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洗心谷弄剑岭, 阳光明媚。
沈思远早在当日得知紫霄宗洞虚老祖尸身被毁之后, 便连夜回了神意门,试图顺着这条线查到紫霄宗内部。
然而洞虚老祖被杀之时, 其保存在紫霄宗内的长明灯便已然熄灭。紫霄宗本是定了半月后举办论道大会, 而今唯恐天衍剑宗出手,也临时将大会取消,并封闭了山门, 几日来皆未见有人出入。
而沈思远数次占卜亦被天道中途截断,迟迟无法算出紫霄宗下一步计划,便启程回了天衍剑宗。
这日,苍白高瘦的青年风尘仆仆地来到了洗心谷弄剑岭, 四处张望了一圈,未曾见到连云山的踪迹,便大摇大摆地进了莫焦焦上课的阁楼, 坐到小孩身边懒洋洋地跟着听课。
莫焦焦在天衍剑宗学的课程只剩一门尚未完成,便是鸿冥老祖的铸剑史。
老头子似乎最近铸剑铸得多了些,刚长好没几日的胡子又焦黑了一大片,看着参差不齐黑白相间,着实滑稽。
别鹤剑同吞楚剑皆安分地飘浮在老人身边, 时不时配合着放出层层激荡剑意。
“剑修之剑, 一般而言, 乃剑道根基。有剑方有凝出剑气的可能, 而剑气凝实之际, 若悟性足够,便可一举独创剑意。”
“剑意生成之时,剑修哪怕手中无剑,心中亦有剑,但严格来说,剑修哪怕可使用剑意剑气代替剑体,他们也无法长久地离开自己的剑。”
鸿冥老祖握着吞楚剑演示了一遍剑意与剑气,又道:
“自修真界与凡俗界合并,世间名剑辈出,然而至今最为受剑修尊崇的,依旧是百年前铸剑大会公认的十大名剑。名剑之首便是崇容剑尊的本命灵剑别鹤,此剑长于天地开辟之时,受灵气滋养而长于深海,自出世便觉醒了灵智,斩尽诸邪,睥睨天下,剑灵更是天生拥有造万物幻象之能,可谓当世来历最为特殊的灵剑。”
“就是就是”鸿冥老祖话音刚落,别鹤剑便忍不住得意洋洋地转了几圈,骄傲道:“我可是与天地同寿的名剑,是天下剑修眼中的白月光,心头的朱砂痣,此生求而不得”
莫焦焦睁着圆眼睛看着灵剑兴奋的模样,认真道:“你不是。九九没有白月光。”
“崇容剑尊除外。”别鹤剑憋了一口气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只好妥协地承认,“你这祖宗,就知道拆我台”
“安静。”鸿冥老祖咳了两声,掩饰住眼中一见到名剑便狂热无比的神色,镇定道:
“若说名剑别鹤乃当世第一剑,那么吞楚剑便是当之无愧的第二。吞楚由隐神谷谷主寻南海万年玄铁、极北之境天山冰髓,佐以鬼界幽冥之火,亲自打造而出,此剑剑灵虽无法同别鹤一般口吐人言,却有幻化万物形态之能,且剑身设计精妙,可随主人意念一分为二。”
“仙长。”莫焦焦举了举手,软软问道:“别鹤和九九一样大,那为什么吞楚是别鹤的兄弟”
“因为吞楚剑是当年崇容师叔自囚于西海之时,隐神谷谷主特意为他打造的,可吞楚生来灵性不如别鹤,无法短时间参透杀戮剑道。故而隐神谷谷主在铸剑之时,将别鹤凝结而出的一缕杀戮剑意融进了玄铁之中。”
鸿冥老祖看着安静的吞楚剑,道:“况且,吞楚擅拟态,别鹤擅造幻象,本质而言皆是名剑极为罕见的伪装天赋,故而世人皆当它们是兄弟。”
“小娃娃,我可是兄长。”别鹤剑提醒道。
莫焦焦点了点脑袋,又将剩下八柄名剑认齐,问:“仙长,所有的剑修,都能听到剑灵说话吗”
“这可不一定。”鸿冥老祖和蔼一笑,摇了摇头,“一般来说,剑修只能听见自己的剑灵在说话,别人家的剑灵是不行的。而剑修之外的修士、凡人、妖魔鬼三族,皆无此能力。”
“可是,我能听见吞楚和别鹤说话。”莫焦焦托着小下巴,一边记笔记一边慢慢道:“还有你的洞府,里面也有剑说话。”
“哦”鸿冥老祖闻声猛然盯紧小孩,急切道:“焦焦说的可是真的你什么时候开始能听到它们说话的”
“就是活过来之后。”莫焦焦老实交代,“但是,焦焦在隐神谷,隐神谷里面没有剑,焦焦也不知道能不能听见。”
“那这样”鸿冥老祖若有所思地转身走到墙边,将上面挂着的一把剑取了下来,递给莫焦焦,道:“这把剑,焦焦听听,有没有声音”
莫焦焦便将剑抱到怀里,白嫩的耳边贴着剑柄不动,过了一会儿,小孩直起身子,指了指剑身的三处位置,蹙着眉头道:“它说,它这三个地方痛,里面有缝,它受伤了。”
鸿冥老祖瞬间弯腰将剑接过,面上抑制不住露出狂喜之色,连连夸奖道:“好好好极了”
老头子看向一边的沈思远,激动道:“这把剑是我十年前从一个凡人手中救下来的,当时剑身几乎断裂,其中更是寻不到剑灵存在的痕迹,我一直以为剑灵早就消亡了。如此看来,它竟是还活着焦焦居然能找到它藏匿的位置,实在不可思议”
