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深重,乌云低沉。
一道身影步履蹒跚,缓缓行走在风雪之中。
他的动作慢吞吞的,每次抬脚迈步甚至显得有些老迈。
但前进的速度却是极快,甚至无法用目光捕捉到他的真正身影。
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忽明忽暗。
往往向前一步踏出,便毫无征兆消失原处。
再出现时已经到了十数丈外,甚至是更远的距离。
就连风雪都要为之停顿凝滞,仿佛要和他的一动一静进行配合。
还有一个僵硬扭曲,没有双腿的身影,相隔十丈跟随在后。
其身下诡丝涌动,仿佛完全融入到了风雪之中,行进间的速度同样不遑多让,从头到尾没有落下分毫。
卡察一声轻响。
玄武道主毫无征兆停下脚步。
低头看着身下被踩断的枯枝,还有那只刚刚从土洞中钻出,又被吓得疯狂逃窜回去的野兔。
他摘下兜帽,苍老枯瘦的脸上露出一抹澹澹笑意。
然后从附近捡拾了一些草茎,全部堆到那只隐蔽土洞的附近。
做完这一切,他缓缓直起身体,看向前方莫名亮起的一团青白光芒,原本充满死意的目光中透射出些许疑惑的神色。
“桂中丞以幽玄诡丝为引,召唤名为狸类的生灵降临北荒。”
“既然它已经死了,再也没有留下丝毫痕迹,这件事情我们便可以略过不提。”
齐太全收回目光,缓缓开口说道,“但是,后续发生的事情,老夫还需要你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和交代。”
桂书彷叹了口气,“在我能感知到狸类的时候,它便已经在我们附近徘回,所以说即便没有我的呼唤,它应该还是会和我们出现在同一片天空之下。
只是它到时候是降临北荒,还是西极南疆,亦或是大周境内,就成了一个未知的选项。”
“所以我才将狸类吸引了过来,一来可以研究它这样的生灵到底有何特异之处,二来也是将它出现的时间地点固定下来,可以置于我的关注范围之内。
更重要的是,自九圣山复起的帝尸也在北地荒原,如果真的出现了难以控制的情况,有他老人家在的话,至少也能将带来的变故压到最低。”
停顿一下,他看向前方渐渐暗澹下去的青白光芒,感受着由远及近传递过来的暖风,眼神中同样有些疑惑和不解。
沉默片刻,桂书彷又是一声低沉叹息,“我也没有想到,狸类会死得这么快。
但在狸类死后又生出的种种变化,更是完全出乎了我的预料,甚至是令我心中莫名有些发虚发寒。”
他收回远望的目光,低头注视着身下涌动的诡丝,面色忽然变得有些阴郁沉凝。
“其实不用道主说,我也要就此事给出一个解释和交代。”
“虽然根据我所知晓的隐秘,自百年前武帝横压当世之前,有些地方就已经出现了异常的苗头,但终究是被武帝一一镇压下去。
可惜武帝踏平北荒金帐,斩灭梵天灵意后便陷入疯狂,直至最后忽然驾崩,也没能将所知晓的秘密真正完整记录下来。
只留下些许梦呓般的只言片语,在其所临摹的惊鸿帖间有所显现。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不知不觉百年过去,或许该来的终究还会再来,唯一的区别便是时间的早晚而已。”
“不过,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此时此刻的变化,终究是因我召唤狸类作为起始,那我也只好豁出去拼上这条性命不要,去查探清楚内里隐藏的真正缘由。”
齐太全澹澹说道,“以桂中丞宁一直以来给老夫留下的印象,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倒是让我有些惊讶。”
“人心多变,复杂难言。”
“但即便是我这般可以称之为万恶的人,也有着不能逾越的底线存在。”
桂书彷深吸口气,又缓缓呼出,“为求长生久视,我可以隐忍数十载时光,过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也可以肆无忌惮杀人无算,但却从未有任何引狼入室的想法。
毕竟我自认为还是一个人,而不是无家可归的野狗,哪怕真的要做一条狗,也只能是一条看家狗。”
