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之月,萧齐大军历时半个月强攻,拿下了南朝建业东城门。
与此同时,戍卫京畿的骁骑营发生兵变,由先前北齐安插进去的一支精锐掌控住了决策权,并在司隶府何秀、中军监张岐等人的协助下,与攻城大军里应外合,打开了皇城大门。
有了文臣武将的内应,齐军一入京城,便势如破竹、迅速占领各处要塞,从东市到朱雀大街、再至西市,不但迅速解决掉了残余的神策军兵力,也在声势上安抚住城中百姓,确保京城易主进行得有条不紊。
陆氏的主心受损严重,但手中的兵力与实力也并非不堪一击,且陆元恒早年摄政之时,曾拉拢世家,授予权柄,令这些尝到了甜头的门阀大族们、如今舍不得将到手的利益分配再重新打破,纷纷率兵勤王。
陆锦霞一面照料重伤的父亲,一面跟辅国将军张隐锐议定了保全实力的策略,在齐军攻入建业之前,便提前带着皇亲宗室撤至了建业之南的金麟城,其后、又再退到了安庆府,打算集结丹阳以南分散的军力,卷土重来。
萧劭对于这样的局面并不惊讶,一面派人接管建业城内的枢要部门、稳定时局,一面领兵在建业以南驻扎设营,拉开应敌的军事防线。
嬿婉在海船上听说了攻下建业的消息,满面雀跃,对阿渺道“从小就听说建业如何富庶堂皇,如今总算是能见识到了咱们在船上待了这么久也烦了,刚好去瞧瞧”
阿渺手臂和肩上的伤势已经痊愈,这段时间一直埋头在画兵器的设计图,闻言沉默了会儿道“建业虽然攻下了,但战事才刚刚开始,我们就别去添麻烦了。”
嬿婉不觉奇怪,狐疑地瞅着阿渺盯了片刻,“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老实了”
阿渺低下头,扇着纸上的墨迹,“你不也劝我要走正途吗”
说话间,霜华引领着萧劭的亲卫高序,走到了舱门口。
高序向阿渺躬身行礼,“魏王令末将接长公主下船。”
“下船”
阿渺放下扇子,微微愣住,“去哪儿”
她之前明明跟哥哥说过,不想再去建业的。
高序答道“回公主,是去吉山皇陵。”
吉山皇陵位于建业城以南,是历代萧氏皇族的归葬之地。昔年宫变之后,萧景濂和皇后荀氏的尸首,便被葬入了提前建好的永陵。而此次萧劭派人把阿渺接去,正是为了将生母的尸骨也迁入陵寝。
此时他早一步到了城西北外的乱葬岗,主持迁葬的祭祀。一同前来的除了随祭的朝臣将领,还有同样准备移葬继母与弟弟尸骨的赵易兄妹。
或许亦是天公有应,原本清朗的天气,在午后开始变得细雨纷飞、霏雾缭绕。萧劭一袭白袍,被近臣亲卫簇拥在前,伫立于起伏的坟茔对面。
阿渺赶到乱葬岗与哥哥汇合,一下马车,便不觉心情陡然沉重,缓步走到了萧劭身边。
萧劭神色冷肃,抬手拂了拂阿渺被细雨打湿的额发,轻声道“现在正在做法事,之后会有血祭。入棺椁前,要剪你我的头发和衣物随葬。”
阿渺握住他的手,点了点头,神情亦是沉穆。
士兵将整个乱葬岗围护森严,负责迁葬法事的道人们,手捧香炉法器等物绕着程贵嫔的坟冢唱念许久,退散开来,再请祭台于前,围坐左右。
高序捧着装有程卓人头的木匣上前,掀开匣盖,跪奉至萧劭面前。
按习俗,迁葬时多以禽畜之血为祭,而萧劭却选择了以仇人之血代替,其意之决绝,令在场诸人无不心下生畏。
程卓身亡多时,头颅又以药水封存,早已血干,最终只能以火焚之,化于墓前,留下一滩黑红相间的灰烬。
法事既全,便要开启坟茔。
彩漆描绘的棺椁被抬了过来。萧劭从发冠下勾出一缕发丝,取过道人奉上的银剪剪断,又以同样的方法、剪下阿渺的一绺头发,束在一起,放入玉盒,与其他的随葬品一起摆置到了内棺之中。
他握了握阿渺的手,感觉触手冰冷,想起当年埋葬母亲时入殓简陋,待会儿的情形怕是难以承受,遂道“这里的事情已经差不多了,你先去马车上等我。”
阿渺面色泛白,却摇了摇头,回握住萧劭的手,“我要和哥哥一起。就像那时一样。”
坟茔很快被打了开来,萧劭亲自上前、撩袍入到坑中,用锦布裹起母亲遗骸,将其抱入棺内。阿渺跟了过去,从侍者手中接过礼服、礼冠,一一放入棺中,又将自己与萧劭的衣物各自剪下一截,随葬其间。
周围随行臣将大多都是经历过当年宫变之人,此时眼见兄妹二人沉静穆然地安葬亡母,俱是心怀感慨,各自执臣子礼,在一旁敬跪下拜。
阿渺手扶着棺沿,眼泪默然而下。
他们做到了。
这么多年,她和哥哥都好好活了下来。
就像阿娘当年希望的那样
所以阿娘她,应该能放心了吧
萧劭走到阿渺身旁,揽着她微微站离了些,望着描绘着彩鸾图案的红漆棺盖被徐徐合上,低声道“还记不记得当年离开的时候,我们说过些什么”
“记得。”
阿渺噙着泪,“哥哥说,当年开国先祖被围困在金麟城的时候,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可最后还是夺得了天下。”
