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 宫中传来口谕,召平城长公主萧令露与随行女官, 一同入宫觐见。
对方特意点名了随行的女官,显然已是识破了阿渺的身份。
而阿渺自从那日被崔俨认出,便清楚自己来建业的事不会瞒太久,亦早有心理准备。倒是见到宫里特意派来了人,与兰苑的侍女一起、侍奉自己与令露梳妆更衣,有些讶然。对方的监视如此缜密, 连女子藏携凶器、入宫行刺的可能性都彻底断除,难怪五哥当日说,想要暗杀陆元恒,几乎就是无法实现的事
阿渺如今成了年,梳髻加钗、殊色尽显,令露服饰一向端庄华贵, 又因婚约在身, 加簪了一副朝阳五凤珠钗,额点梅花, 比平日更显艳丽。
两姐妹罩上裘衣,各自登了车,由禁军护送着, 从城外的兰苑一路进了建业城, 过城门、经西市, 上了朱雀大街,再驶进了皇城、宫城
阿渺一路上都异常沉默, 也不曾朝车帘外看过一眼,可耳边不断传来的熟悉乡音,还是令得她思绪有些不受控制的恍惚。
进了宫城, 宫侍、婢女依照规则,引领着二人下了车。
阿渺抬起眼,望见长巷墙檐上的鸱尾与螭兽,昔年的记忆宛如潮水般一幕幕涌来。霎时胸口一紧,先前那种刻意逼出的恍惚与麻木感,消褪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牵扯着五脏六腑的隐隐痛意。
她终于,回来了。
这座梦里出现过千百遍、承载了她此生最幸福也最痛苦的记忆的建业宫
她唯一能称之为“家”的地方。
如今,已经成了别人的家园。
宫侍将二人引领至了阮贵妃的寝殿,瑶华宫。
这瑶华宫,原是萧逸生母黄昭容的寝宫,从前叫做引鸾殿,后来阮氏入主、扩了庭园,才又重新改了名字。
殿内典雅堂皇、鼎炉生烟,因为烧着地龙,室内温暖如夏,熏香四弥。
侍女为阿渺和令露除去了外裘,领着她们转到鸾鸟髹金黑漆的屏风之后,自己上前伏地向主位行礼
“陛下,娘娘。人带到了。”
阿渺听到陆元恒也在,心头一紧,连忙循声望去。
高居正中主位的陆元恒,如今已是五十多岁左右的模样,依旧是黑色髭须、五官英武。但过去数年间的主宰朝局、发号施令,加深了他脸上严厉的纹路,给人一种愈加冷酷的感觉。也不知是不是生了病的缘故,他庞略显瘦削,倚靠扶手而坐的姿态流露出几分苍老。
坐在他侧下首的华服妇人,莫约像是三四十岁的样子,五官容中却有种近乎明媚的娇俏感,让人恍惚觉得仍旧是位少女。
观其服饰规制,应是豫王生母阮贵妃无疑。
内侍官扯着尖细的嗓音,上前“平城长公主殿下,赶紧上前觐见陛下吧。”
入宫之前,宫里派来的女官就曾提点过,按制,令露需向大周皇帝跪行稽首大礼。
令露亦精通礼制,此刻心情虽亦有些复杂,但被内侍官提点着,还是动作端庄地驱步上前,朝陆元恒行了大礼。
“见过陛下。”
又拜向阮氏,“见过娘娘。”
跟在令露身后的阿渺,此刻双腿却像是灌了铅一样,怎么也跪不下去。走上前,忽觉得胸口堵塞得厉害,耳畔嗡鸣,那夜在井中惊悸发作时的窒息眩晕感再次袭来。
她跟令露不同。
她见过陆元恒杀人的模样。
那一晚,父皇身上插满箭矢、三哥被割断了脖子,荀皇后、张姏姆惨死剑下种种血腥场景,犹如噩梦一般,在她心里盘亘了整整八年
主位上的陆元恒,一直盯着阿渺,忽而一笑。
“怎么,令薇小公主跪不下去”
阿渺艰难地抬起头,想起杀戮的那夜,他也是这样地笑了笑,然后让人把刀架到了五哥的脖子上。
要是可以的话,她宁可将五哥的叮嘱抛诸脑后,什么都不管不顾,就在此地此刻,不惜一切代价地杀了陆元恒
可入宫后她也留心观察过,宫城内的戍防几乎找不出任何破绽,单是瑶华宫一处、内外便至少有五十名黑甲禁卫,且不算陆元恒身边还有没有藏于隐蔽处的暗卫,他自己也是将领出身,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若是一击不中,便很难有把握取他性命。想来这人亲自缔造过兵变,如今轮到自己当了皇帝,更是格外小心谨慎。
阿渺笼在衣袖中的手指、拼命狠掐手心,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不要看,也不要去想
她必须熬过这一关,必须打消对方对自己的戒备
她暗运劲力,逆转太阴脾经,硬生生将自己膝盖处的阴陵泉穴锁住、牵出一股剧痛,逼出两滴眼泪,也因此终于弯了膝盖,徐徐地跪倒下去。
“参见陛下。”
顿了顿,“令薇因为思念祖母,所以偷偷央着姐姐一同来了建业,还望陛下恕罪。”
总有一天,她会把这个礼讨回来