“桂中丞其实说的不对。”
“哦还请道主直言。”
齐太全拈住一片随风飘来的草屑,“其实早在两百多年前,本门那位祖师便已经在所写的札记中隐晦提到,有许多连他都感觉奇怪的人和事,都在大争之世的战乱中一一显现。
不过他老人家对此并没有想得太多,应对的手段也简单直白,无非是将之全部斩杀干净,没有了制造乱象的人,也就没有了乱象的出现。”
“时至今日,尤其是见到了与狸类相关的那个武者之后,再回头细思札记残篇记录的内容,我才忽然发现,当初在祖师笔下那些不像是武者的奇怪武者,似乎便和现在发生的事情有所牵连。
更进一步去想,祖师在手札中还提到了北荒梵天,只是后面似是大限已到,所记录的内容戛然而止,没有继续深入下去。
再联系到大梵生天后来居上,取黑暗之渊而代之的事实,里面究竟有没有隐藏着其他的秘密,直到现在都还不得而知。”
桂书彷问道,“两百多年前,道主说的可是玄武国师”
齐太全点点头,正准备说话,却在最后一刻闭口不言。
他转身向西,感知着扑面而来的暖意,观察着由雪化雨的变化,童孔中缓缓映照出一道缓缓走来的身影。
这是一个青衣青裙的女子。
她头戴宝冠,面覆轻纱,唯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望之犹如天上星辰,将黑暗夜幕都为之点亮。
“长夜难明,风急雪骤,两位在此时此刻出现在此间地面,莫非是为了迎接妾身的到来”
女子声音悠扬,带着一种古怪腔调,听起来仿佛在吟诵歌唱一样。
来到近处,她再看一眼黑暗中的两人,原本悠然自得的表情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则是惊讶,以及些许的慎重。
“两位当真是让我倍感惊讶诧异,甚至有些难以置信。”
她眼波转动,目光从桂书彷身上移开,随后又看向玄武道主的右臂,“阁下是极其罕见的一体双灵。
老先生则更加罕见,虽修气血武道,竟然能别出心抒,用外物为自身筑造道基,此等聪明才智,我是自愧不如,感觉远远不及。”
齐太全道,“你是什么人,又从何处来”
青衣女子微微一笑,“两位可以称呼我为青奴,至于我的来处”
她忽然一声幽幽叹息,“等两位加入我们,成为我们的人,妾身定然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全部告知。”
雪似乎下的越来越大了。
天地间尽是白茫茫的一片。
唯有卫韬周身数丈方圆空空荡荡,没有一片雪花落下。
仿佛连冰雪寒气都被吸收吞噬,没有存在的空间。
他面朝西方,看着一抹亮色映照天空,然后又悄然敛去,消失得无影无踪,目光中闪过些许疑惑。
这道光芒,看上去和梵天大醮有些相似。
但梵天灵意降临时,显化出来的是金色霞光,而不是刚才给人带来炽热感觉的青白光芒。
“上师要去那里查探一番吗”
苜璃来到近处,小心开口问道。
“不去。”
卫韬摇了摇头,缓缓收敛气机,顿时风雪涌入,将周身再次覆盖笼罩。
他取出喜母神像,再次将精神投注其中。
但出乎预料的情况出现了。
神像竟然没有任何反应。
卫韬微微皱眉,沉默思索。
片刻后,他轻轻呼出一口浊气,御使皇极法印,驱使刚刚吸纳进来的那道神意。
吱呀一声轻响。
仿佛紧闭的门扉被轻轻推开。
卫韬眼前毫无征兆一花。
神像又一次活了过来。
十只手臂结出不同印诀,黑暗虚空再次降临。
而当他深入进去探知,竟然比之前更加轻松顺滑,完全不像上一次那般会急剧消耗精神。
“原来如此,皇极印将喜母凋像中的神意吸收纳入,就相当于将它真正和我融为一体,变成了自己的东西,所以这一次驱动神像才会变得如此省时省力。”
心中念头闪过,卫韬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一条游鱼,在黑暗中灵动穿行,很快便接触到了黑暗尽头的白色光芒。
这是一张由蛛丝编织而成的大网。
或者换一个更准确的说法,它应该是一扇盘丝大门。
将其打开之后,就能真正进入到喜母的盘丝洞之中。
只是不知道是整个人都能进去,还是就像他这两次一样,仅仅是将精神深入近前探查感知。
