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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第88章
    后日午后, 阿渺带着雪影和霜华两名侍女、以及从兰苑跟来的两名北齐护卫,从豫王府的侧门乘马车出了门。

    王府毗邻皇城,距离皇寺慈恩寺并不远, 沿河行了莫约一刻钟的工夫, 便抵达了皇寺的正门。

    侍女上前报了姓名, 说是北齐平城长公主的随行。

    守门的僧人合掌行礼, 说楚王府的人曾来打过招呼, 对北齐来的女官一应放行。

    阿渺暗忖一瞬,隐有释然之意, 随即又问道“楚王也来了吗”

    僧人摇头“不曾。”

    阿渺点了点头, 没说话。

    听了雪影那什么“枕上留香”的介绍,她其实也巴不得他别来。

    反正他肯示好,便表明有游说的可能, 而且自己今日来皇寺的主要目的、另有其他, 陆澂来与不来,都不算白跑一趟。

    陪着阿渺入寺的霜华,上前低声请示道“楚王若不来的话,那之前那些部署”

    阿渺跟前面领路的僧人微微拉开了些距离, “暂时留着,见机行事。”

    慈恩寺的住持,由几名弟子簇拥着、从正殿的方向行来, 与阿渺见礼。

    阿渺没有隐瞒身份, 报上了真名,又道“祖母从前经常来贵寺参拜, 如今年事已高,身份也不方便再出入皇寺,可心中一直惦念不忘, 今日我能有机会代替祖母前来跪拜祈福,还望住持通融。”

    语毕,合掌虔诚行礼。

    住持昔日常随侍王太后礼佛,受过老人家不少恩惠,眼下思及江山易主、时移世易之事,不免亦心生慨叹,合掌道“阿弥陀佛世事难料,皆是因缘。”

    他收到过楚王府传的话,自也不敢怠慢,与阿渺寒暄数语后,便亲自领她往各处佛殿参拜。

    从如来殿、观音殿,再到伽蓝殿,阿渺一路诚心为祖母祈福。住持见她态度恭谦虔敬,由衷欣喜,不时也向她讲解起佛法经义,每到一处,便会将所供之佛的故事娓娓道来,再对其背后的佛学启示做一番说明。

    阿渺为祖母祈福的真心是有,但对佛学的兴趣却是半点也无,强撑出认真好学的势头,不断配合点头、附和、发问,跟着住持从伽蓝殿出来,又沿着园中小路,往讲经殿而去。

    寻到一个合适时机,她试探问道“听说贵寺,有修习密宗的法师”

    住持颔首。

    “密宗僧人此刻正在坐禅,待会儿老衲可让他们来讲经殿,为贵人讲释禅理。”

    阿渺连忙致谢。

    如今帮萧劭做事的那位僧人智镜,也就是竺长生的旧友,修习的就是密宗。阿渺今日来慈恩寺的主要目的,便与智镜会面,递收跟哥哥之间的传讯。

    为恐引人猜疑,她不敢问得太具体,只说自己是对密宗的禅理格外有兴趣。住持信以为真,也很配合地将话题换到密宗佛学上,讲起了人佛合一法来。

    两人与身后众随侍者,缓步徐行,转到讲经殿外的拐角处时,一抬眼,见前面梅树下立着一名身形俊逸的男子。

    男子衣饰尊贵,神情略显疏冷,闻声望来的目光却清炤熠熠,极快地在阿渺身上停留一瞬,又垂落移开。

    有僧人快步过来,向住持低声禀道“楚王殿下来了。”

    住持愣了下,连忙上前见礼。

    皇寺地位特殊,平时很少有客人来访,结果今日一来、就来了两个,这让住持感觉有些头疼。

    “老衲正要往讲经殿去,不知楚王殿下”

    他看了眼陆澂,又侧目看了看另一端的阿渺,一个是显贵的当朝皇子,另一个是有旧恩的前朝公主,可他身为住持、只能陪同一人,被撂下的那一人必定面子难看,却也没法不做选择。

    他转向阿渺,正欲开口致歉,一旁的陆澂却说道

    “今日正想去讲经殿听法师们诵经,如此还请住持带路。”

    他解下大氅、交予侍从,自己略略侧身,缄默淡然地对阿渺颌首一礼。

    阿渺没想到,陆澂竟真的来了。

    想着他说不定误解了自己的意思,阿渺禁不住面色一阵红一阵白,镇定了一瞬,侧头看了霜华一眼,才又上前还礼。

    住持那边,倒是如释重负,一面合掌称道“善哉、善哉”之语,一面引领着两位拾阶而上,进了讲经殿。

    讲经殿比起之前去过的几处殿宇,要雅静许多,没有了色泽艳丽的塑像和藻井,只有排列整齐的拜垫和墙壁两侧雕刻着的释迦牟尼讲经图。

    十几名前来诵经听讲的僧人,神态静谧地端坐于各自的垫上,四周经幡悬垂、焚香袅袅。

    住持将阿渺和陆澂领至殿侧入座,又取过两册经文,交予他二人

    “今日所讲之经文,乃是大般若波罗蜜多经中的中品般若。两位可先跟随诵读,之后再听讲义。”

