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澂离开洛阳,一路南下,抵达了南疆的盘砮城。
南疆的气候潮湿炎热,多有毒虫瘴气之害,且百姓大多信奉巫术,治理起来并不容易。自齐朝高祖时期起,南疆一直由庆国公府直接调用玄武营、采用以军治民的方式来进行管理。而位于盘砮城中的玄武府,便是整个南疆权力最中心的枢要所在。
陆澂行至盘砮附近,便有得了消息的张隐锐等人前来迎接。
诸将只道是楚王殿下想通了、要回来辅佐父亲,俱是振奋欣喜,引领着他入府去拜见陆元恒。
陆元恒当初被阿渺废了一只眼睛,后来又因噩耗怒急攻心,之后久病沉疴,退回南疆后便一直卧病在床。
寝房之内,南疆驱除蚊虫的独特草药味、与煎煮的伤药味混合在一起,浓重地弥散在帘帐之间。
阮氏因为豫王的死而倍受打击,精神时常失控,如今近身照看着陆元恒的人,是他与阮氏的女儿陆蘅。
陆蘅未满十三、年纪尚幼,从前又养在深宫,与陆澂很少碰面,此时见到他入府,怯生生上前见了个礼,便退了出去。内寝中,只剩下帐帘内外的父子二人,默然以对。
陆元恒在床上卧病一年,人早已再无往昔的英武,隔着帘子,盯着失而复得的长子许久,一开口,却先带出了一串剧烈的咳嗽声。
他艰难地撑起身,抑住咳嗽,气息有些微喘地说道
“回来就好你心里,对我这个父亲有怨无所谓,但你身上毕竟流的是陆氏的血只要你活着,身上的责任就不能忘”
陆澂隔着纱帘,看不太真切父亲的神情,恍然间,想起很多年前、母亲自戕而亡的那一天,他的父亲也是这样隐于纱帘之后,由始至终,都不曾露过一面
他漠然开口道“我来,是为招降。”
帘帐微动,药味拂散,榻上的陆元恒先是僵滞了片刻,紧接着便再次剧烈咳嗽起来。
“你”
陆元恒抬了抬手指,“你这个”
陆澂平静地截断了他“我知道,我从来都是你眼中的耻辱。这些话,小时候已经听过太多次,如今你不必再重复。”
二十多年的岁月里,所有与父亲有关的记忆,除了讥嘲、便是责打。幼时年纪小,仓皇无措中只能将所有的罪责归咎到自己身上,后来大了,有力自保、不必再依靠谁了,可心底深处的那个男孩,依旧还是自卑自抑的厉害。
他想起还在洛阳等着自己的阿渺,心中的怨忿淡了下去,抬眼望向帐后之人
“天下大势已定,再继续死守南疆,不会给你卷土重来的机会,只会彻底断了你的后路。现在放弃的话,还能有远走高飞的一线生机。”
陆元恒艰难止住咳喘,盯着儿子,语气犹疑,“萧劭肯放我走”
他征战沙场多年,对政局敏感,眼下的处境,犹如笼中困兽,若不能说服儿子相助,被萧氏鲸吞蚕食便是迟早的事。
陆元恒无法相信,对自己恨之入骨的萧氏兄妹,会肯在占尽了先机的情况下,任由自己离开。
“我自有办法送你和阿蘅离开。”陆澂沉默一瞬,缓缓道“但阮氏与我有杀母之仇,她、我不能放。”
洛阳皇城。
萧劭伤势尚未大好,便已开始重新处理政务,一方面开始在各个州郡肃清祈素教的势力,另一方面调遣能臣武将前往凉州,稳定北方局势。
即将远嫁漠北、与柔然人一同北上的萧令露,也收到了一道新的旨意,诏令萧华音以宗室女的身份、随她陪嫁柔然。
离京的前一天,宗室皇亲、以及有封号的朝臣女眷,皆被请入了宫中,参与出嫁的准备。
阿渺带着礼物抵达瑶光殿时,令露正在侍女的侍奉下,试戴大婚时用的头饰。
赤金的头冠华贵而沉重,压在挽着乌发的金钿之上。
令露与阿渺同时抬眼,望向铜镜中的影像,俱有片刻的失神沉默。
她们姐妹二人从小就性格不合,长大以后也免不了说话犯冲,好像无论怎么样,都适应不了对方。
令露抬了抬手,摒退侍女,冷然说道“你来了”
阿渺走上前,坐到令露身边,把准备好的礼物放到案上,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问道
“我听太妃娘娘说,你对这门婚事,还是挺满意的”
令露抬手理着发冠上的坠珠,“怎么,要是我说不满意,你还能去求皇兄收回成命”
阿渺努力忽略掉姐姐语气中的讥嘲,道“你要真不满意,又有什么不能跟他说的”
上次令露在建业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五哥心中未必就没有愧疚。她摆弄着案上的珠钗环佩,等了会儿,不见令露接话,迟疑片刻,又道“其实赵易哥哥他”
“我是大齐的公主,我需要能匹配得上我身份的婚姻。”
令露果断地截断了阿渺,在镜中扬起头来,口气生硬“你以前不是总说,我是母后养大的女儿、是大齐最尊贵的公主吗既然当了这公主,享受了旁人企望不了的荣耀与尊贵,就得担负起这荣耀背后的责任。这些道理,你又不是不懂。”
她的五官生得酷似萧景濂,说话间的神情举止令得阿渺一霎怔忡,忆起了尘封已久的久远记忆。
令露盯了阿渺一会儿,移开视线,拿起案上的粉盒,语速慢慢放缓下来
“我小时候,因为养在母后身边,日日看着她执掌中宫,心中便也期盼着有朝一日能成为那样的女子,站在权势的最高处,让身边所有人都敬重我、服从我。所以那时我特别讨厌你,仗着你阿娘和五哥的宠爱,整日无法无天、从不服我管教”
或许是因为分别在即,令露不再掩饰自己最真实的想法,静默一瞬,“我那时其实也是嫉妒你吧。你有贵嫔娘娘那样的母亲,又有五哥那样的哥哥,不像我,虽然养在母后身边,却非她亲生,总是活得小心翼翼的。”
阿渺心头滋味难辨,低头把玩着手里的发饰。
要是这样的话,能在小时候听到,那或许她和萧令露,也有机会成为一对和平相处的好姐妹吧只可惜她亦清楚,若非此生再难重逢的这场分别在即,萧令露是死也不会对她示一点点弱的。