卫韬手持喜母神像,默立风雪不动。
时间一点点过去。
黑暗渐渐退去,白日即将来临。
只是在厚重乌云的遮盖下,天地间被茫茫风雪覆盖笼罩,依旧是晦暗阴郁的色调。
悄无声息间,与喜母神像的联系被断开。
卫韬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
整个后半夜时间,他一直都在尝试开门入洞。
但试来试去,却都没有弄清蛛网的运行规则,也只能是在洞口蹭蹭,无法真正深入其中。
一处荒民聚居地。
卫韬慢慢喝着茶水,一杯又一杯。
身后服侍的苜璃几乎是在一刻不停地在烧水,沏茶。
倪灀在火堆旁盘膝端坐。
双手置于膝上,掌心各有一朵晶莹闪亮的神树之花。
外面还有苜璃的弟弟和部属,正在将几头牲畜剥皮剔骨,架在另外一座帐篷内烧烤。
帐篷外寒风呼啸,大雪纷飞。
里面却安静到了极点,只有卫韬咕冬咕冬吞咽茶水的声音。
门帘被掀开了,苜璃的弟弟苜隆探头进来,畏畏缩缩说道,“大姐,肉烤好了,是送到这里来还是”
他半边脸高高肿起,连牙都掉了两颗,说起话来还有些漏风。
“你是不是没长脑子,这还用说”
苜璃眉头一皱,直接出言打断,“当然是烤好了送过来,那边都没有收拾干净,大人怎么能在满地血污的环境下用餐”
吓得苜隆激灵灵一个寒颤,连一句反驳的话都不敢说,忙不迭出去准备吃饭的餐具。
卫韬将最后一杯茶水饮尽,低低叹了口气,“年轻人气盛一些很正常,你稍稍训斥一下就是了,也没必要出手这么狠,把孩子吓得都不敢多看你一眼。”
苜璃垂下眼睛,面上露出恭谨表情。
“以前奴婢就是把他惯得太狠,才养成了这种妄自尊大,不知进退的愚蠢性格,竟然还敢在您的面前表现出来,不好好纠正一下日后定然会吃大亏。”
卫韬点点头,“这是你们的家事,你自己处理就好。”
“只是我这人心善,见不得血肉模湖的场面,也听不得声声泣血的哀嚎,所以说你以后再动手管教的时候,最好稍稍离远一些,别让我看到听到就好。”
苜璃微微一怔,莫名想起黑暗风雪深处,喜母是怎样在凄厉嘶嚎声中被一点点撕碎吃掉,不由自主便是激灵灵一个寒颤,就连喉咙都有些发干。
“奴婢,奴婢去催一催那些属下,看看肉到底烤好了没有。”
她下意识起身,走出两步却又停下,先小心翼翼将空了的茶盏续满,这才快步出了帐篷,站在门外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只觉得浑身都有些发软。
“师弟怎么着苜璃姑娘了”
“看把人给吓得,连走路都不太稳当。”
倪灀缓缓睁开眼睛,看着手中已经失去了光泽的神树之花,眉宇间闪过些许惋惜之情。
“我也没怎么着她吧。”
卫韬端起茶盏,“不仅一直对她态度很好,而且还从鬼门关将她的命拉了回来,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怕成这样。”
沉默一下,他看到倪灀手上的神树之花,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语气陡然转冷,“难道说她打算回去之后赖账,不想供给师姐后续修行所需的神树精华”
“师弟想到哪里去了”
倪灀悠悠一笑,刚准备继续说下去,却忽然皱起眉头,转身朝着帐篷门帘看去。
卫韬已经缓缓从座位上起身,一个闪身已经来到风雪之中。
再向前踏出一步,他便站在了聚居地外的一座缓坡。
啪嗒一声轻响。
一只麻鞋落在地面,在积雪上留下浅浅痕迹。
卫韬立于坡顶,居高临下看着青衣竹杖,斗笠麻鞋的男子缓步而来,又在一块凸起的青石之上停了下来。
虽然北风呼啸,大雪纷飞,但他的身上却没有一片雪花,甚至不见有一丝一毫的湿痕,完全不像顶风冒雪一路行来,而是一直呆在温暖如春的房间之内。
“这人有些奇怪,感觉不到什么气血真劲的痕迹,但却又不惧风雪严寒,就连衣衫都干燥整洁如新。”
卫韬轻轻呼出一口白气,将目光从男子身上移开,抬头望向远处。
随着一阵澹澹的幽香,倪灀紧随其后来到了他的身旁。
她看了斗笠青衣的男子一眼,眼眸深处暗暗闪过一抹金红颜色。
“师弟不要大意,这人似乎有些奇怪。”
倪灀微微皱眉,凑近一些轻声说道。
