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澂的指尖,冷的像冰。
他曾无数次想象过与她重逢的情景,愤怒、怨恨、诘问又或者,只是空荡荡的冷漠与绝望。
可此时此刻,望着那样的一双眼睛,他只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
他松开手,抽出匕首,割断绑缚着她的绳索,然后握进她的手里。
“那你动手吧。”
他红了眼,一瞬不瞬地逼视着她,将刀尖反转抵到自己胸前,“现在就动手,我给你这个机会”
阿渺的手被陆澂紧紧握着,感受着被他亲自抵上胸膛的力度,只觉得掌心里的刀柄就像烙铁般的
烫人,意识里充斥飞驰着无数混乱的声音,逼得她快要发狂
“因为害怕被抛弃,我一直努力成为他们心中理想的儿子和弟弟,纵然那样得到的爱并不纯粹我只是,一个人孤单的太怕了”
““我这样一个生在阴暗之中的人,背负着父辈的罪孽,从没敢痴望能得到一份纯净的爱恋所以谢谢你,萧令薇。”
“那天你捅了他,哭得那么伤心,我就知道我输了。”
“那你就得嫁给他你觉得,我有可能会答应那样的事吗”
思绪剧烈的撞击,令得阿渺头疼欲裂、泪如雨下,她哭喊出声,猛地将手中的匕首刺了出去
然而舱门也在此时被人踢开,士兵抢到近前,将阿渺拉了开来。
一直守在门外的王迴被人推入,怒其不争地盯向陆澂,见他胸口处染出血色,显然已被阿渺的那一刀刺伤。所幸那一刀在两人情绪失控的拉拽间刺出,因此偏了方向与力度,只划破了胸前的皮肤,未曾伤到要害。
王迴强压着脱口欲出的咒骂。
因为从小一起长大,他太了解陆澂对萧令薇的那份执念可经历了被那丫头戏耍欺骗利用之后,他以为陆澂总算清醒理智了起来,所以才会以雷霆之击毫不手软地破了萧劭的军事布局他甚至也自私地想过,宁可表弟变得越发冷漠疏离,也好过再对萧家的人心软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才让这两人单独相处了短短片刻,陆澂那在外人眼中无法融化的疏冷淡远,就顷刻间荡然无存不但放了萧令薇,还亲手递上了刀子要不是自己存着一份戒备、一直守在门外偷听动静,后果根本不堪设想
王迴忍住怒意,正想要开口查问陆澂的伤势,突然听见阿渺的声音,带着一抹讥诮,从身后传来
“看到了吧你留着我的性命,只是给他放走我的机会。”
王迴转动轮椅,朝舱外旋过身来,见被士兵控制住的阿渺抵靠着船舷,脸上泪痕犹在,嘴角的弧度却蕴着一丝嘲讽,望向他,一字字清晰问道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是谁在子云草庐废了你吗”
“表兄”
舱内的床榻旁,陆澂摁着胸口的刀伤撑身而起,急步走了过来。
阿渺却没有给他插话的机会,盯着神色一寸寸暗下去的王迴,加快了语速“那晚下着大雨,我救下白瑜,又砍倒了两名侍卫,他们跌撞到你的屋门上,撞破了门扇”
“住口”
陆澂抢出舱门,面色煞白,“别说了”
“让她说”
王迴浑身颤抖,拦在了陆澂面前,充血的双眼紧紧瞪向阿渺。
阿渺扬着头,“你那时吓得没法动弹,歪倒在地,高声呼救,可那些人,都赶不及来救你。我手里的刀,先是砍进了你的肩膀,然后顺势向下划拉,挑断了你的手筋脚筋”
她一字一句地娓娓而述,眸中依稀浮泛水光,唇畔却始终噙着讥诮的笑意。
王迴在对方鲜活的描述中忆起了当日的惨况与绝望,不由得悲从心起、眼眶猩红,目光从阿渺身上移向陆澂,定定注视他半晌
“你早就知道”
陆澂面如死灰,只怔怔望着阿渺,一语不发。
王迴被他这样的态度彻底激怒,唯一能活动的左手攥紧成拳,狠狠敲在轮椅的扶手上,身形几乎要趔趄而起
“你早就知道却一直不告诉我,还想要放她走”
他似伸手欲拽向陆澂的衣襟,却差点因此失去了平衡,被护卫迅速扶住。
王迴甩开护卫,指着陆澂,声音愤怒而嘶哑
“十六年阿澂,十六年扪心自问,从你中毒、无人理会,到如今整整十六年,我可曾有负过你从前你被人轻视、无力自保,是谁护你顾你你羽翼渐丰之时,又是谁为你在朝堂奔走、谋局造势”
他气息紊乱,吭哧地喘息了一阵,迸出泪来,“当日我为什么会去北疆,为什么会成了废人你告诉我,陆澂,若不是为了你,我王迴何至于沦落至今时今日的模样”
他用力深吸了口气,抑住情绪,“你亲口说的,我受的痛,你要十倍还之。今日不必劳你动手,这个仇,我自己来报”
语毕扭转过身,厉声号令部属
“给我断了萧令薇的手脚”
钳制住阿渺的士兵将她拖到甲板旁的船栏旁,拽过其手臂、压到舷上,拔刀就欲砍下。
“住手”
陆澂疾步追来。
王迴用轮椅拦住了他,抽出身旁护卫的佩剑,咣当扔到甲板上,“今日你若要阻我,就先直接取了我性命”
阿渺被押伏在船舷上,低头望向破浪翻涌的波涛,只见碧蓝的大片海域之中,漂浮着无数被斩杀的齐兵尸体,浓重的血腥气甚至已经引来了鲨群,不断有耸出水面的黑色背鳍在海船四周出没。
