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易因为有了先前被流民抢走马车的经历, 又担心有恶人继续追杀萧劭,格外谨慎小心,避开了富阳跟京城间的主要通道, 专挑偏僻的乡村小路走。他虽然只有十一二岁的年纪, 但之前常随父亲出入军营、跟兵士们操练过,颇能吃苦,日夜赶车不觉疲乏。
他和白瑜在萧劭的示意下, 也改了口, 称萧劭作“表哥”、阿渺作“小妹”, 路过村落前,又将马车上稍显贵气之物拆下, 从套马的银璎环、到锦锻的车帘, 一一分开来, 跟不同的人家交换些干粮食物, 并找来些破旧的衣服斗笠, 各自换上。
很快,原本的双马贵族车骑,变作了麻布帘、粗绳缰辔、一马拉行的木厢车。扬鞭驾车的赵易, 穿着草鞋的赤脚盘坐着,斗笠的边缘压得低低的, 乍看之下,倒也颇像大了好几岁的农户孩子。
可时逢乱世灾年,越往北走, 所遇到的村落就越贫瘠,换粮也就愈发困难起来。
有时候,太过直接的赵易、或者略显木讷白瑜,会被村户人家给直接撵了出去。这时候, 阿渺就会接替他们再去试。她长得可爱,声音软糯,一双水气氤氲的眼睛更是加重了些许可怜兮兮的意味,总令那些大娘大婶怜爱不已,给的米面都不自觉地多抓上几把。有两次,还差点被人强留下来做女儿
赵易一开始觉得,让金娇玉贵的公主做这种事、实在太屈尊了,可时间久了,见阿渺自己一派坦然、毫无怨言,又不禁肃然起敬,自愧狭隘。而一直病势堪忧的萧劭,每每以自己没有胃口、难进饮食的理由,将大半的口粮都让与了赵家兄妹,更是让赵易心中滋味复杂,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护得两位殿下周全
所幸的是,因为时值夏末,水草丰茂,时常还能摘到野果,一路行来,走走停停,人和马都尚有果腹之餐,不曾失掉意志。
这日,赵易打听到,再往前走不久,便是毗邻天穆山的沂水河,而一旦过了沂河,就进入了沂州所辖的区域。众人闻言,皆不由得振奋起来。
夜里,依旧露宿山野。
白瑜、阿渺和萧劭睡在马车里,赵易则担心有人偷马,习惯了一直在车外跟马睡在一处。
阿渺因为知晓了快到沂州的消息,经不住有些小兴奋,睡得不大安稳,夜里迷迷糊糊的,感觉到旁边萧劭的呼吸有些沉重。
她连忙睁开眼,见萧劭仰面静卧,手摁在胸口,眼睫映在车帘透入的微光中、微微颤动。
“哥哥是又觉得难受了吗”
阿渺压低着声音,不想吵醒另一边熟睡着的白瑜,一面凑近萧劭,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又发烧了吗”
“哥哥没事。”
萧劭握住阿渺抚在自己额间的手,轻轻拉开,然后侧转过身,面对着她。
“哥哥在想”
他沉默了片刻,斟酌开口道,“下回若再遇到好心的农户,想留你在家,要不然你就暂且留下,等哥哥在沂州安顿好了,再来接你。”
阿渺瞬时便吓坏了,连忙摇头,“我不要我要一直跟哥哥在一起”
萧劭柔声哄道“就待十多日。你若害怕,我让赵家兄妹都留下来陪你。”
阿渺紧抿着嘴唇,不说话。
萧劭见状,心中亦是犹豫。
他自是舍不得,让阿渺住进不知底细的陌生人家中。
可沂州的大皇兄萧喜,未必就一定强得过陌生人。
从前在宫里的时候,萧劭就听人说过,这位大皇兄是父皇当年在潜邸时、与一粗使婢女所生,生母身份低贱、自己又生得莽撞貌丑,依着萧景濂的脾性,定然是不喜欢的。所以很早的时候,萧喜就被送去了偏远背海的封地,逢年过节时,才会偶尔奉诏回京。
萧劭和这位皇兄见面的次数,寥寥可数。印象里,萧喜的性情有些孤僻,并不好相处。而自己和阿渺甚得皇祖母和宗亲疼爱,母妃又出身名门,恰与萧喜的境况相反,一向都是宫宴之上最引人褒赞的孩子。
如今萧喜偏居一隅,知晓京中之事后,无非只有两种选择。一,屈服于庆国公的势力,向其选定的六皇子萧逸俯首称臣;二,则是不服庆国公的决定,以皇长子的身份,向其发起攻讦。
若是前者的话,自己和阿渺去了,必然性命不保。
而后者的话萧喜定然也不会乐意见到自己这个手握玉玺、最有资格与他争夺继位名分的人
所以无论是哪种境况,此去沂州,都是危险重重。
可若是不去的话
萧劭的手,不自觉的,再度摁向了胸口。
衣襟下,锦囊里坚硬的玉玺,硌得胸口发痛。
若不去的话
身侧的阿渺,一直无法合眼,一面听着萧劭咚咚的心跳声,一面视线紧随着他摁向衣襟的举动。
她知道,那里面装着什么。
也明白,这件东西对于萧劭的意义。
她垂低下眼,手指轻轻绞着萧劭的衣袖,好半晌,声音幽微地开口道
“我我改变主意了。要是再遇到好心的人家,愿意收留我,我就留下来。”
萧劭摁着玉玺的手指,凝滞住,继而微微攥紧。
“我知道,哥哥为什么非要去找大皇兄。”
阿渺低声说道“因为只有那样,才能守住大齐的基业。如果我们听阿娘的话,只顾着自己去偏僻的地方躲起来,那世人就不会知道庆国公干的坏事,会一直以为父皇是被祈素教杀的、而庆国公是护国的大英雄。没有人会去建业城救六哥和小七郎,也没有人会为父皇报仇,大齐以后,就是庆国公的了。”
