下立着丫鬟,数着时辰抬眸看向寻春阁的二楼小窗。
陆府中没有未出阁的姑娘,寻春阁是专门搭建给莫姑娘居住的。
那位莫姑娘虽是陆大人的未婚妻,虽未曾成婚,但是在陆府行事却已是主母姿态,只要与莫姑娘有关,陆大人事必亲躬。
丫鬟心中不由得升起几分艳羡来,能被陆大人喜欢,莫姑娘真是好命。
想着,丫鬟又抬眸看了一眼。
按着往日的习惯,再过一会儿,莫姑娘便要醒来了。
有些许风雪顺着半开的小窗探入,正瞧见窗边矮塌上的姑娘。
冬倦人静,一枕小窗浓睡。
那女子模样柔美纤细,玉山纤腰如雕,面颊瓷白如玉,只是此女不知是不是陷了噩魇,娇嫩的面容里含着一丝惊惧,在下一刻骤然惊醒。
她有一双盈盈杏眼,最惹人怜,眉若平湖出月,面若白梨露花,此时含着泪惊醒时,连漫天雪色都更显寂静。
莫萋萋自矮塌间午睡醒来时,脑子里还回荡着“去死”这两个字。
她她又做了那个梦。
莫萋萋在矮塌上迷茫的坐着,只觉得胸口钝痛。
此时是女隆十一年冬,距离她嫁给陆慎、距离梦境开始,还有两个月的时间。
半个月前,大兄出使漠北做郡守,离开之前,大兄放心不下她独自一人留在莫府,便将她托给了陆慎。
陆慎,莫萋萋的未婚夫。
他们订婚就是前段时间的事,说起来还是个英雄救美的故事,莫萋萋无意间落了水,是陆慎去救,水下湿了身子,难免影响名声,莫家人还未曾开口,陆慎便说要娶莫萋萋。
莫萋萋并未第一时间应下,而是与陆慎相互来往了一段时间,觉得陆慎是真心喜爱她,她又真心喜爱陆慎,才定下婚事。
婚事在近,再过两个月便要成婚了。
出使漠北,没有三年是回不来的,大兄出于对陆慎的信任,便直接让她住在陆府,只当做提前两个月将她嫁出去了。
可是,自从她住进陆府后,她便频繁地做着这样的梦,断断续续的纠缠着她,梦境来的古怪又暧昧,她不敢与旁人诉说,便一直忍着。
在今日,这梦终于做到了她的结局。
梦里,她在大奉女隆十二年三月初嫁给了陆慎,但不过三月,陆慎便刺杀圣上、谋反。
留在京中的她险些死掉后,成了金蛮大皇子耶律九云的
想起那双墨绿的眼、掐着她腿心的手和那些恶劣的要求、讨厌的话,床榻上纤细柔弱的姑娘面上涌起了几分羞愤,将瓷白的面都染红,但很快,她又想到了自己最后的下场。
她想方设法带着大兄逃离了耶律九云,却又死在了陆慎的营中。
身败名裂,家破人亡。
泛粉的面颊一点点变得惨白,坐在矮塌上的姑娘不知想到了什么,整个人都打了个颤。
梦里的事情能当真吗
她不想当真的,可是梦中的一切都太过明朗,每一环都紧紧相扣,还有那些印刻在心底里的经历,她忘不掉。
兄长下狱的担忧,被耶律九云折辱欺负的屈辱,被陆慎丢到军营不管不顾的冷落,得知陆慎是为了权势的愤怒,被下毒弄死的痛苦,全都历历在目,一想起来便彻心冰寒,压的她呼吸不畅。
这些,简直就像是神明托梦一般会是假的吗
时人素信鬼神之说,哪怕梦境荒诞,莫萋萋也被其摄走心神。
就在莫萋萋发呆时,寻春阁外响起了丫鬟的敲门声。
“姑娘可是醒来了”门外的丫鬟道“膳房给您熬煮了桂圆红枣茶。”
莫萋萋抬眸看过去,目光掠过黄花木架与白玉屏风,落到珠帘后被敲响的门扇前。
门扇外,丫鬟的剪影映在其上,将莫萋萋的神志重新唤回来。
