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日午后, 阿渺带着雪影和霜华两名侍女、以及从兰苑跟来的两名北齐护卫,从豫王府的侧门乘马车出了门。
王府毗邻皇城,距离皇寺慈恩寺并不远, 沿河行了莫约一刻钟的工夫, 便抵达了皇寺的正门。
侍女上前报了姓名, 说是北齐平城长公主的随行。
守门的僧人合掌行礼, 说楚王府的人曾来打过招呼, 对北齐来的女官一应放行。
阿渺暗忖一瞬,隐有释然之意, 随即又问道“楚王也来了吗”
僧人摇头“不曾。”
阿渺点了点头, 没说话。
听了雪影那什么“枕上留香”的介绍,她其实也巴不得他别来。
反正他肯示好,便表明有游说的可能, 而且自己今日来皇寺的主要目的、另有其他, 陆澂来与不来,都不算白跑一趟。
陪着阿渺入寺的霜华,上前低声请示道“楚王若不来的话,那之前那些部署”
阿渺跟前面领路的僧人微微拉开了些距离, “暂时留着,见机行事。”
慈恩寺的住持,由几名弟子簇拥着、从正殿的方向行来, 与阿渺见礼。
阿渺没有隐瞒身份, 报上了真名,又道“祖母从前经常来贵寺参拜, 如今年事已高,身份也不方便再出入皇寺,可心中一直惦念不忘, 今日我能有机会代替祖母前来跪拜祈福,还望住持通融。”
语毕,合掌虔诚行礼。
住持昔日常随侍王太后礼佛,受过老人家不少恩惠,眼下思及江山易主、时移世易之事,不免亦心生慨叹,合掌道“阿弥陀佛世事难料,皆是因缘。”
他收到过楚王府传的话,自也不敢怠慢,与阿渺寒暄数语后,便亲自领她往各处佛殿参拜。
从如来殿、观音殿,再到伽蓝殿,阿渺一路诚心为祖母祈福。住持见她态度恭谦虔敬,由衷欣喜,不时也向她讲解起佛法经义,每到一处,便会将所供之佛的故事娓娓道来,再对其背后的佛学启示做一番说明。
阿渺为祖母祈福的真心是有,但对佛学的兴趣却是半点也无,强撑出认真好学的势头,不断配合点头、附和、发问,跟着住持从伽蓝殿出来,又沿着园中小路,往讲经殿而去。
寻到一个合适时机,她试探问道“听说贵寺,有修习密宗的法师”
住持颔首。
“密宗僧人此刻正在坐禅,待会儿老衲可让他们来讲经殿,为贵人讲释禅理。”
阿渺连忙致谢。
如今帮萧劭做事的那位僧人智镜,也就是竺长生的旧友,修习的就是密宗。阿渺今日来慈恩寺的主要目的,便与智镜会面,递收跟哥哥之间的传讯。
为恐引人猜疑,她不敢问得太具体,只说自己是对密宗的禅理格外有兴趣。住持信以为真,也很配合地将话题换到密宗佛学上,讲起了人佛合一法来。
两人与身后众随侍者,缓步徐行,转到讲经殿外的拐角处时,一抬眼,见前面梅树下立着一名身形俊逸的男子。
男子衣饰尊贵,神情略显疏冷,闻声望来的目光却清炤熠熠,极快地在阿渺身上停留一瞬,又垂落移开。
有僧人快步过来,向住持低声禀道“楚王殿下来了。”
住持愣了下,连忙上前见礼。
皇寺地位特殊,平时很少有客人来访,结果今日一来、就来了两个,这让住持感觉有些头疼。
“老衲正要往讲经殿去,不知楚王殿下”
他看了眼陆澂,又侧目看了看另一端的阿渺,一个是显贵的当朝皇子,另一个是有旧恩的前朝公主,可他身为住持、只能陪同一人,被撂下的那一人必定面子难看,却也没法不做选择。
他转向阿渺,正欲开口致歉,一旁的陆澂却说道
“今日正想去讲经殿听法师们诵经,如此还请住持带路。”
他解下大氅、交予侍从,自己略略侧身,缄默淡然地对阿渺颌首一礼。
阿渺没想到,陆澂竟真的来了。
想着他说不定误解了自己的意思,阿渺禁不住面色一阵红一阵白,镇定了一瞬,侧头看了霜华一眼,才又上前还礼。
住持那边,倒是如释重负,一面合掌称道“善哉、善哉”之语,一面引领着两位拾阶而上,进了讲经殿。
讲经殿比起之前去过的几处殿宇,要雅静许多,没有了色泽艳丽的塑像和藻井,只有排列整齐的拜垫和墙壁两侧雕刻着的释迦牟尼讲经图。
十几名前来诵经听讲的僧人,神态静谧地端坐于各自的垫上,四周经幡悬垂、焚香袅袅。
住持将阿渺和陆澂领至殿侧入座,又取过两册经文,交予他二人
“今日所讲之经文,乃是大般若波罗蜜多经中的中品般若。两位可先跟随诵读,之后再听讲义。”
阿渺道了谢,接过经文,感觉入手颇沉,放在膝上翻了翻,发觉不是一般的厚,心中暗呼不妙。
住持坐到一众僧侣之前,背对众人,面朝向置于面前的大木鱼,取槌轻轻敲,开始引领众僧诵念起经文来。