阿渺轻声开口“可现在你知道了,我根本不是我阿娘的女儿,所以没什么可嫉妒的。”抬手把头饰戴到令露的发冠上,“而且,五哥也是你的哥哥,将来无论怎样,他都会站在你的身后,做你可以倚靠的家人。”
家人
令露牵了下嘴角,薄施粉黛的面容中透着淡漠,“他心里,大概早就把我看作了一个死人。”
她一向有些畏惧萧劭,两次联姻的安排又让她生了些恨意,所以那日才会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带刺客入宫。然而如今刺客失了手,远嫁的结局也显然无从更改,她反倒再没了顾虑。
“当初毕竟是因为我撒谎,才害得你们失去了母亲。五哥他,跟你不一样,越是有什么强烈的情绪,表面上越看不出来,所以他看上去对我宽宏、从风闾城到沂州一直都照护着我,可实际心里却是恨毒了我。”
阿渺不遗余力地维护哥哥,“五哥要真是恨你,当初就不会带你离开风闾城。”
“他带我离开,是因为我是萧齐的公主、是权势博弈中一颗尚有些用处的棋子,一颗让他没有感情牵系、可以随时舍弃掉的棋子”
令露看向阿渺,“什么是真正的爱护他让你长成了不必倚靠权势、不必倚靠着他像菟丝花那样去活的女子,才是真正的爱护你懂吗”
曾几何时,她因为能一直跟随在萧劭的身边、不用像阿渺那样小小年纪就寄居山林而庆幸过,可如今回头再看,才明白过来五哥的用意之深。
相比起有力自保、独立坚韧的阿渺,习惯了锦衣玉食、兄长庇护的自己,除了老老实实接受他所安排的命运,又能有什么别的选择
想到这儿,令露平复下去的心情再次波澜起来,看着阿渺只觉得心烦,“不过你也别得意,你选谁不好、偏要选那姓陆的,将来的路,不一定比我的好走”
她之前带刺客入宫,事后知道必然瞒不过五哥,索性抱着豁出去的心态去御前坦白,一番声泪俱下后,萧劭沉默良久,并未动怒,反倒遂了她的心愿,让华音做了她的陪嫁。
这事表面上看,是萧劭出于手足之情的额外恩典,但令露却因此越发笃定了之前的那个猜测,萧华音带着陆氏姐弟去见阿渺、一定是在某种程度上惹恼了五哥。
所以由此而见,五哥并不赞成阿渺与陆澂的来往,也不会轻易让这丫头如愿
阿渺不知令露所思,只觉她突然又开始语气咄咄起来,心中不觉暗叹,自己跟萧令露的谈话,不管如何和平开头,好像总是没办法友好收场
她从内殿出来,撞见了也来送礼的安嬿婉。
因为萧劭上次表明的态度,阿渺如今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嬿婉,好在嬿婉眼下的注意力也不全然在自己的婚事上,跟阿渺拉着手寒暄几句,道
“我父亲在陀罗原遇刺了,据说是凉州的人干的,所以我娘这次没来,已经赶回风闾城了。”
阿渺吃惊不小“安侯没事吧”
嬿婉摇了摇头,“听说伤势无妨,所以京城里也没怎么传消息。”
阿渺略微放下心来,“难怪前两天赵易哥哥去了北疆想来,是跟这事有关吧”问嬿婉,“那你要回风闾城吗”
嬿婉的神色略微黯然下来。
这么长时间了,周孝义也死了,柔然也议和了,按理说她的婚事应该被提上日程了,可偏偏父亲那边又出了变故。
她拉着阿渺的手,正欲发问,却见娜仁领着手捧礼盒的侍女,从庭园的另一头走了过来。
娜仁看见阿渺,甩着辫子快步走了过来“你也来看我未来嫂嫂”睨着眼,“我还以为,陆澂去了南疆,你会跟着他去呢”
正如陆澂所说,他一早便将自己对阿渺的情意、向娜仁和盘托出。娜仁生性骄傲,见对方无意、自己也不会拉下脸去强求,但面对着阿渺,说话难免还是会尖酸
“我真瞧不出你有哪点好的陆澂被人欺辱你不开腔、如今去了南疆你也不跟着帮忙,算是什么爱人听说他那个继母、当初把他姐姐扔给敌军,说不定也会害他,你就不担心早知道,我就该劝他跟我回柔然去”
阿渺懒得搭理娜仁,拉着嬿婉就要走。
安嬿婉也是北疆姑娘,虽然平日喜欢附庸南朝风雅,遇到这种情况却是忍不住的,将阿渺挡去一旁,瞪着娜仁
“那你去劝啊人家会听你的吗要是他肯搭理你,还会跟你退婚吗真是不知羞耻”
娜仁大怒,下意识就伸手去摸马鞭子,转念想起自己不是阿渺的对手,握着拳,伸指虚戳嬿婉
“你才不知羞耻”
柔然与风闾城交战多年,熟知彼此情况,娜仁也听过有关嬿婉可能入宫为后的传闻,遂道
“我好歹被求过婚、订过婚,总比有人一辈子连婚约都拿不到的强”
“你”
两个女孩怒目而视、剑拔弩张。
阿渺见宫人纷纷侧目,拉过嬿婉,“算了,你跟她这样的人吵就是浪费时间。”
原本风闾城跟柔然的关系就紧张,此番大齐与柔然联姻,定已引安氏不满,要是嬿婉再跟娜仁吵起来,只能火上浇油。
嬿婉被阿渺拉出殿庭,这段日子一直苦苦压抑的情绪却猛地涌上心头,话未成音,已是先红了眼圈。
“你拉我做什么”
嬿婉甩开阿渺的手,脸色灰白地哽咽了片刻,“其实她说得也没错,我就是没人要的”
阿渺难受起来,哄着嬿婉“谁说你没人要了,风闾城里想娶你的人都可以排着绕城墙了要是你不解气,待会儿等娜仁从瑶光殿出来,我带你去花园的小路上堵她现下这里有朝臣女眷出入,你若跟她吵,凭白让人看笑话,也分不出个输赢。”
从前只觉得嬿婉爱得热烈,其间滋味难以想像,如今自己有了亲身体会,方知情之一事,实难用理智去衡量。换作若是自己爱而不得,指不定比嬿婉的反应还要大
嬿婉咬着嘴角地听了会儿劝,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
“我还是回风闾城算了留在这里,本身就是让人看笑话。”