她将头靠到了萧劭的肩上,紧紧攥住他的手,“我们比他更幸运。因为我们还有彼此。
萧劭注视着工匠将母亲的棺木套入椁中,神色凛然,伸臂拥住阿渺,一字字语气坚定“我们还有彼此。”
细雨纷飞,濡湿了两人身上的素袍。
山林间缭绕的雾气,一如母亲温柔的目光,静静地抚慰着她此生最缱绻的牵挂。
棺椁被运往吉山皇陵,随行的诸人也一同启程,前往如今驻扎在皇陵附近的中军大营。
萧劭携阿渺上了自己的车舆,长史夏元之也被召入,汇禀京畿驻地几件紧要的棘手事宜。
萧劭翻看着公文,仔细聆听完夏元之的禀奏,逐一示下道
“人事的调动先放置一边,无关民生的衙署和公职也都暂且关停。百姓若有疑难,可直接上报各坊军巡使。”
“抚恤之事,你要与裴长龙商量着办。你是我府中出身的幕僚,执掌度支这样的事,我放心交给你去做。但建业毕竟不同于沂州,派系间利益纠葛牵连甚广,你需要裴长龙这样士族出身的人从旁指点,换作我自己也是一样。此事与能力无关,你不必心怀芥蒂。”
“皇祖母的意思是不想远离故土。你让人在滁河入江口附近寻一处稳妥的庄园,再派人将石济请过去。”
一番指示下来,夏元之不断颌首铭记,又执笔撰写几份文书,奉与萧劭过目用印。
末了,夏元之想起某事,斟酌片刻,又谏言道
“贵嫔娘娘迁葬之事,殿下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此时入葬皇陵,明面上不能依照皇后的位份来办,将来若是再行追封,也不好再动土重迁、与先帝合葬。”
如今齐国名义上的皇帝萧喜醉酒疯癫,形同摆设,有眼力的臣子早就将萧劭看作了大齐真正的君主。将来若是萧劭即位称帝,必然会追封生母为太后,因此程贵嫔入葬所循的礼制也就应该按皇后的规格来办。
萧劭沉吟一瞬,“南朝向来以孝治国,若我为了博一个嫡皇子的虚衔,此刻让母亲停棺迟葬、不能即时入土为安,他日又如何为臣民之表率”
夏元之也反应过来,连忙俯首道“确实是臣浅薄短视了”
萧劭示意他起身,将用完印的文书递过去,语气温和,“南朝的习俗你确实不熟,将来战事稍定,让你在建业做几年地方官,也就了解了。”
夏元之行礼退了出去。
萧劭继续端坐案后,将余下的几份公文展开,细读完之前略过的部分,再度重作批示。
阿渺倾身取过案上水壶,斟了杯水,捧到萧劭面前,“哥哥。”
她早就知道萧劭很忙,但连为母亲迁葬的途中都不得停息、各桩事务又极其繁杂琐碎,着实有些过份了。
“要是有什么事我能帮忙分担的”
她斟酌说道“哥哥其实可以让我去做的。”
萧劭从阿渺手中接过水杯,“你就老老实实待在我让你待的地方,不再乱来,便是帮我了。”
阿渺琢磨着他的语气,想着那封连自己都不知道内容的信,心头七上八下,“我乱来什么了哥哥对夏大人都能那么和气大度,还帮他开解,我是你妹妹,而且能力也不差刚才看到何秀和张岐他们也在,这些人可都是我在春日宴上当说客帮你招募来的”
萧劭低头喝水,神色沉默。
半晌,慢慢放下水杯,“说起春日宴,那晚令露出事之后,你让霜华她们送她回了祖母的居所,自己一个人被程卓留下。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的事,阿渺不曾告诉过雪影和霜华,因此暗忖萧劭也是不知的。
“没发生什么。”
她垂低眼,“我跟他周旋了一阵,就想办法悄悄离开了”
“是吗那为何你彻夜不归,第二日早上才被楚王府的护卫送回兰苑为何夜宴当晚,楚王匆匆离开祭台,之后又出手重伤了豫王”
萧劭盯着阿渺,“那一夜,当真什么都没发生”
那一夜
阿渺思绪缭乱,脑海中浮现出纷杂交错的画面
豫王潮红的脸色,紧握住她手腕、将她摁倒在身下的蛮横
陆澂抱着她,胸腔里堵着寒意,声音冷冽“阿姐若想用她来顶罪,就先取了我的项上人头。”
银灯若水的小屋之中,他将她幼时的玩具一一放到手边,告诉她
“臣活下去,就是为了保护殿下。从臣踏出河水的那一刻起,臣就只想着要保护殿下”
“因为殿下的那些话与善意,臣想要认认真真地活下去。”
她的善意
阿渺垂了垂眸,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
真是荒谬的可笑。
她抬起眼,对上萧劭幽暗的凝视,心不觉急跳了一下,一直盘亘纠结的疑问忍不住终于脱口而出
“陆澂给哥哥的那封信里,写了什么”
萧劭移开目光,眉宇间寒霜隐去,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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