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转至大船,再一路返回到了吉令的船埠。
阿渺见到船埠一带鳞比栉次的大小海船、密密匝匝地挤满港口,才从赵易口中得知,五哥为了搜寻自己,几乎是倾尽了举国的兵力与民力。
萧劭如今贵为天子、随护众多,却似乎变得比从前还要忙。阿渺一直到晚上住进了吉令的驿馆,都没有再到过哥哥。
驿馆中自有仆从婢女等人,将阿渺与陆澂请入厢房,侍奉梳洗更衣。两人早已习惯了岛上亲力亲为的生活,颇有些不习惯,只让人帮忙送来温水,仍旧像往常那样、配合着替小舟换了尿布和衣物。
少顷,赵易领着人前来传旨,说萧劭要见阿渺和陆澂。
阿渺抱着刚换完衣服的小舟,“马上就去吗”
她一是有些害怕面对哥哥,二则想到陆澂眼下的处境,心中更是不安。
赵易将门外的一名妇人唤了进来“这是吉令最好的乳娘,孩子可以先让她照顾着。”
妇人上前跪地行礼,“奴婢一定尽心竭力,照顾好小公子”
阿渺仍有些迟疑不决,“小舟对吃食很挑剔,而且还在喝药”
乳娘从前一直在大户人家当差,口齿伶俐“长公主殿下请放心,小公子若挑食,奴婢会耐心哄着试不同的奶。来见殿下之前,奴婢就跟驿馆的厨娘们确认过了,因着陛下一个月前就交代过,要一直备着给长公主做酥酪的食材,眼下这里新鲜的牛乳、羊奶都有,必定饿不着小公子”
阿渺闻言沉默了片刻,把小舟交到乳娘怀里,对赵易说
“走吧。”
赵易与随行禁卫,引领着阿渺陆澂二人穿庭过园,踏上通往书房的回廊。
陆澂见阿渺神色一直紧绷,放缓脚步,对她轻声说道
“待会儿见到你兄长,还是把小舟的真实身世告诉他为好。他为了寻你,不惜倾尽举国之力,足见疼惜你至极。欺骗他,你自己心里也不会好受。”
阿渺语气倔强“我跟我哥哥的事,你懂什么你有工夫就多担心一下你自己,娄显伦他们要是对你出手,你手臂的伤又没好,怎么办”
顿了顿,清了下喉咙,“我也是担心小舟,怕再没人帮他配药了”
陆澂静默一瞬,“你若真担心小舟,就不该让他跟我扯上关系。如此还会连累你的名声。”
阿渺顿住脚步,抬眼盯着陆澂,眸中有水火般的情绪交替而生
“那你回荒岛上去好了现在就上船,还不算远”
她赌起气来,撇下陆澂往前走,很快便到了萧劭暂居的驿馆东侧。
书房外,守卫森严、风灯高悬。阿渺由赵易引领着踏入室内,见萧劭居中而坐,正在聆听高序与几名同僚的奏报,面前的案几上垒放着厚厚叠叠的文书与奏章。
鎏金铜枝灯的烛光映在萧劭的身侧,令他的五官显得有些影影绰绰的、看不清神色,但阿渺从小就对哥哥的情绪变化异常敏感,依稀觉察到他似乎比白日里平和了几分。
她遂添了一丝勇气,垂首上前,“五哥。”
案几旁,高序站开身来,手扶佩剑,视线越过阿渺,提声喝令
“面见主上,何以不跪”
阿渺懵了下,缓缓双膝跪地,顿首行礼“陛下。”
萧劭抬起头,手中的玉印、啪地一声被摁到了案上。
高序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扶起阿渺,脸色尴尬地压着声请罪
“末将说的不是公主”
阿渺站起身,这才发现陆澂不知何时也已跟了进来,就站在自己身后。
萧劭抬手示意高序等人“都先退下。”
高序躬身领命,与同僚诸人行礼告退。灯影婆娑的室内,就只剩下了沉默相对的三人。
萧劭看向阿渺。
“哥哥让人给你做了酥酪和梨膏。”
他指了指临窗的侧案,“冰还没化完,现在吃正好。”
阿渺听萧劭语气和缓,抬眼与他对视一瞬,慢慢地走了过去。
她自小就爱吃冰镇的甜食,在岛上的时候,陆澂也会将水果用竹篮挂到落泉后面的石壁上、待沁凉之后再剥与她吃。
可泉水的凉,到底比不过冰镇的凉
阿渺用银勺挖了一小块梨膏送进嘴里,只觉得冰甜地直接渗进了肺腑,久违的难得。
萧劭将目光从阿渺身上收回,转向陆澂。
“我与陆世子,有十年未见了吧”
他用了幼时的称呼,语气听上去依旧平静“十年之间,世事变迁,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变。萧氏依旧是君,陆氏依旧是臣,并且还是万人唾弃的逆臣。”
阿渺放进口中的银勺,僵在了齿间。