半晌,她纠结开口道“反正我爹受了伤,朝廷又要调兵南下,我回去刚好能帮我娘的忙”
阿渺正想继续劝导,忽而听到了后一句话,人陡然愣住,“你说什么,调兵南下”
议政殿内,萧劭与几名心腹重臣站在悬挂的與图前,参详局势。
夏元之思忖谏言道“如今凉州已被尉迟坚彻底控制住,原先周孝义手下的几员大将业已被处斩,再掀不起风浪,北疆唯一要担心的问题,反倒是安侯的态度。风闾城一向痛恨柔然人,眼下陛下与柔然联姻,安侯怕是不会乐意。”
一旁的张岐闻言道“安侯再如何不满,也不能干涉主上的决定。”
夏元之道“话虽如此,但现下朝廷要用风闾城的兵马攻打南疆,若心不齐、则兵不利。”
张岐还欲再言,却被萧劭抬手制止住。
“北疆,不会再生乱了。”
他语气淡淡,目光依旧停留在舆图之上,“诸卿将注意力集中到南疆上便可。”
这时,姚昌远匆匆入内,在萧劭耳畔低声禀奏道
“陛下,护国长公主来了。”
话音未落,阿渺已经越过殿门口的紫金石屏,快步地走了进来。
萧劭转过身来,神色微敛,示意众人退了下去,自己迎向阿渺。
阿渺从未这样直接冲进过前朝议政的处所,此刻却是神情急切,扫了眼與图上的标注,径直上前问道
“哥哥是要调派风闾城的大军南下吗”
萧劭循着她的视线、回头朝與图投去一瞥,没有否认,“嗯。”
阿渺仰头盯着他,氤氲的双眸蕴着焦灼,“为什么啊陆澂不是已经去了南疆招降吗哥哥现在派兵过去,岂不是要让他的努力都白费了”
不仅是招降的计划功亏一篑,还会让他的处境变得万分艰难。
萧劭凝视阿渺一瞬,缓缓道“我调动兵马,是为了重组北疆军系的权力分属,若非如此,凉州周孝义的旧部就无法被重新收编。”
他走回到與图前,取过拉升图帛的系绳、将與图又展开了一些,露出上面栩栩如生的万里江山
“眼下新政开始推行,同时又要兼顾清除祈素教之事,所以不管是凉州周孝义的旧部、还是从前父皇从江北关中调去的两支军队,甚至包括原属风闾城的兵力,都必须尽快集中调遣权到朝廷的手中。若我只是单纯下旨强行之,得到了兵力、却未必能得到军心,长久以往,便会埋下隐患。”
启动战争,是调动军力最有说服力的藉口,也是能最快将不同分支的兵将融合到一起的机会。
这样的道理,阿渺也明白。
“但大军调来之后,还是会向南疆压进的不是吗”
阿渺的语气依旧犹疑而焦急。
萧劭静静地看着與图,好半晌,微微笑了笑
“陆澂那么聪明,在大军抵达之前,应该已经把事情办妥了吧”
第156章
新春伊始,朝廷开始在各州郡县推行新政的同时,从北疆调来的四路大军也整合为一、南行而下。
萧劭亲自坐镇帷幄,从洛阳一路过江,入驻江原城,而心中担忧着南疆局势的阿渺,也跟随帝侧,一同南下。
从议政调兵的安排上看,正如萧劭之前所说,他大部分的精力都用在了重构军权分配上,提拔起一批沂州出身的平民将领,在调兵南下的过程中,一步步完成兵权的转交。
南疆虽然暂时还没传回招降成功的消息,但大军也没有继续往盘砮城压进,而是停留在了距离南疆尚远的江原大营,并没有任何出兵强攻的迹象。
但齐军南下之事传至南疆,到底还是让陆元恒的病情再次加剧了。
一直近身侍奉父亲的陆蘅,几次尝试为他喂药,都被其咳喘着吐了出来,不觉心中焦急忧愁,再顾不得许多,流泪求到了陆澂跟前
“我听人说长兄从前曾跟高人学过医,能不能去看一下父皇的情况”
陆澂此时,正与张隐锐和褚庆等人在演武厅议事。
他抵达南疆之后,洛阳暗桩稍微滞后的消息也陆续传了过来,众人彼时方知,楚王殿下竟然退掉了与柔然的婚约,将联姻漠北的机会拱手让给了萧氏
饶是心中有怨、不甘,但也是自此,南疆的军将们彻底接受了大势已去的现实,纷纷起了降意。
张隐锐是跟随陆元恒最久的心腹将领,此刻看了眼哭得梨花带雨的陆蘅,劝谏陆澂道
“殿下既然打算在齐兵攻来之前送主上离开,那就必须得确保他的身体状况能经得起长途跋涉,不管父子之间有多深的怨恨,在生死面前都算不得大事”
陆澂将手中的木棋放回到沙盘之中,眉目疏冷。
来到盘砮城后,他并非没有尝试过跟父亲平静交流,可一旦提到阮氏和他的母亲,两父子间的气氛就立即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他怨恨父亲始终不肯相信阮氏毒害母亲之事。
而陆元恒则痛斥长子不敬庶母,满口诬陷妄言。
每一次的交谈,皆是以失败告终。
陆蘅殷切焦灼,终是说服了陆澂再度前往后宅卧房,张隐锐也一同跟了过去。
因为陆元恒连番吐药,悬挂在榻前的帐帘被仆从们卷了起来,露出了榻上病人瘦削苍老的面容。
陆元恒靠在软枕上,昔日的英武荡然无存,瞎了一只的眼睛以黑巾遮掩,愈加显得神情憔悴。
见到陆澂进来,他喘息着挥了挥手,差点将榻前侍从手里的药碗击落,咳嗽着说“你这个逆子,要是又来劝降,或者污蔑你庶母,就趁早滚出去”
陆蘅上前扶住父亲,含泪劝慰安抚,一面抬眼看向陆澂。
陆澂来到南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清帐帘之后父亲的病容,心中亦是难免震动,沉默一瞬,上前迅速伸指点穴、制止住陆元恒企图推开女儿的举动,另一只手则飞快地探向其腕脉,将一股真气徐徐注入,凝神静辨。
他学医多年,但因为跟父亲隔阂甚深,连近距离相处的时刻都寥寥可数,更遑论为他探脉问诊。
陆蘅心情焦急,瞧着长兄修眉紧锁、迟迟不曾开口,忍不住催问出声“父亲他”
陆澂缓缓抬起眼来,神色凝重,望向陆元恒,迟疑问道“大约二十年前,你是否曾大病过一场,身体脱力,心口阵痛,四肢的脉络尽呈红褐色”