不止是这个礼,还有脚下的这座建业宫、建业城,整个大齐原有的山川江河,统统讨回来
陆元恒一直在判研地打量阿渺。
这个小姑娘,从前给他留下的印象,很是深刻。
第一次,是她不顾一切地冲向暴民,展开细弱的双臂,护在了哥哥的身前。
第二次,是那一晚,明明已经被接踵的杀戮吓得泪流满,却仰起头、越过火光,毫无畏惧地对他怒目而视,甚至语出威胁。
那样的一个孩子,若是今日轻易地就跪了下去,他反倒会怀疑她是藏起了什么祸心,故意曲意迎奉
陆元恒居高临下,并不着急让两个女孩起身,先看了看眼角微红的阿渺,又转向垂着头、身形微簌的令露,缓缓开口
“当日祈素教做乱,祸及天下,朕虽竭尽全力、亦未能力挽狂澜。六皇子继位之后,身体一直孱弱,七皇子又年幼,为苍生计,便效仿尧舜,将帝位禅让于朕。这一切,皆是天命。如今你与我儿缔结婚约,亦是缘分。江山天下,只是男人间的争斗,跟你们这些女儿家无关,昔日胤高祖、桓太祖,都曾娶前朝公主为后、为妃,夫妇和睦、并无嫌隙,你将来也只需铭记恪守妇、忠于夫君,便不会有什么难处。”
女人一旦嫁了人,做了母亲,就算对丈夫心存芥蒂,却终归还是会为孩子打算的。萧家的女儿,若都有萧令薇那样的勇气与胆色,将来延绵子嗣,倒也不担心孩子血统强健
令露听陆元恒这般说,心中忐忑稍减,连忙将早有准备的腹稿说出
“天命无常,应归有德之人,当日六皇兄承尧舜之章典,亦是为百姓谋福,陛下所说的天意缘分,正是如此。”
陆元恒注视着令露,轻敲着座位扶手,问
“公主既然如此说,那便等同承认北齐的那位,是伪帝了”
若是陆元恒从萧逸手中接过的禅位合乎天命,那么沂州萧喜的政权、便不能算是大齐的正统。
这二者之争,由来已久。
令露被这样的问题问到,张了张口,又答不出话来。
因为无论怎么答,都会是错。
殿内一下子安静起来,熏香炉里不断爆出的噼啪声,将气氛衬得愈加沉闷。
阿渺看了眼令露,斟酌一瞬,抬头“陛下这样的问题,太难为我们了。我和姐姐只是女儿家,所能依附者,唯有自己的家人。但凡能保护我们、照顾我们者,我们便顺从跟随,并没有能力、也没有立场去置喙外务。”
五哥说过,陆元恒之所以选择禅让的这条路,就是想在这个位子上坐得名正言顺。既如此,他便不能明目张胆地对付萧氏族人。
现如今自己只一味强调她们是萧氏的皇族,不言其它,他便挑不出错来
陆元恒将目光移回到阿渺身上。
女孩的五官依稀还是小时候的模样,望向自己的眼神落落大方、不避不躲,没有任何刻意示好的意味,却又有种世家贵女少见的纯然坦荡。
莫名,便会让人觉得异常诚挚。
他蓦然笑了笑,“难怪,阿澂小时候会疼惜你”
抬了下手指,让宫女扶起令露和阿渺,将她们引领去了各自的席位。
阿渺咀嚼着陆元恒刚才的最后一句话,心中波云翻涌、又不得其解,抬眼间见端坐一旁的阮贵妃朝自己望来、眸光中隐约有揣度之意,脑中的弦一下子紧绷起来。
陆澂小时候
是说
帮她上药那次
还是被卞之晋抓去的那次
总不能,陆元恒也听说过那什么“理应凑成一对”的孩童戏言吧
阿渺将神色控制得自若,接过宫婢奉上的茶杯、饮了口茶,乖巧
“小时候我年纪最小,哥哥们自然都很照顾我。如今大了,就没有那种福分了。”
阮贵妃与她对视了片刻。
末了,笑“楚王是公主的从表兄,有那层血缘在,情分自然也就不会散。”
阿渺却垂目摇头,“可是来建业的路上,碰到楚王殿下,他似乎并不怎么欢喜见到我们,还让人拆了二姐的玉辂。”
“这事”
阮贵妃色尴尬地瞥了眼陆元恒,向阿渺递着眼色,“这事就莫要再提了。”
“出了何事”
陆元恒微微坐直身来,盯着阿渺,“说。”
阿渺看了看阮贵妃、又看了看陆元恒,一双水气氤氲的眼睛里透着些无措,不肯开口。
陆元恒皱了下眉,又转向令露,“你来说。”
令露端坐案后,斟酌了一下用词,将那日在官上遇到陆澂阻拦之事,说了一遍。
阿渺在一侧默默聆听,适时配合地做出附和、担忧、害怕的神情。
她需要让陆元恒相信,自己只是一个因为思念祖母而陪伴姐姐来到建业的小姑娘,没有任何的算计与城府,更不具备任何的攻击力。但同时,又不能显得太傻气,否则与她合作的阮贵妃就必然会对她生疑,加深防备。
这演起来,可真费力呀。
作者有话要说 阿渺和小陆一起参加演技k。
阿渺拿的剧本是假装娇柔小白甜
小陆拿的剧本是假装我已不在意
最后得胜者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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