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澂与安思远等人纵马入了富阳关, 只见关内四处俱是破城之后的狼藉,城门一带更是尸横遍地,惨不忍睹。
从富阳关到建业的五十里官道之上, 亦是兵马过后的凌乱景象, 拖家携口的百姓、着急转移货物的商贾走贩,饥民如织,妇哭儿啼。
待到了京城北城门外, 竟不见负责京都防卫的神策军戍守在此。而靠近北城门的西市, 此时正燃着熊熊烈火, 西市鼓楼顶部的巨大火舌舐舔着傍晚的夜空,将周围人影晃动、狼藉杂乱的巷道照得一清二楚。这一带的住户, 原本就鱼龙混杂, 此时天灾人祸并发, 倒给了那些市井之徒趁机作乱的机会, 打砸商户, 肆意偷抢,集众喧闹,将暴行从西市一路延施到了朱雀大街之上。
陆澂自幼长在京城, 何曾见过如此境况想到或有可能陷入这般险境中的公主,心中不觉戚戚惶惶, 继而又渐渐意识到,眼下面临的局势、只怕不仅仅是灾民入城那般的简单
安思远问清楚宫城方向,领着护从, 沿着大街疾驰而去。临近皇城之际,便远远听见刀兵铿然相交、喊杀声高昂不绝。
此时夜幕已临,城楼上零星摇曳的火光映照在厮杀军士的铠甲之上,折射着刀光剑影、鲜血飞溅。
前行查探的护卫回来禀报, 语气犹疑,“少将军,前面好像是京城里的骁骑营和神策军打了起来。还有一伙士兵,穿着黑盔黑甲,属下以前来京城时不曾见过”
安思远更是头一回来京城,什么状况也搞不明白,扭头去看陆澂,“你认识吗”
陆澂坐在马背上,遥望皇城门下的兵戎厮杀,面色渐渐泛出苍白。
玄武营的军甲,他自然认识。
父亲他
到底在做什么
陆澂脑中纷杂着种种令人心悸的可能,努力镇定住心绪,“眼下宫城大道是走不了了。”
安思远一行人的服饰马匹太过引人注目,此时三军交战、敌友难辨,再冒然前行的话,极有可能陷入危险。他平日出入太学,倒是知道附近有一条由皇寺直通宫城的途径。
“跟我来”
皇寺附近负责看守的禁军,早已被调去了更紧要处执勤,只留下寺内的僧侣自行戍卫。陆澂与安思远等人纵马抵达皇寺,刚到山门殿前,便与从另一方向驶来一队人马撞了个照面
对方领队之人,是位十八、九岁的矫健少年,见到陆澂时微微错愕,不可置信地唤了声“陆世子”
陆澂也认出了那少年正是吏部尚书程芝的嫡子程卓,五皇子和令薇公主的表兄。
程芝收到萧劭派人送出宫的口信,心中自是震惊无比,无奈当时人已回府,再想法联络兵部与骁骑营时,送出的消息皆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很快,城中又传来了西市起火、祈素教攻入宫城的各种传闻,程芝再不敢犹疑,让儿子亲自领着府卫、去宫城一探究竟。
程卓赶到皇城时,也见到了三军混战的情形。他先是尝试改走东面的延熹门,发现城门被玄武营的人所控,于是又想起在太学读书时知晓的这条小路,转而带人来了皇寺,却撞上了陆澂和安思远。
因为知晓五皇子送出的口信,且又亲睹玄武营占据皇城要塞,程卓对陆澂的态度甚是戒备,盯着他与随行众人打量片刻,方解释道“家父担心姑母安危,让我来看看宫里的情况。”
安思远和陆澂也从程卓口中,得知了阿渺已经安全回宫的消息,释然的同时,又愈加迫切地想要入宫确认一下状况。两方的队伍遂同时下了马,由山门殿入寺,再登至寺角的观星台。
观星台高耸矗立,与宫城之间,由一道造型精巧的飞拱桥相联,从桥头向宫城眺望,可将大半座皇宫尽收眼底。众人刚登上台顶,便望见宫城之中,有好几处地方显然已起了大火,滚滚的浓烟在夜色中都清晰可辨。
旁边随行的北疆护卫,见此情景,悄悄拉住安思远,“少将军,属下觉得,事情只怕不止祈素教入京那么简单。咱们还是先回风闾城,向侯爷禀报之后,再做打算吧”
安思远一把甩开护卫的手,“怕什么咱们风闾城安氏,从来没有临阵脱逃的道理再说了,五皇子和阿渺公主都在里面我怎么能丢下他们不管”
程卓这时也弄清楚了安思远和随行的身份,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开口劝道
“安世子还是回去吧。眼下这种状况,绝不是你们区区二十来人就能扭转乾坤的。你若冒然入宫,有可能会落入有心之人的圈套。”语毕,不动声色地朝陆澂的方向投去一瞥。