陆元恒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因为被点了穴道而有些言语艰难。
一旁的张隐锐忍不住惊疑地接过话,反问道“殿下如何得知”
二十年前,他跟随陆元恒驻守南疆,对那场突如其来的怪病、比任何人都更了解。
那时为防影响军心,主公生病的消息被封得死死的,并不曾外传过,眼下被陆澂毫厘不差地说出了症状,着实令人惊讶。
陆澂从张隐锐的反应中得到了答案,心中一时滋味难辨。
他撤回探脉的指尖,隔了会儿,又问道“后来,是不是阿蘅的母亲来了府中照顾,那病就痊愈了”
“是。”
张隐锐点了点头。
阮氏那时还是帅府中的奴婢,因为侍奉陆元恒的缘故、了解到他的病情,之后用据说是南疆土方的法子熬制药汤献上,照顾着陆元恒慢慢恢复了过来,也因此得他垂青,纳作了侧室。
张隐锐依稀知晓陆澂昔日拜入高人门下之事,如今又听对方准确地说出了二十年旧疾的症状,心中愈加叹服。
他研究着陆澂的神情,斟酌问道“殿下是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陆澂没有立即答话,找了个理由先让陆蘅退出房间,看了眼陆元恒,然后转向张隐锐“若我诊断得不错,二十年前的那场病,并非普通疾症,而是被人下了情蛊。所谓情蛊,是一种能令中蛊之人、死心塌地爱上施蛊者的虫蛊,一旦种下,所思所念皆为施蛊者一人,永不变心。”
张隐锐闻言神情骤变,下意识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收住了话头。
陆元恒身体衰弱、头脑却还清醒,盯着儿子“你是想说,阿蘅的母亲给我下了蛊”
陆澂沉默了一瞬,“她不但给你下了蛊,也给我和我阿娘下过。”
陆元恒咳嗽了几下,冷冷道“她从未见过你母亲,如何给你们下蛊你和锦霞两姐弟,一心想诬蔑庶母,当然会这么说”
张隐锐到底担心主公的身体,开口问陆澂道“那除了刚才殿下说的那些,若是中了这种蛊,会对身体有什么危害吗”
“一开始,表面看不出任何影响,甚至在两情相悦的头几年,身体的状况还会比之前更好。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从中蛊后的第十年起,每日辰时左右心口处都会有阵痛感,到了中蛊十五年之后,痛感逐渐蔓延至肺腑,让人变得异常虚弱,夜不能寐、气喘咳嗽,直至最后油尽灯枯。”
陆元恒抑着咳嗽,渐渐变了脸色。
如果说之前他尚不愿相信儿子所言,此刻听完其所述症状,无一不与自己多年来的情况相合,且许多细节是自己都不曾向任何人透露过的,心中不甘的抵触步步退却,复杂惶惑的思绪纠搅其间,沉着脸,只字不语。
张隐锐听到“油尽灯枯”四个字,骇然不已,向陆元恒谏言道
“陛下,此事关乎圣体国祚,就算只是推测,也需得将贵妃娘娘传来问一问”
陆元恒胸膛起伏,不置可否。
张隐锐跟随他多年,见他并未反对,遂拿定主意,让人去将阮氏请了来。
少顷,阮氏由贴身婢女梅姑搀扶着,进到了内厢。
她如今的精神状态很不好,人似有些迷糊,面庞亦再无昔日的俏丽之色,一进屋、抬眼看见陆澂,眼中却霎时溢出了狠戾愤意。
梅姑上前向陆元恒见礼,神情中透着常有的精明,“陛下,娘娘这段日子身子一直不大爽利。”朝陆澂的方向瞥了眼,“眼下瞧见楚王殿下,指不定又得难受”
当日梅姑奉阮氏之令,北上与萧劭达成了合作协议,谁知最后却被萧令薇给摆了一道,不但勾搭上陆澂、伤了豫王,还暗渡陈仓地将齐兵引到了建业。
要不是建业失守,豫王后来也不会死,阮氏心中对陆澂的仇恨之深,梅姑比任何人都清楚
陆元恒被张隐锐扶坐起身来,锐利的目光在阮氏主仆身上来回巡逡片刻,气息微促地开了口
“朕问你们,可曾听过一种叫情蛊的东西”
他话音刚落,梅姑的脸遽然有些变色,双手交握到身前,摇了摇头,“什么情蛊,奴婢从未听过。”
陆元恒执掌权柄多年,又岂能看不出对方的仓皇,当即心头一凉,咳了几下,吩咐张隐锐“审。”
“是”
张隐锐领了命,上前捉住梅姑,另一手抽出旁边侍卫身上的佩刀、架到她脖子上,提声道“主上御令,立刻如实招来”
梅姑双膝软倒,伏跪在地,嘴上却不肯松口“陛下明鉴,奴婢是真不知道什么情蛊啊”
张隐锐将刀锋往下压了压,梅姑颈侧的发际拉划出一道血痕,“说实话”
他虽是儒将,但毕竟是带兵的人,军营里各种各样的兵油子都对付得了,何况是深宅中一介妇人
梅姑眼见着一绺带血的头发、连着头皮从耳畔飘落下来,禁不住失声惊叫,“陛下陛下饶命”
她朝前爬出几步,却又被张隐锐拽了回去,与此同时,阮氏似乎被梅姑的叫声惊到,朝张隐锐的后背扑了过去,被一旁的陆澂架住了手腕,顺势将内力沿其腕脉注入,催动了她体内的蛊虫。
阮氏当即痛叫出声,蜷缩跪地。
而榻上的陆元恒也顿觉浑身剧痛,半点的声音也发不出来。
梅姑见陆澂竟懂得催动虫蛊,再不敢继续否认,伸手触向主母,流泪哭喊道
“放手快放手都是我做的跟娘娘无关”
她扑上前抱住阮氏,在张隐锐的催促与追问之下,将过往之事断断续续地交代了一遍。
四十多年前,梅姑出生在南疆一个盛行巫蛊之术的部落,因为天生体质特异、被族中长老选作用来养蛊的童女,从小就不得不忍受常人难以想象的苦痛。
二十岁那年,按照部落中的习俗,身为养蛊女的她必须要被作为活祭,被剖心沉江、进献天神。不堪接受命运的梅姑寻机逃离了故乡,一路流落到盘砮城,又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被阮氏所救,自此对其心怀感恩,发誓毕生效忠。