萧劭继续道“世子大概还不知道,你的姐姐陆锦霞和一双子女,一年前在安庆府被俘,此刻仍旧囚禁在洛阳。你的弟弟陆沅,也是一年前,在丹阳被五马分尸。还有你的表兄王迴,被我在东海生擒之后,凌迟处死,尸首喂了鲨鱼”
阿渺手中的勺子,咣当一声跌落,面色煞白,喉间的一口甜酪差点吐了出来。
她站起身,差点带翻了面前的茶案,“五哥”
萧劭没再继续往下说,却只盯着陆澂,判研地审度着他的反应。
陆澂的脸色,微微泛起苍白,但神色依旧淡然,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
“五殿下如今一统天下,手握生死,若是有意,大可此时便取我性命。”
“陆澂”
阿渺焦急出声,再顾不得之前跟陆澂闹的那些小别扭了,上前拽住他的衣袖。
陆澂安抚地看了阿渺一眼,转向萧劭道“但我斗胆猜测,殿下并无此意。十年乱世,饱受其害的何止万千庶民,能令天下志士归心者,必为仁主。倘若殿下心中的理想之国,只是两姓血仇的世代延续、杀戮战争的永无休止,那今日坐在此处的君王,便不可能是你。”
乱世需要铁血,治国却须中庸,如今的天下最需要的是什么,萧劭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他亦清楚,站在理智的角度,他没法在这个时候对陆澂出手。
可是,当他望着面前的一双男女,视线落在阿渺攥着那人衣袖的手上时,心中突然有了种什么都不想再顾虑的冲动。
“朕要终止这段世仇,能有千百种的方法。”
他缓缓开口道“你难道以为,让阿渺认下那孩子是你的骨血,朕就不忍心灭你陆氏满门吗”
“五哥”
阿渺松开陆澂的衣袖,跪到萧劭案侧,语速急促“你不能小舟他”
她心中涌出恐惧,浑身被一种骤然生出的无力感紧紧包裹。
五哥诚然疼爱她这个妹妹,但他亦是生来就要坐上那个至高位子的人,所以即便是亲人,也未必能指望受惠于私情。
否则的话,萧喜不至于到死都不曾再见妻儿一面,令露也不会以联姻之名涉险建业,而自己亦不必万般难受地去认殷六娘
“小舟他”
身后的陆澂接过了话,镇定而清晰,“不是我和公主的孩子。”
阿渺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扭头瞪着陆澂。
“他是他怎么不是”
陆澂就是个傻子小舟若不是她跟他的孩子,那她还有什么立场去保全他的性命
她扭头看着萧劭,“小舟就是我和陆澂生的”
烛光摇曳,映在女孩表情倔强的脸上,氤氲的眼眸晶莹剔透、泛着让他心痛的泪光,像极了小时候倚着哥哥撒娇的模样。
可萧劭,却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温柔而笑。
“我让人搜了你住的那座岛,找到了两具下葬数月的尸体,其中那妇人死前刚刚生产过。你是想让我把石济召来给你把脉,才肯说实话是吗”
他是何等心思缜密之人,岂会单凭一面之词就下定结论
所以他查出了真相,也以为自己会因此安宁几分,然而此时此刻,他抬眼看着面前泪光盈盈的女孩,只觉得苦痛的无以加复,一字字吐得艰难
“阿渺,我从没想过有一日,你会为了一个外人,处心积虑地欺骗我。”
阿渺被萧劭的话,戳得心口骤然缩痛。
“我”
她从未想过要伤害自己至亲之人。
她只是
阿渺回头看了陆澂一眼,转向萧劭,话说得有些结结巴巴“我我虽然没跟他生孩子,可也跟生了孩子差不多所以我不能让你杀他。”
想着之前萧劭的那些狠话,她也顾不得羞涩了。
“他跟我住在一起,还在一张床上睡过”
阿渺退到陆澂身旁,双颊涨得通红,求证似的望着他“这些都是事实,不是吗那次在水里,你是不是抱着我亲了好久,你你”
她窘迫地憋不住话来,一双眼睛却始终定定地盯着他,溢满了焦急与恳求。
陆澂怔怔回望着阿渺,蓦然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
“令薇”
阿渺却像是得到确认一般的,迅速转向萧劭
“哥哥你看,我没有骗你”
案几后,萧劭沉默的犹如冰塑,静静看了阿渺片刻,寒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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