安思远不知所谓,只下意识顺着程卓的视线望去,见陆澂竟已经快步走上了拱桥,顿时跳了起来。
“陆澂都敢过去,凭什么我不去” 说着,就朝着桥上跑了过去。
护卫等无奈,只得也追了过去。
飞拱桥的桥面极其狭窄,只容得一人前行,也因而防卫得并不严苛。
陆澂心急如焚,最先一步奔至桥对岸,登上宫城角楼,再次望向宫中起火之处。
南华门、天祈殿、承恩殿
还好,离后宫的方向都很远。
安思远和程卓也带人跟了过来。
众人沿着石阶下了角楼,然而从此处入宫城,尚需过一道十分坚实的铜锁木门。好在程卓准备得充分,令人用铁锤砸破大门、再以利器剜出门锁,继而破门而入。
入门之处,是角楼下的一处白石小园,沿着石子路一直向东南,便能抵达太极殿。
诸人刚踏上石径,倏然,一道人影从园林的灌木中冲了出来,直直地扑到了安思远的身上。
“安世子”
安思远原就绷紧了一根弦,被猛然一扑,小辫子都差点绷直了,下意识地就挥手而出,“滚开”
旁边护卫也眼疾手快,抓住来人,掏出火折子照清形容,发现竟是位衣饰华贵的小女孩。
“二公主”
程卓认出了萧令露,惊异之下,从护卫手中搀扶住她,倾身急问道“殿下何以身在此处”
令露双眼红肿、满脸泪痕,双唇开开合合好几次,才断断续续地开了口
“我跟父皇母后去南华门,宫巷里遇到了祈素教。贼人们放火,宫人们吓得乱跑,我就被挤倒了”
当时事发突然,周围一片混乱,宫人们都只顾着仓惶逃命,令露个子小、却又不似阿渺那般身法灵活,先是被挤到了一边,然后又趔趄地被绊了一跤,自此便跟丢了父皇撤离的方向。
那时天色已暗,令露又慌又怕,唯恐遇到传闻中可怕的祈素教,一路藏藏躲躲,朝父皇寝殿的方向跑了过去,却在承恩殿外的园子里看见几个持刀的黑衣人杀戮宫人,一时间惨叫声、呼救声、哀求声充斥暗夜,彻底击垮了令露的理智,再不敢多停留片刻,疯一般只想逃离宫阙。
“我想起以前去太学听佛经,走过角楼的这条路,就想来看看,能不能从这里逃出去到了这里,看见有两个禁军守在门口可然后,又来了几个穿黑甲的士兵。他们打了起来,我心里害怕,就一直躲在园子里”
令露极力忍住抽泣,回想起自己缩在灌木中的恐惧与难受、脑海中各种飞驰乱窜的念头。想着父皇被禁卫护着撤离的时候,竟不曾留意到自己被挤倒在一旁,想着自己终究不是母后的亲生女儿,所以才没有派人来寻自己、救自己,越想心里越难过,啪嗒啪嗒地掉了一阵眼泪之后,又开始怨恨起妹妹来。
要不是阿渺惹事、触怒了父皇,自己也不必被母后喊下辇去劝她,那样的话,就不会被挤到,不会走散那个讨厌的死丫头,不通礼仪、不守规矩,还总连累别人可像她那样讨厌的人,偏偏能有五哥那么好的兄长、贵嫔那么温柔的阿娘,真是太不公平
令露躲在灌木里又气又恨地落了半晌的泪,直到那些士兵的打斗声在园子的另一头沉寂了下去,好半天也再没有人来过角楼这边,她才鼓足勇气跑到楼门前,尝试拉开门。可不曾想到,大门被上了锁,根本就拉不开
“再后来,我听见有人在外面砸门,就又躲了起来。然后,看到安安小将军”
令露经过一夜死里逃生般的体会,再不顾及自己从前是多么鄙视安思远和陆澂、甚至动手掌掴过“北疆来的蛮夷”,见到熟悉面孔的一瞬,心底涌出希望与欣喜,什么也来不及想的就冲了出去。
安思远此时也忘了跟令露斗气,扯着她急问道“那阿渺公主呢她在哪里你赶紧带我去找她”
陆澂的视线,也紧紧凝在令露的脸上。
唯有程卓视线游移,下意识地将手摁上佩剑,暗中留意着陆澂的举动。
他年纪虽轻,却毕竟是门阀世家的嫡长子,且父亲程芝又时常身处朝权争斗的最中心,因此从小耳濡目染,对于朝局政治变化的感觉十分敏锐。眼下二公主所说的“黑甲兵”与禁军打斗,直接证实了萧劭口信中的内容,亦对应了程卓之前在皇城门亲睹三军交战时的猜测父亲一向最为忌惮的庆国公陆元恒,举兵谋逆了。
如此一来,面前的这位庆国公世子,是否需要动武拿下
令露被安思远扯住衣服急问,心中情绪也如程卓一样的复杂起伏。
阿渺跟安嬿婉交好,且母后曾暗示过、父皇多半是会把阿渺嫁到风闾城去的,所以安思远眼下这般急惶惶地大呼小叫、扯着自己带路去找阿渺,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反正眼前所有的人,都只一心记挂着那个惹祸精的安危