梅姑从部落中逃离之时,身上带了两对已经养成的蛊虫,一对情蛊,一对噬蛊。
所谓情蛊,正如适才陆澂所言,能让中蛊人对施蛊人产生出强烈的感情,相连相生、无法割舍。
而噬蛊顾名思义,则是以吞噬宿主精血为生的恶蛊,凡中蛊者,成人病衰枯槁,小儿则无法生长。
陆元恒听到此处,心中已有计较,仰头默然一瞬,旋即睁开眼,目光矍铄冷厉,声音却有些微微发颤
“那对噬蛊,你下了给阿澂和他母亲”
梅姑被张隐锐拿剑抵在后心,视线游移地扭头看了身侧的陆澂一眼,咬牙点了点头。
她出身巫蛊部族,知道养蛊虽难,但操纵蛊虫却更是不易。陆澂刚才能催动阮氏体内母蛊,显然已是此中高手,她现在承不承认,对方都能有法子去证实。
“当日娘娘已经留在了陛下身边伺候,后来,又怀上了豫王,一心想与陛下做长久夫妻。奴婢既然奉她为主,自然要为她打算。”
那时陆元恒在建业还有正妻和儿女,阮氏又出身低微,王夫人及其身后的江左世家曾公开表示过、绝不可能让阮氏进入庆国公府。出于愤恨之情,也是为了扫清阻碍,梅姑便想办法将那对噬蛊下给了陆澂母子。
梅姑道“那时府里送了一批给楚王五岁生辰的礼物,我知道其中一串金铃是以陛下的名义送出了,到了建业,仆婢们必然会给楚王戴上,便把那对噬蛊的母蛊下在了金铃之中。”
母蛊接触到肌肤,便会慢慢渗入其内,数日之后,中蛊者重病发热,而此时母蛊又会分离出子蛊,再传给中蛊者最先接触到的血亲。
年幼的陆澂一旦病倒,自然是由母亲王夫人亲自照顾,中蛊也就无可避免。
陆澂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想起母亲日夜不分地守在自己床前,美丽的面容渐渐变得憔悴灰败,最后也病倒下去,从此便再未离开过病榻。
他心绪翻搅,忍不住湿了眼眶,腰间软剑银刃遽然弹出,掠向了阮氏的脖颈
纵然梅姑口口声声将所有罪责都揽到自己一人身上,但若非有阮氏支持,一介奴婢又岂敢妄为
这么多年了,他和姐姐苦苦等待,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真相大白、彻彻底底地为母亲讨回公道
梅姑拽过阮氏,用手臂替她挡住一剑,大声道“你不能杀她杀了她,陛下也活不了”
她抬起头,望向陆元恒,“情蛊双生双依,母蛊的宿主若死,子蛊连带着宿主、不出一刻也会必死”
杀了阮氏,陆元恒也必死无疑。
陆元恒的目光越过梅姑,盯向她身后表情颓败的阮氏。
阮氏摇摇欲坠地倚着梅姑,被陆元恒盯了许久,蓦而咯咯笑了起来,语气像是喝醉了酒的人
“陛下现在,一定很想恨我吧可我其实,也没算计到什么阿沅没有了我想要得到的许多东西,也都从来没得到过”
陆元恒凝视着她,许久说不出话来。
脑海中,浮现起许多年前的情形。那个梳着长辫奉药而来的俏丽少女、那些他自以为情真意切的心动与甜蜜
竟然,都不是真的
“让朕与贵妃,单独待会儿。”
陆元恒朝众人示意,缓缓开口。
张隐锐迟疑一瞬,抱拳领命,让侍卫带走梅姑,自己则引领着陆澂也退了出去。
陆澂站在廊下,望向夜幕中的一轮孤月,心绪荒芜难辨。
张隐锐不知该说些什么,在一旁叹道“若是早些让殿下为主上诊脉,这些事或许就能早些被查清。”
父子间多年的隔阂与心结,或许,也能早些解开。
陆澂回过神来,缓缓道“他中的是情蛊,不是丧失理智与人伦之情的蛊。”
当初因为自己不能成为他心目中的儿子、而表现出的那些厌恶与失望,并不是因为情蛊而产生的,不是吗
两人回到书房,张隐锐急着去审问梅姑虫蛊的解法,遂先行告退。
陆澂独自站在沙盘之侧,兀自思绪飘忽地站了也不知多久,突然听见侧门处传来蹒跚的脚步声,以及几声低低的咳嗽。
陆澂循声转身,见一身病容的陆元恒从门扉间踏入进来。
陆元恒抬手摒退搀扶着自己的侍从,视线在铜灯明照的厅堂中游逡了一圈,抬手掩唇、抑着咳,极其缓慢地走到了沙盘旁边。
父子间的气氛,一如既往的有些尴尬而冷寂。
“这上面摆的就是齐国南下的那三十万军马”
陆元恒低头研究了一会儿盘中布阵,独眼中渐渐流露出常年领兵之人惯有的专注“其实我们,也不是没有赢面”
话未说完,人已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陆澂下意识地朝父亲的方向伸了伸手,却又滞在半空,末了,缓缓收回,轻声道“我让人送你回去休息吧。”
他依稀能感觉到,父亲此时来见自己,或是想说些什么,但他并不确定,那样的话说出来,自己会有怎样的反应。
陆元恒仿佛没有听见儿子的劝谏,止住咳嗽,继续研究着沙盘
“他们驻兵的位置如此分散,应该是因为不熟悉南疆的地形,也害怕南疆山林里的瘴气”指向几个方向,“若我们在这几处设伏,待齐军忍耐不住、开始继续向南推进时,便能借助地形之利咳咳咳”
陆澂不想让他再继续费力,接过话道“便能借助地形之利突袭之,所谓地形为挂,敌无备,出而胜之。”
“地形为挂,敌无备,出而胜之。”
陆元恒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抬起眼,望向儿子,“你小时候,我教你背的兵法,竟然还记得啊”
陆澂抑制着情绪,移开视线,没有答话。
那些久远而零星的片段,早已在记忆里变得模糊不清,他记得幼时背过的兵法,却再也想不起任何与父亲相处的画面了。
陆元恒扶着厅柱、慢慢走到东侧的案几后坐下,喘了几口气,方才继续说道