她顿了一顿,“只要能报仇,阿渺,做什么都可以。”
萧劭很久都说不出话来,半晌,抬手摸了摸阿渺的头,低低唤了声她的名字“阿渺。”
他抬眼望向黑黢黢的车厢顶,觉得那深重的黑色似乎散了开来,一点点地蔓入了自己的眼帘,胀得眼角微微发酸。
一夜,辗转难眠。
翌日,赵易赶着马车,缓缓驶入了毗邻沂河的穆山镇。
镇上的人口,显然远远多过了山野荒村。到了渡口附近,更见围堵了不少等待过河的商贩民夫,其中还有些衣衫褴褛的流民,拖家带口、成群结队地坐在在河滩上。
赵易将马车停在远离人群的一处草场旁,自己拎着一袋粟米去了渡口。渡口边等客的船夫有好几个,但听说赵易要载马车过河,纷纷表示难办。
“咱们这儿都是小船,咋能载得动马车”
“你往上游走,去泰安的渡口,兴许能寻到大船不过你这一袋粟米肯定不够,至少得五两银子”
赵易听得满心犯难,余光瞥见聚在渡口的不少人好奇地望了过来、似是各怀心思地打量着自己,不由得立刻又担心起被人觊觎马车和马,急急收了粟米,转身往回走。
刚走了没几步,突然听见身后的不远处,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回首一看,瞧见两名黑甲士兵从渡口斜对面的巷口冲了出来。
赵易心头一紧,连忙撒腿奔向马车。
“站住”
赵易跳上车,调转马头,挥鞭急出。可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伴随着高声的厉喝
“停下”
车内的阿渺,被急转的马车带得身形一晃,随即撩开车帘,探头朝后望去。
只见两名黑盔黑甲的士兵,驱策着高大的军马,正飞速地朝他们追了过来
那种式样的甲衣,她再熟悉不过,心顿时便攥成了一团,慌乱地合上了车帘。
“赶车的小子军爷跟你喊话呢,还不赶紧停下”
骑兵的速度,终究快过马车许多。很快,两名黑甲士兵越过了马车,勒马阻住了赵易的前行。
两人打量了几眼赵易,见他的模样与通缉令上的人物并不相符,遂呵斥道“臭小子跑什么跑车里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赶紧滚下来”
赵易一动不动,梗着脖子,“车里是我表兄,得了疫病,见不得人。”
黑甲士兵啐了一口,“什么疫病见不得人老子还偏要看看” 说着,便翻身下马。
车厢里的阿渺,不觉憋紧了呼吸,下意识地望向身边的萧劭。
萧劭明白情况严重,心绪波动片刻后,又很快地镇定下来,不动声色地伸手摸出席子下的锄刀头,握在了手中。
车外的赵易焦急万分,情急之下冲了过去,企图拦住士兵。但对方是训练有素的士兵,格开攻势,反手拧住赵易的胳膊,顺势抽出兵刃,往他胸前刺去。
“住手”
萧劭掀开车帘,露出苍白的面容,盯着黑甲士兵,“你们想看什么”
另一名骑兵也下了马,围了过来,用刀尖挑开车帘,目光在萧劭和阿渺的脸上来回逡巡,神色渐渐凝肃起来。
就在士兵瞳色微敛的一刹那,萧劭飞快地扬起手,将那块从锄头上卸下的刀头、用尽全力地劈到了他的脸上,随即拽过阿渺,“快走”
阿渺滑下车,迅速地稳住身形,回头却见萧劭被困在了车上。那被劈到了脸的士兵鲜血覆面,勃然大怒,不管不顾地朝萧劭挥刀砍下。
阿渺扑了过去,试图架住士兵的手臂,“哥哥快走”
旁边另一名士兵举刀前行,却被赵易死死抱住。白瑜也冲了过来,用力踢打士兵的腿。
可孩子的力气,又怎能敌得过久经沙场的军士
很快,白瑜被踢滚到一边,赵易的头顶吃了狠狠的一击、人顿时昏厥了过去。马车处的阿渺,也被士兵拽着衣襟、拎了起来。
“他娘的,遇到你玄武营的军爷,还想跑老子守在在这破渡口十多天了,总算把你们给逮到了”
话没说完,下巴被挣扎的阿渺抬脚狠踢了一下,猛地咬到了舌头、剧痛不已,震怒之下,也顾不得上头嘱咐过不能伤到“逃犯”里的女孩,手腕一转,狠狠地就把阿渺朝地上砸去。
阿渺身体不受控制地骤坠,脑中一片发白。
可就在这时,一道人影从旁闪出,极快地掠过就要触地的阿渺,将她卷入了手臂之中。
“你这个蠢娃娃”
接住了阿渺的乱发男子,像是被人欠了钱似的,一脸愤懑地吼道“刚刚你那一脚踢得不对完全不对你应该直接踢他天突穴”
阿渺抬起眼,看清楚男子的模样,乱蓬蓬的头发和胡须,一脸自顾自说、神游天外的表情
不就是
那晚劫持了她和陆澂的怪老头,卞之晋吗
卞之晋瞅着怒吼着、朝自己挥刀冲来的两个士兵,有些不屑地匝巴了下嘴,抱着阿渺轻飘飘纵身而起,瞬时已跃至对手身后,同时足尖飞快踢出,狠狠击向两人后心。
两名士兵各自喷出一口鲜血,身体朝前跌出,扑倒在了地上,再没了动静。
卞之晋站稳身形,顶着花白乱发的脑袋扬得挺高,一面垂着眼帘、朝下偷瞥着阿渺的反应,咳了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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