她瞧着那扇门外的丫鬟,想,何苦在此多想,梦中已经给了她那样多那样多的提示,她总能从这些梦境中,寻觅出一点真假来。
是天上真神托梦,还是一场胡思乱想的魇怔,她去想办法看一看、验一验就是了。
“进来。”莫萋萋开口道。
门外的丫鬟推门而入,一眼便瞧见了坐在矮塌上的莫姑娘。
莫家二姑娘生了一张娇柔尖俏的面,似是枝头白梨,软嫩鲜绿,素色的玉绸对交领长裙裹着盈盈纤腰,她坐姿端正,一副乖巧模样。
“莫姑娘睡得可好”丫鬟笑盈盈的行过来,本欲与莫萋萋说上两句话,却瞧见莫萋萋自己从矮塌上走下来,拿起了一旁的披风裹上。
莫萋萋爱素色,她生的瓷白,素色一裹,越发显得清冷,似秋霜冬雪。
且不知为何,莫萋萋醒来后似是心情郁结,一贯柔软的眉眼中夹杂着几分暗沉沉的阴霾,叫丫鬟不敢言语,只侍奉着莫萋萋穿衣。
“带我去瞧一眼陆哥哥。”莫萋萋裹好披风,扫了一眼丫鬟手里的暖茶,道“我去给他送一碗暖茶用。”
丫鬟连忙应允。
陆大人早就在陆府内讲过,莫萋萋可在府内自由出入,她想做什么都可以,库房随意她安排,她就是陆府的未来主母,所以丫鬟不敢迟疑,匆忙提了暖手炉给莫萋萋,又引着莫萋萋去寻了陆慎。
陆慎在他的长亭院书房中忙公务。
以往莫萋萋从不去他的长亭院书房中寻他,一是未曾成婚,她还做不到与陆慎过分亲近,二是陆慎每日都有公务,她不想去扰陆慎心烦。
而今日,她要去陆慎的长亭院瞧一瞧。
因为在梦中,那位名唤万春桃的姑娘曾说过,在莫萋萋住在陆府的这段时日里,她每日都会在午后时来与陆慎私会。
所以,这梦是真是假,只要让她来看看,她便知道了。
陆府坐落在京城麒麟街间,冬日大雪,一层皑皑的白覆在琉璃瓦上,大理石地砖被人扫的整洁干净,穿过九曲回廊,行过覆雪湖畔,便见一片竹林。
竹林内有长阶,通一处大院,名长亭院,院内有高阁,便是陆慎所处的书房暖阁。
书房暖阁烧着地龙,热比五月薄夏时,二楼藏书,一楼待客,行进一楼,有一大窗,探景一望,便是一片翠翠竹林。
冬日寒风一吹,竹叶薄雪卷踏青石长阶,高窗人静,冬在飒飒竹林声中。
莫萋萋来时,门口守着的丫鬟想进去通报,被莫萋萋抬了抬手,给摁下了。
“我自己进去。”她道。
她既然自己寻来,便是不想叫里面的人知道。
整个沈府都知道莫萋萋是未来的夫人,她开口吩咐,守着的丫鬟自然不敢违逆,应了一声“是”,便不再通报。
莫萋萋行向书房暖阁前。
书房暖阁红檐灰瓦,立在竹林间,两扇雕花木门关着,在竹林中透着一股子静谧气息。
书房四周静悄悄的,陆慎不喜人多,所以四周也没什么人守着,莫萋萋一人提着食盒,放轻脚步,顺利行到了书房门口。
她才刚站到书房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一些异动,似是有人在争吵什么,隔着一扇木门,具体说什么她听不清。
若是平常,莫萋萋一定会避开,她知礼节,懂进退,从不曾让陆慎为难。
但是今日,莫萋萋一定要来看一看,纠缠她数日的梦,到底是真是假。
推开门,她便会有一个答案。
莫萋萋一咬牙,纤指一搭,用力推开了雕花木门。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