“你那时,只有两三岁的样子,生得聪明伶俐,我时常抱你站在沙盘前,给你讲行军布阵的规则。你那时,就那么一点点大,”用手比划了一下,“记性和悟性却都很好,我给你讲什么,你好似都能听懂,让你背什么、也总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我每次抱着你,想着你是我陆元恒的儿子,心里也是很骄傲的”
他搬去了南疆、有了阿沅,而留在京城的陆澂变得貌丑结巴、孱弱拘谨,渐渐的,心中曾经有过的那些骄傲,便不知不觉地被厌恶与耻辱所代替了。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只能显得虚伪。虫蛊会让我无限制地宠爱阮氏,却不会让我失去理智、失去疼爱子女的能力。所以说到底,还是我这个父亲,对你不公平了”
陆澂扬起眼帘,望向屋顶垂悬的铜盘灯,只觉得那昏黄的光亮忽而变得有些模糊,在视野里斑驳晕染开来。
若说自己心无怨恨,那何尝不也是虚伪
曾几何时,那个年幼无助的自己,是何等地渴望能从父亲口中听到这样的言语
他要的,其实一直都不多。
跟所有生在世家大族的孩子一样,只是想偶尔能见到自己的父亲、听他公正地夸几句自己的用功,不必有多么的慈爱温和,只要不时时透着鄙夷与失望,便是足够的幸福
案几后的陆元恒,也陷入了良久的寂静,默然等待了会儿,取过案上朱笔,握在手中。
“你要我向萧齐投降,那是绝无可能之事。我们陆家以军功立业,我自执掌玄武营之日起,就做好了有一日马革裹尸的准备。”
他提笔写下几行字,咳嗽了几声,又道“萧劭那人,从小就心机深沉,忍得了大辱、谋得了大局,前脚让你来招降,后脚就大军压至你将来若要在他身边为臣,少不得要多加提防。”
陆澂平复住情绪,“我来招降,并不只是为了当齐帝的说客。南疆的十万将士,有许多都是自庆国公府时、就追随你左右的。他们和他们的家眷,为什么就没有选择的权力我这几日与许多将领都交谈过,他们的担忧与彷徨,你又可曾了解过失去了军心士气的队伍,就算上了沙场,只能任人屠戮。所以你降与不降,结果又有何不同”
顿了一会儿,“至于将来送你离开之后,我跟令薇也会一起离开中原、不再涉足政事,陆萧两家的仇怨,从此也就算烟消云散了。”
他的语气中,有一种在陆元恒面前从未流露过的淡然和缓,就像寻常人家的子女、向父亲讲述起自己的志向与人生规划,坚定却不倔强,平和却不冷漠。
陆元恒的思绪,一瞬间有些恍惚起来,支肘靠到凭几上,半晌,笑了笑
“我想起来了,萧令薇你从小就喜欢那个丫头。当初她被囚在国公府里时,我其实也想过,要把她好好养大,将来许给你结果你倒是一把火烧掉了陆氏祠堂,让她跑掉了”
久远的记忆,流年中的岁月斗转,到了这一刻,竟然清晰的犹如昨日。
“我现在,大概是想明白了,当初你为什么会做出那等狂悖之举,你应该是觉得陆家的姓氏给了你许多耻辱与痛苦吧”
他虚弱地咳嗽了几声,声音低微下去,“身为你的父亲,我也没什么可补偿的。希望以后你面对自己心爱的人,至少不会觉得愧疚”
陆元恒的话音,渐渐轻不可闻,身体仿佛失去了控制一般,慢慢歪倒在了凭几上。
陆澂觉察到他气息的变化,快步走了过去,伸手扶住陆元恒。
“父亲”
许久不曾唤过的称呼,脱口而出。
然而那曾被幼时的自己敬畏仰视过的高大男子,已然没了呼吸。
陆澂慌忙握住陆元恒的手腕,疾速注入真气,却如石沉大海、再无回应。
仓皇的视线落在案上摊开的帛书上,朱笔写下的字迹尚未干涸,在铜灯光影下映出点点斑驳
“今逐长子澂出陆氏族谱,与其绝断父子之名、之责、之义,永生永世,再无牵连。”
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张隐锐带着几名亲卫匆匆推门而入,奔了进来。
他提审梅姑的时候,听下属来禀,说陆元恒去了书房。张隐锐明白主上此时定是有话想对儿子说,不敢打扰,倒是想着将阮氏带出来,同梅姑一起审讯解蛊之事。
但阮氏到底是贵妃,张隐锐不好硬闯卧房将其带出,先是在外面请了几次、不见回音,再派婢女入内察看,却听得进屋的婢女一声惊叫,连忙冲进内厢,见阮氏卧于榻上,俨然已经死去。
母蛊既亡,那身怀子蛊的陆元恒
张隐锐带人狂奔至书房,抬眼便瞧见了令人心胆俱寒的一幕。
“主公”
惶乱之下,张隐锐喊出了昔日军营中的称呼,扑倒在案前。
那个曾经叱咤风云,改写了中原历史和无数人命运的一代枭雄,靠在儿子怀中,永远地垂下了头颅。
数日后,陆元恒暴毙的消息,传到了江原城的齐军大营。
阿渺匆匆去见萧劭,恰好遇见尉迟坚等几名将领前来述职。
主位之上,萧劭默然读完密函,抬起头来,对众人道
“淮南郡侯传信来说,十日后,他会亲自率领玄武营的将领与精兵三万人,北上呈递降表。”
阿渺难抑心情,凑近萧劭身边“我能看看他的信吗”
萧劭将密函递给了阿渺。
帐中风闾城出身的诸将,见状俱有些心情复杂。
护国长公主与淮南郡侯结有私情的传闻,如今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可对于这些曾看着安思远长大的北疆将领而言,这绝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喜讯。
娄显伦出言道“这会不会是陆澂的什么诡计带着那么多兵马北上,万一来个突袭,岂不是打得我们措手不及”
其余诸人,也有相似的担心。
阿渺从陆澂的信上抬起眼,想要出言辩护,又担心火上浇油,强忍住话头,侧目去看萧劭。