阿渺掀开第一页,试着跟上僧侣们的语速,但很快就放弃了。
她从小就不喜欢这些佛道经文,也不曾像萧令露那样、为讨父皇开心而刻意死记硬背过,每次一听僧人们嗡嗡吟诵的声音,就忍不住想打瞌睡。
她垂头翻了会儿书,然后小心翼翼地朝身旁的陆澂瞄了一眼。
男子眉眼微垂,神情专注,修长的手指时不时掠起一角书页,像是跟随得十分流畅。
他今日穿着一件暗朱色的锦袍,衬得五官愈加艳朗,或是因为要入寺庙的缘故,锦袍外又加了层银玄色的纱衣,因而又添了几分冷肃。
这样的着装方式,是建业高门子弟最推崇的雅致风格。
她的五哥,也是喜欢这般穿衣的
阿渺想到哥哥,思绪不由得慢慢沉了下去。
若是不曾国破家亡,五哥他,此时理应过着比陆澂更风雅的日子吧穿着漂亮的衣袍,自由出入建业的皇寺,与高僧论法、与鸿儒谈笑,不必挽弓策马弄糙了手,更不必冒着深冬严寒地跑去西北那种兵荒马乱的地方
也不知哥哥他,如今好不好
会不会因为招降周孝义的事,而忧心难寐
那位他有可能会纳为侧妃的周家娘子,可会对他温柔以待
陆澂听着经文,意识却全然不在书上。
借着翻页的刹那,他微微侧头,视线似不经意地扫过身旁的阿渺。
女孩微垂着头,一手捧着经文、一只手支着下巴,一开始还哗哗地翻了几页书,到后来眼皮就变得越来越耷拉,两排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颤动着扑扇了一会儿,最后慢慢合拢,在白皙的脸庞上印出两道微弯的墨弧。
他索性也不再遮掩,凝望向她,一瞬不瞬,默默怔然。
小的时候,他就曾挨在她身边坐过,也曾这样偷眼瞧过她。
每一次的感觉,就如同此时此刻一般,是那样的不真实
花圃一别,他整晚无眠,心里翻来覆去想着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你那时,在哪儿呢”
“你说那时我要是胆大些,出声问一句,你会不会就找到我了呢”
“我不介意。”
“你父亲是你父亲,你是你。”
“我不过就是依附兄长而生的小女子,大部分的事,我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你会记恨我吗”
岁月流逝、流年辗转,他以为,他们必定都变了。
可她,并没有变。
依旧坚忍、宽容,亦理解着他。
依旧还是他记忆里那个善良可爱的女孩
那个连偷看上一眼,都会让他觉得自惭形秽的萧令薇。
萧令薇。
他心里默念着她的名字。
萧令薇
僧侣们虔诚吟读神旨的诵声中,陆澂无意识地翻转着指下的书页,目光定定停驻于她的睡颜上。
住持敲击出“咚”的一计木鱼响。
阿渺倏然惊醒过来。
手里的经文,还只摊着最开头的地方,悄悄瞄了眼身边的那人,书页早就翻过了大半
她这是差点睡着了吗
阿渺抬手捋了下鬓边垂落的发丝,侧目又瞥向陆澂的书,想看清他到底翻到了那页。
那人许是感应到了,将书朝她方向挪了挪,轻声开口“初分相应品,第三,之一。”
阿渺有些窘迫,垂头慢慢翻找着书页,语气微讪“多谢。”
陆澂沉默着,半晌,低声道“我其实,也不喜欢佛经。”
阿渺手中的动作顿了顿,扭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她垂下头,慢慢找到了他说的那段章节,把书页摊开、压好,酝酿了一番。
“可我记得,你小时候辩论佛理很厉害的。”她顿了顿,“就是在紫清行宫那次,跟那个西域来的法师论法,就属你说得最好”
陆澂怔住。
阿渺依旧垂着眼,牵了下嘴角,“其实我那时吧,什么也听不懂。我就数着数,我三哥一共只答了两句话、二姐也只答了两句,就属你说的最多最长,可不是很厉害吗”
陆澂凝望向她,唇畔笑意淡若浮痕、一掠而逝,随即又移开了视线,语气幽微
“殿下竟然还记得。”
阿渺侧目看他,眸光诚挚,“当然记得。”
陆澂的胸口,被蓦然而起的心跳撞得发疼。
这么多年了。
原来他其实,也没有变。
依旧还像是从前那个丑陋自卑的男孩
只因被她亲近、被她需要、被她褒赞,便会顷刻间怔然失语,忘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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