令露心里,堵塞着说不清辨不明的滋味,一时不觉又红了眼眶,使劲咬了下嘴唇,对安思远开口道“阿渺她她死了”
不是她故意撒谎,是因为今夜目睹的种种血腥杀戮实在太过可怕,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回到那样的地方去而且以刚刚的那种状况来看,指不定阿渺就已经真死了令露在心中如此开脱辩解着,手指不自觉地轻轻颤抖起来,继而又紧握成拳,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坚定了许多
“她死了五哥和程贵嫔也死了在去南华门的长巷里,被祈素教的人杀死了”
“什么”
程卓最先反应过来,撇开僵滞住的安思远,急切上前质问令露“五殿下和姑母,被祈素教的人杀死了”
程卓毕竟年长许多,九岁的令露有些不敢看他,垂头抹了抹眼泪,“是阿渺先被捉了去,然后五哥和程贵嫔去救她”
萧劭和贵嫔有多么宠爱阿渺,程卓自然是清楚的。
他心头一紧,还欲开口再追问几句,这时,猛然听见一计震破天际的钟声,雄浑而苍凉的,自承极殿的方向传漾而来。
“咣咚”
“咣咚”
彻响在暗夜的建业宫城之中,一声、接着一声
承极钟鸣,天子驾崩。
令露从掩面的掌中抬起头来,眼中充斥着惶色,紧接着失色惊叫起来。
“父皇他们杀了父皇”
她拽住程卓的衣袖,泪如雨下,“我们快走这里太可怕了,我不要留在这里马上带我走”
程卓也意识到事态的严峻,思忖片刻,说了声“失礼”,然后弯腰抱起了令露。
若是圣上驾崩,五皇子又死于祈素教之手,那么朝局的震荡只怕会远远超出程氏所能应对的范围他必须马上回府禀报父亲,商议对策。
至于庆国公世子
程卓抬眼朝陆澂的方向望去,见那个之前同安思远一样、被噩耗惊呆了的孩子,不知何时已经疾步踏上了白石小径,步履踉跄地朝宫内急奔而去。
也罢,若五皇子真的死了,这庆国公世子,暂且还不能动了
程卓转向安思远,“现在局势不明,你最好跟我一同出宫,以免落入贼人之手,变成要挟靖远侯的筹码。”
安氏的护卫感激涕零,连忙附和“少将军,这位程公子说得不错咱们还是先出宫吧”
安思远终于回过神来,拐着衣袖在脸上抹了一把,“我不信阿渺那么厉害,怎么可能死了她还没跟我去风闾城捉过飞蝗呢”说着,就要朝着陆澂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程卓反应迅速,极快地将一计手刀劈在安思远的后颈上,令其当即昏倒瘫软下来。
“带上你们小将军,跟我出宫”
北疆护卫抱起安思远,紧随在程卓身后,迅捷地按原路返回,重新上了角楼。
奔入宫阙之中的陆澂,脚步越迈越快,胸腔中紧压的气息被复杂的情绪纠缠住,每踏出一步,便牵扯出隐隐的痛意。
稀疏的花木间,开始出现宫人惊叫奔跑的身影、士兵刀剑的铿然声响,甚至还有匆匆掠过的车影,犹如梦境中的走马灯一般,恍惚不清。殿宇高台之上,有零零碎碎的火光,折映进迷茫的视线里,随着奔跑的动作而不断跳跃。
他蓦然想起一个黄土飞尘的午后,女孩纤细的身影,在车辇、马匹间迅速地穿梭疾奔,细白的纱裙与尘土纠结到一起、飞舞轻扬。
他用尽全力地奔跑着,追逐在她身后,目光牢牢胶着在女孩发饰的光芒上,那不断闪烁的,一如其步履疾驰的小主人,欣悦而明亮的光芒
“下次萧令露再说狸猫,我就打她”
“你真的,是有才智的呢”
“你刺他一刀,让我逃了,你怎么办”
“这世上,总归有人能看到你的好的。”
“你的聪明,你的才智,可以利国、可以研事、可以治政,可以成为很厉害的人”
陆澂抬起头,似乎在仰望、又似在期盼着什么,喉间倏然充溢的哽咽卡住了呼吸。
他撑到宫径旁的一座假山石上,剧烈地喘息了几下,泪水蜂拥而出,烫湿了眼眶。
一队疾速行过的黑甲士兵,被假山处的异动吸引了注意力,举高火把照了过来。
“世子”
为首的将领看清陆澂的面容,有些不敢相信地语带惊喜,连忙示意左右收起兵刃。
陆澂抬起头,认出了玄武营的主将张隐锐。
他撑直起身,几乎是扑过去一般、抢过一名士兵尚未入鞘的军刀,抵到了张隐锐的军甲上,嗓音沙哑的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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