萧劭看了眼阿渺,缓缓开口“陆澂南下招降,是奉了朕的旨意,朕相信他并无背叛之心。”
阿渺心绪稍松,想了想,也谏言道“玄武营的兵马从前跟我们屡次交战,要是大家忌讳的话,可以让他们分批北上,且不用直接来江原城,先递了降表、交接了兵权,再论安置不迟。”
她体会到五哥在这件事上力挺陆澂的好意,反过来也不想让他为难,而且上次陆澂没能拦下刺客、让五哥受了伤,如今被旁人猜忌也是情有可原,她愿意在这种时候适当让步,尽快平息争执与矛盾。
帐中诸将闻言,也再想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再继续攻讦担忧下去,倒显得自己忒没有士气了。
萧劭思忖片刻,传下旨意,让陆澂先领降将与一万精兵前往霰阳关,自己携护国长公主于七日后,亲自去关前受领降表。之后随行兵将便可直接入关南下,收复南疆各地的管辖权。
众人议过几桩细则,各自领命告退而去,最后留下阿渺一人在萧劭案侧,跪坐到软垫上,提笔给陆澂写信。
她迅速写了几段话,又似觉得不妥,蘸墨涂抹两笔,最后索性将信纸揉成一团,咬着笔杆思考措辞,重新再开头。
萧劭翻着手中的奏疏,目光却不知落在了何处,半晌,低声缓缓道“旨意我已经让承旨官去拟了。”
“我知道。”
阿渺垂首应了声,专注地写着信,“我就想自己也写封信给他,刚好一起送过去”
她写了几行,又觉不好,再次揉了重写,禁不住有些气馁地长叹了一声“我小时候为什么就没好好练过字呢字写得难看,措辞也措不来”
陆元恒毕竟是陆澂的父亲,如今突然身故,想必陆澂心里不会好受。但两家之间的仇怨那么复杂,自己怎么写才能既不显得没立场、又能恰如其分地表达安慰呢
阿渺咬完了笔杆、又咬起嘴角,鼓着脸颊,纠结默然。
关键这种事情还不能找哥哥帮忙,她抬眼看向低头翻看奏疏的萧劭。陆元恒死了,哥哥大概是全天下最高兴的人吧
萧劭像是感受到了阿渺的目光,侧首回望而来,墨眸深邃,“你以前给我写信,也这般纠结过吗”
“那怎么会”
阿渺不好意思起来,垂了眼,“哥哥又不会嫌我写得不好”清了下喉咙,声音有些低微含糊“那个我也不是说他会嫌我写得不好,他要是敢嫌我,我就”
就
一时也想不到什么惩罚陆澂的法子,脑海里倒突然冒出上回咬人家嘴唇的一幕,忍不住腾地一下烫红了脸。
萧劭将阿渺的神情尽收眼底,良久沉寂。
隔得半晌,勉力笑了笑,道“那你就随便写吧。写好了,让侍卫送去给承旨官。”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帐口,对亲卫交代了几句。
帐外此时已是入夜,夜幕幽蓝、营火星点,印着大齐皇族徽记的旌旗,在晚风中张扬招展着,发出猎猎的声响。
萧劭默然立在高处,俯瞰着宛如星河一般无边无际的连营,只觉得自己仿佛是飘荡在汪洋中的一艇孤舟,无所凭系、茫然落魄,不知何去何从
过得片刻,高序匆匆而至,躬身奏道
“陛下,斥候今日在江原城外捉到一名细作,是南朝阮贵妃身边名叫梅姑的那名婢女。”
时值战时,且主君亲临前线,斥候每日都例行会在进出江原的各条道路上巡察、设置关卡盘查。好巧不巧,今日领队的部将从前在长平行宫当过差、审过两年前去帮阮氏传话的梅姑,巡到通往军营方向的一道关卡时,恰遇到盘查的士兵对梅姑的身份起疑、将她拦了下来。部将听那妇人声音似曾相识,亲自上前掀了兜帽查看,发现竟还真是故人
萧劭跟着高序,去到关押梅姑的营帐。
梅姑此时已被刑审了一番,狼狈憔悴,被侍卫摁跪至萧劭面前。
负责看押的武官禀奏道“这妇人熬不住用刑,能招的都招了。”
原来那夜陆元恒与阮氏双双暴毙,盘砮城中乱作一团,梅姑趁着府中混乱,买通平日受过自己恩惠的府役,逃了出来。
她心中痛恨陆澂揭露下蛊之事、害死阮氏,想要报仇,却又没有接近对方的机会,想着陆澂投靠了齐国,迟早会北上,而自己也不敢继续滞留南疆,便一路北行到了江原城。
萧劭听完始末,抬手示意武官等人退了出去,审度地看了梅姑一会儿,缓缓问道“你的意思是,凭你一人之力,就想要为主报仇”
梅姑嘶着声道“我虽不济,但豁出性命,未必没有机会。”
适才她受不住酷刑,二则自知难逃一死、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将从前与阮氏对陆家人下蛊、以及后来被陆澂识破之事招了出来,只求痛快速死。
“当年我因体质特异,被族中长老选作了养蛊女,在我体内种下了极烈的皿蛊,将身体彻底转化成了能饲养虫蛊的器皿。那皿蛊,与普通虫蛊不同,无法离开宿主本身,但若宿主肯以自身血肉祭之,却能发挥出比普通蛊毒更大的威力。”
“是吗”
萧劭后靠到座椅上,神色渐渐沉肃,“就算是青门雁云山的弟子,也杀得了”
“当然若是有懂得以法力驱蛊的人相助,化天地为蛊皿,就算是千军万马也杀得了”
萧劭沉默住。
良久,吩咐高序“去请智镜法师来。”
阿渺送出了给陆澂的信,想着再过几日两人就要在霰阳关相见,心中不觉有些难捱的激动。
南疆归降,解决了大齐一统天下的最后一道难题,也兑现了陆澂当日在五哥面前许下的承诺。等到两人再见面时那不就
阿渺心中又是欣悦又是惆怅,欣悦的是两人之间的阻碍算是从此清除了,惆怅的是,瞧着朝臣将领们的态度,将来反对她跟陆澂在一起的声音应该不可能完全消失。他俩若是继续留在朝中,必会给哥哥添麻烦,但若像之前计划的那样、离开中原,那就意味着要长久地跟亲人分别了
阿渺在营帐中胡思乱想了数日,到了快要出发南下的日子,愈发地有些坐立不安。
这晚梳洗完毕,躺在榻上阖了眼,却迟迟无法入睡。