那些不久前还鲜活矫健的儿郎们,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了不知名的海域上,成了鱼齿下被撕扯的食物,片刻间便尸骨无存
阿渺胸口冰凉、意识迷惘,视线变得一片潮湿模糊。
身后,传来了拔剑声和惊呼声。
紧接着,是王迴带着震怒的质问
“你为了萧令薇,真要与我反目成仇好你动手,我今日就睁大眼看着你怎么杀我”
控制着阿渺的士兵显然被突发的变故分散了注意力,举起的刀滞在半空,手中的力气也散去了几分。
阿渺侧过头,虚浮的视野之中,只见陆澂面色苍白、神色悲怆,左手握着一把短刀,站在了王迴面前。
“表兄说的不错,所有的罪责,都在我十六年前,我就不该活下来如今表兄的仇,我没法报,表兄想要的荣耀,我也没法实现,但如我所许诺,表兄所受过的伤痛,我必定十倍还上”
说着,举起手中短剑,猛地扎入了自己的右臂肩骨,拧转着便向下刺划开来
他自小拜入青门,熟习医术,哪里刺入最为痛苦、哪里筋脉划破必断,拧转着刀刃,招招准确,霎时鲜血喷涌,白骨可见
王迴怔在轮椅上,待回过神来、大喊着让人制止住眼前疯狂的一幕,陆澂手中的短剑、已经扎进了他自己的小臂之中,身下的甲板上血泊成洼。
“快给我拦住他”
王迴抖如筛糠,“你这个疯子谁要你来还”见陆澂手中动作不缓、剑尖已经拉向手腕,捶着扶手,焦灼迸泪道
“行了我认了我放过萧令薇了”
护卫涌上去扶住陆澂,慌手忙脚地裹住他臂间伤口。
船舷边的士兵,也愕然惶乱地挪开了位置。
所有的人,都毫无意外地被眼前发生的一幕惊呆了。
阿渺亦盯着甲板上浸染开来的血迹,脑中一片空白,嘴里似有浓重的苦味不断蔓延,苦涩到溃蚀得她快要窒息,难受到让她只想不惜代价地彻底远离这一切
她逆气凝力,趁着士兵散乱的刹那,陡然挣脱开来。
押制她的士兵反应过来,惊呼出声。然而阿渺已经飞快地拍出一掌,左手拽过桅杆的支索,纵身跃上了船舷。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移了过来。
陆澂正被亲卫摁住捆扎伤口,见状霎时意识到什么,仓皇推开诸人,趔趄奔来。
“别过来”
阿渺脸色苍白、满面泪水,手里握着固定船桅绳索的铁钩,凑近喉咙,“不是想拿我去要挟我哥哥吗”
红日西沉,波光涟滟,女孩绝丽的面容上犹如镀上了一层虚幻的光影,催动了内力而气血逆行的手臂、不受控制地脆弱颤抖。
“我不是”
陆澂半幅身躯都浸在血水之中,朝着阿渺的方向艰难伸出手,语气祈求“你先下来”
王迴目眦欲裂,朝着阿渺怒喊道“我已经说了放过你了你还想怎样”
阿渺凝视着陆澂,氤氲的眸光中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抱歉,我的性命和尸首”
她居高临下,凄冷一笑,“你都拿不到了。”
语毕,手中铁钩划开了脖颈上已经愈合的血口,随即纵身跃入了海中。
“萧令薇”
陆澂心胆俱碎,痛呼出声,始终伸出的手压到了船舷上,意识尚来不及做出思量,人已翻身跟着跳进了海里
嗵、嗵两声,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坠入水中。
王迴吓得呆住,随即急声吩咐“快救人救人”
士兵们涌到船舷边,几名亲卫拉住绳索准备下水,可慌乱间瞧见水中情景,又都顿在了原地。
船下的水面上,一片鲜红的血色迅速地浮散开来,不远处,十几片耸立的黑色背鳍正急速靠拢,最前面的一头鲨鱼甚至连轮廓都已清晰可辨
士兵们都是刚刚亲历过海战之人,知道海上交战的血腥气必然引来成群的鲨鱼。那些浮沉在海面上的敌兵尸体,吸引来猎食者盘踞附近,静候着下一轮的食物落水,即便是没有受伤的人落入水中,也难免遭遇鲨群的攻击。
这种情况下,入水就等同于自寻死路
所以萧令薇那丫头,是存了心地要她自己尸骨无存
王迴被人扶起身体,倚到栏边,惊惶万状地下令道“放箭放箭”
萧令薇死不足惜,但陆澂却万万不能没命
弓弩手被调遣到近前,紧挨着船沿向水中放箭,羽箭破风而出,击中了游在最前面的几头鲨鱼,伤口逸出的血丝在水中浮散开来,立刻引来了同伴的扑咬。
霎时间,七八条个头巨大的鲨鱼蜂拥成团,翻腾围攻,将船下的方寸之地撕咬成一片血池。
不远处的海面上,波涛隆起,有更多的背鳍开始急速朝这个方向游来。
一截天青色的衣料,从海水深处徐徐漂起,荡漾在血水之中。
“阿澂”
王迴伏在栏上,痛嚎出声。
他这个疯子
疯子
他们两人都是疯子
王迴仰天嘶吼。
自己从小的雄志,王氏满门的荣耀,姑母一生的执念那么多的牺牲、那么多年的筹谋,如今,是彻底葬送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