“这”沈思远凝神看了一会儿那把剑,迟疑道:“这是名剑清秋当年广陵老祖被杀,清秋剑亦不知踪迹,我还当它早已被毁。”
“正是。”鸿冥老祖大笑起来,道:“没想到焦焦不擅剑术,却有感应剑灵的天赋。这要是被其他铸剑大师发现了,还不得上天衍剑宗抢人。”
莫焦焦懵懂地瞅了一眼大笑的老人,不明白对方为何如此高兴,在他眼里,和剑灵说话就如同和妖怪说话,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因着莫焦焦对剑灵的独特感应,鸿冥老祖愣是将一上午课程拖延到了傍晚日落时分,要不是别鹤剑数次提醒时间,恐怕莫焦焦今日就没有放学的希望了。
小孩慢吞吞地跟在沈思远身后,身上佩环叮当响,头上小红帽缀着两只长长的布耳朵东摇西摆的,饿得边走边啃桃子,也不看路。
沈思远回头一看,忙将人牵住,带着走。
谁知走了半路,莫焦焦突然停住脚步,不肯动了。
他手里的桃子早吃完了也擦过了手,沈思远低头看了一眼小孩,心道难不成是还想吃便从储物囊端了叠小吃出来,递到小孩跟前。
莫焦焦嗅了嗅,拿了块烤得香喷喷的烧饼,咬了一口,又抬头含糊不清地问:“小羊为什么不吃东西”
沈思远将碟子收起来,神秘道:“本门主生病了,吃不了这些。焦焦上回给我做的药丸,我还吃着呢,青草味,滋味不错,这眼看着是越来越精神了。”
“真的吗”莫焦焦弯了弯眼睛,满意地咬自己的饼,又道:“云糕来了。”
“在哪”别鹤剑一听便蹦得老高,警惕地望向四周,它早就从吞楚剑嘴里套出了那晚上的真相,这一整个月以来,每每想起来就气得跳脚。
莫焦焦转身看着身后的大树,开心道:“云糕快来。”
小孩话音刚落,树干后便跳出个面带笑容的少年。
别鹤剑一见人出来便恨得牙痒痒,眨眼间冲过去就要给对方一点颜色瞧瞧。
然而还没碰到少年,吞楚剑便从一边撞了过来,硬生生拦住别鹤剑,无声地摇了摇剑柄。
“啥”别鹤剑郁闷地盯着少年,上上下下打量了两遍,道:“这是顾朝云”
吞楚剑原地转了个圈。
莫焦焦已经跑了过来,歪着脑袋看着笑容灿烂的少年,疑惑道:“不是云糕。”
顾朝云笑着点了点头,道:“我是顾朝云。我就是来看看你,焦焦真可爱。”
说着,少年背在身后的手拿了出来,将一只木雕小鸟递给莫焦焦,道:“它叫布谷。是我自己做的,主要是用来喊人起床,里面有我加的一个小法阵,只要你对着它说出一个具体的时间,它就会在那个时间叫布谷布谷。”
“这个好玩。”莫焦焦点点头,瞅着少年眼中期待的神色,接了过来,又问:“云糕去哪里了”
顾朝云见小孩接受了,笑得愈发灿烂,说:“他不敢见你。不过你放心,很快,等他想通了,你们又能一起玩了。”
“好。”莫焦焦乖巧地回答,又想了想,低头从专门放点心的储物囊里掏出了两串糖葫芦,递给少年,道:“一串给你,一串给云糕。”
顾朝云见状愣了愣,收起笑容郑重道:“谢谢你。”
小孩继续咬自己的烧饼,低头看着精致的木鸟。
少年看着他如此稚气的模样,忽然出声问:“莫焦焦,你觉得,人如果错了,死后去地府,会有重来的机会吗”
此话一出,一旁始终安静看着的沈思远皱起了眉,凌厉的目光盯着少年。
莫焦焦认真想了想,回道:“会的,谷主说,人和妖怪不一样,妖怪不会去阴曹地府,但是人会。投胎了就重新开始。”
“多谢。”少年顿了顿,面上缓缓露出个清丽的笑容。他又看了一眼小孩,随即转身,望向身后陡然出现的墨色身影,鼻头一酸。
莫焦焦一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现,便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小炮弹一般直扎进男人怀里,被独孤九揽进怀中。
小孩开心地用柔嫩的小脸磨蹭着男人的侧脸,黏糊而娇气,是无法插足的亲密无间。
顾朝云定定地望着俊美的剑仙,竟是站直了身体,弯下腰,深深作了一揖,随即转身跳上飞剑,绝尘而去。
沈思远遥望着那抹决绝的背影,似有所感,闭了闭眼,无声收起手中的卦盘。
直至暮色将近,思过峰山崖边上。
消瘦的少年坐在一棵大树底下,仰头凝望着天边的火烧云。
许久,少年将头无力地靠向树干,呼吸渐轻,缓缓闭上眼,手中紧握着的画卷亦脱力滚进草丛。
“若有来生,愿无情无欲,一心向道。”
清越的少年声音恍恍惚惚响起,悠悠传出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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