    阿渺道了谢,接过经文,感觉入手颇沉,放在膝上翻了翻,发觉不是一般的厚,心中暗呼不妙。

    住持坐到一众僧侣之前,背对众人,面朝向置于面前的大木鱼,取槌轻轻敲,开始引领众僧诵念起经文来。

    阿渺掀开第一页,试着跟上僧侣们的语速,但很快就放弃了。

    她从小就不喜欢这些佛道经文,也不曾像萧令露那样、为讨父皇开心而刻意死记硬背过,每次一听僧人们嗡嗡吟诵的声音,就忍不住想打瞌睡。

    她垂头翻了会儿书,然后小心翼翼地朝身旁的陆澂瞄了一眼。

    男子眉眼微垂,神情专注,修长的手指时不时掠起一角书页,像是跟随得十分流畅。

    他今日穿着一件暗朱色的锦袍,衬得五官愈加艳朗,或是因为要入寺庙的缘故,锦袍外又加了层银玄色的纱衣,因而又添了几分冷肃。

    这样的着装方式,是建业高门子弟最推崇的雅致风格。

    她的五哥,也是喜欢这般穿衣的

    阿渺想到哥哥,思绪不由得慢慢沉了下去。

    若是不曾国破家亡,五哥他,此时理应过着比陆澂更风雅的日子吧穿着漂亮的衣袍,自由出入建业的皇寺,与高僧论法、与鸿儒谈笑,不必挽弓策马弄糙了手,更不必冒着深冬严寒地跑去西北那种兵荒马乱的地方

    也不知哥哥他,如今好不好

    会不会因为招降周孝义的事,而忧心难寐

    那位他有可能会纳为侧妃的周家娘子,可会对他温柔以待

    陆澂听着经文,意识却全然不在书上。

    借着翻页的刹那,他微微侧头,视线似不经意地扫过身旁的阿渺。

    女孩微垂着头,一手捧着经文、一只手支着下巴,一开始还哗哗地翻了几页书,到后来眼皮就变得越来越耷拉,两排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颤动着扑扇了一会儿,最后慢慢合拢,在白皙的脸庞上印出两道微弯的墨弧。

    他索性也不再遮掩,凝望向她,一瞬不瞬,默默怔然。

    小的时候,他就曾挨在她身边坐过,也曾这样偷眼瞧过她。

    每一次的感觉,就如同此时此刻一般,是那样的不真实

    花圃一别,他整晚无眠,心里翻来覆去想着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你那时,在哪儿呢”

    “你说那时我要是胆大些,出声问一句,你会不会就找到我了呢”

    “我不介意。”

    “你父亲是你父亲,你是你。”

    “我不过就是依附兄长而生的小女子,大部分的事,我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你会记恨我吗”

    岁月流逝、流年辗转,他以为,他们必定都变了。

    可她,并没有变。

    依旧坚忍、宽容,亦理解着他。

    依旧还是他记忆里那个善良可爱的女孩

    那个连偷看上一眼,都会让他觉得自惭形秽的萧令薇。

    萧令薇。

    他心里默念着她的名字。

    萧令薇

    僧侣们虔诚吟读神旨的诵声中,陆澂无意识地翻转着指下的书页,目光定定停驻于她的睡颜上。

    住持敲击出“咚”的一计木鱼响。

    阿渺倏然惊醒过来。

    手里的经文,还只摊着最开头的地方,悄悄瞄了眼身边的那人,书页早就翻过了大半

    她这是差点睡着了吗

    阿渺抬手捋了下鬓边垂落的发丝,侧目又瞥向陆澂的书,想看清他到底翻到了那页。

    那人许是感应到了,将书朝她方向挪了挪,轻声开口“初分相应品,第三,之一。”

    阿渺有些窘迫,垂头慢慢翻找着书页,语气微讪“多谢。”

    陆澂沉默着,半晌,低声道“我其实,也不喜欢佛经。”

    阿渺手中的动作顿了顿,扭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她垂下头,慢慢找到了他说的那段章节,把书页摊开、压好,酝酿了一番。

    “可我记得,你小时候辩论佛理很厉害的。”她顿了顿,“就是在紫清行宫那次,跟那个西域来的法师论法,就属你说得最好”

    陆澂怔住。

    阿渺依旧垂着眼,牵了下嘴角,“其实我那时吧,什么也听不懂。我就数着数,我三哥一共只答了两句话、二姐也只答了两句,就属你说的最多最长,可不是很厉害吗”

    陆澂凝望向她,唇畔笑意淡若浮痕、一掠而逝,随即又移开了视线,语气幽微

    “殿下竟然还记得。”

    阿渺侧目看他,眸光诚挚,“当然记得。”

    陆澂的胸口,被蓦然而起的心跳撞得发疼。

    这么多年了。

    原来他其实,也没有变。

    依旧还像是从前那个丑陋自卑的男孩

    只因被她亲近、被她需要、被她褒赞,便会顷刻间怔然失语,忘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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