下一刻,青衣男子摘下了头上斗笠,同样朝着两人看了过来。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童孔犹如深潭,却随着抬头的动作缓缓亮起一片白青光芒,更是在寒风呼啸的雪天,给人带来一种奇怪的温暖感觉。
就像是在他的注视之下,温度仿佛都在悄然回升,一片区域从严冬来到了春夏。
卫韬眼中波光闪动,凝视着土坡附近正在融化的积雪,忽然发现温度是真的在升高,而并非是感知受到了影响。
压下心中升起的疑惑,他缓缓开口问道,“你是谁,跑我家里来想要做什么”
“看来我的运气不错,随便选了一个方向进行探查,没用太长时间就有了令人惊喜的发现,找寻到了合适的目标人选。”
“能够在此遇到两位,就算是当即转身回去,也足以向青小姐复命,甚至可能被赐下奖励,让我能突破阻隔已久的屏障,晋入到更高的层次之中。”
青衣男子的声音带着一种古怪腔调,而且每句话的尾音都微微上扬,听起来仿佛在吟诵歌唱一样。
他语气平和说着,神态轻松惬意,就像是在自家的园子里赏雪观景,而不是身处于空旷死寂的荒野。
卫韬面无表情看着他,语气渐渐转冷,“你是没长耳朵还是没长脑子,我问的是你是谁,跑我家里来要做什么,结果听你啰啰嗦嗦唱了半天,都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青衣男子闻言只是微微一笑,“你修行武道,体内气血充盈,看来这就是你自认为的依仗,不过在我的面前,你们其实什么都不是。”
“气血武者,听起来倒是好大的威风,只是放在我们那里,能给个看门狗的待遇就已经足够他们感恩戴德,痛哭流涕。”
“自从拳法大成以来,还从未有人以这样的姿态,在我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
“本来还想和你和平交流,好好聊上几句,但你却非要如此咄咄逼人,完全无视了我所释放的善意。”
卫韬向前踏出一步,来到坡顶边缘。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变得很轻,犹如喃喃自语,“路是自己选的,一旦方向错误,那就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
不过既然你上杆子过来找死,那也怪不得我不讲情面,一会儿就要将你直接打死。”
“不知死活的东西,我就用你们最擅长的手段,将你们拿下再说其他。”
青衣男子勐地一顿手中竹杖,面色瞬间变得冰冷无比。
下一刻,他毫无征兆便消失在原地,再出现时已经到了卫韬的身前,当即便是一掌落下。
宽大袍袖挥舞间,隐现风雷之声,就连呼啸的风雪都为之凝滞。
轰
热浪扑面而至,甚至连空气都被炽烤得有些扭曲。
彭
他重重落地,站在土坡顶部。
表情却是微微一愣,因为刚刚志在必得的出手,竟然直接落了空。
卫韬和倪灀已经来到十数丈外。
两人并肩而立,并没有出手反击。
而是静静看着坡顶的青衣男子,目光中充满探究之意。
“没有气血爆发,也不见真劲覆体,却有类似于武道真意的气息一闪而逝。”
倪灀观察片刻,微微皱了皱眉,“还有他出手时带起的升腾热浪,竟然没有任何预兆,就像是凭空出现一般。”
“不是凭空出现,似乎和他那双散发出青白光芒的眼睛有关。”
卫韬道,“师姐在旁帮我压阵,就让我试一试他到底有什么本事,是不是能支撑得起自己的胡言乱语。”
青衣男子面色有些难看。
他深吸口气,准备给两人一个真正的教训。
只是在他的怒火还没发泄出来之前,脸色却再次变了。
天空,悄无声息间暗了下来。
以这座土坡所在的位置为中心,大片区域仿佛被割裂开来。
青衣男子勐地抬头,目光中陡然映照出一尊狰狞恐怖的庞然身躯,勐然一拳当头砸落下来。
“这是青小姐所说的武者”
“怎么看都是披着人皮的妖魔”
“玄丹之山,青鸟之辰,火龙之始”
他一声低喝,周身热浪升腾,陡然火光熊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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