恍恍惚惚间,依稀感觉到有物体靠近时的微风振动,下意识地扬起眼帘,多年习武练就的身体反应、比思维更快地出了招。
“是我。”
榻前被她起身戳住了咽喉的男子,抬手迅速化解开阿渺的攻袭,后退了一步。
“是你”
阿渺认出了柳千波的声音,翻身下榻,神情戒备。
站在她面前的,除了一身黑衣的柳千波,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阿渺的视线在那少年脸上略作停留,随即不觉怔然。
这人长得竟很像自己。
柳千波循着阿渺的目光看了眼,介绍道“他是你弟弟,单鸿。”
陌生的姐弟二人相望片刻,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祈素教谋反失败之后,萧劭便下令在各地开启剿杀,还曾放出过关押殷六娘牢狱的假消息,诱杀了祈素教的最后几批精锐。
此时无论是单鸿看着阿渺、还是阿渺看着单鸿,心里都有难以逾越的隔阂。
三人彼此沉默了一会儿。
阿渺微微侧转身,语气低冷“你们是来劝我救殷六娘,还是又想来行刺我皇兄若是前者,我上回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若是后者,就算你二人的武功当世一流,也不可能在禁军层围的中军大帐得手你们赶紧走吧”
单鸿似乎被阿渺的冷漠刺到,欲言又止,却被柳千波制止住。
“如今祈素教覆灭已成定局,我南下救出单鸿,便打算带他离开中原,不再谋求什么王权霸业。来见你,一为告别,二也是有两件事想告诉你。”
柳千波说道“第一件事,我也是刚知道不久”他看了眼单鸿,“你母亲当初在凉州生出谋反之心,全因受了萧劭的算计,先是被打压、之后又被授意暗杀周孝义”
阿渺冷冷截断他“你们有没有谋反之意,自己心里清楚,不要把脏水泼到我哥哥身上”
单鸿忍不住了,上前一步,“你这人怎么黑白不分你那哥哥派人送去密旨,要我娘杀了周孝义、再嫁祸给陆澂,你知道吗”
阿渺愣了下,盯向单鸿。
单鸿继续道“若不是一切都被他算计好了,提前送来消息,我娘怎会刚好赶在陆澂抵达西平那夜就杀了周孝义这人心机之深,也难怪你看不出来”
阿渺沉默一瞬,扬起头,“你不必试图离间我们兄妹。就算我哥哥下过那样的密旨,也只是为了诱你们暴露自己的野心,不然你们那时为何不嫁祸陆澂、反而拉他跟你们合作”
“你”
单鸿到底年少气盛,又恨阿渺不顾母女情分,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柳千波将他拉开了些,看向阿渺“过去的事,你不信也罢,但眼前的事,却不由你看不见。我来告诉你的第二件事,就是此刻风闾城的三万精兵,已经包围住了霰阳关南疆的那些降将降兵,包括陆澂,应该都不能活着来到江原城。”
阿渺的面色,彻底苍白起来。
“你你胡说。”
单鸿嗤笑道“是不是胡说,你去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阿渺僵立片刻,抬腿就往帐外走,走出几步又忽而顿住,转身看着柳千波
“你就是特意来告诉我这件事的”
寝帐内灯烛昏暗,柳千波的面容影影绰绰。
“上次你跟我说,我不曾顾念过你的幸福。我其实也不知道,能为你做些什么。”
活了大半生,方知自己在世间有个女儿,要让独行惯了的他、自然而然地就生出亲近感,太难了些。
“当初在霜叶山庄跟你和姓陆的那小子交手,我就看出来,你有些喜欢他。要是他就这么死了,你不会开心。所以现在你赶去提醒他,以你二人的武功,想要化险为夷并不难。”
柳千波静默了片刻,又道“当然,告诉你这些事,对我也不是没有好处。萧劭心思缜密,太难对付,你闹上一闹、乱了他的心神,我们才有机会救六娘。”
阿渺心中五味杂陈,扯了下嘴角,眼中却全无笑意,定定看了柳千波一眼,转身出了寝帐。
她喜欢清静,又仗着武功好,将营帐设在了远离中军大帐的避风处。此时出到帐外,迅速给外面的婢女与侍卫解了穴道,便疾步朝灯火明旺的营地中心走去。
中军帐内烛光高照,人影晃动,显然萧劭尚未就寝。
阿渺一直都有直接出入御前的特权,但换作平时,她不会真的不经通禀就擅闯。
可今夜,也不知怎么的,心中慌乱不安,看也不看门口的侍卫,径直就走了进去。
帐中萧劭正在跟高序等人商议着什么,见到阿渺疾步入内,止住交谈,抬眼凝视向她“阿渺”
阿渺扫视了一圈在场的官员与军将,问道“尉迟将军他们在哪儿”
萧劭示意高序等人退了下去,语气淡然
“你问他们做什么”
阿渺一步步靠近他“他们是去了霰阳关吗”
案几上摆放着几道帛制的密旨,萧劭默然合起帛卷,面色沉静如水。
旁人皆看不透萧劭那无懈可击的沉静表象下、藏着怎样的心思,就连阿渺,也总猜不准他的想法。
可她到底在他身边长大,对他的情绪有着旁人不可企及的敏锐。她能感觉到,他此时的情绪,有些紧绷,亦有些压抑。
“哥哥是这么做了对吧”
阿渺一瞬不瞬地盯着萧劭,声音有些微微发颤“你派了风闾城的三万兵马,去了霰阳关”
萧劭将帛卷放好,站起身来。
“是又如何我们明日也要启程去霰阳关,让尉迟坚他们先带兵过去接应,又有何不妥”
“可接应需要带三万人吗还有尉迟坚、娄显伦他们是风闾城最厉害的军将”
阿渺走到萧劭面前,捏住他的衣袖,仰起的面庞上不知何时滚落了泪珠,“哥哥是要杀陆澂吗”她唇瓣翕合,“你告诉我实话,要是你骗我,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萧劭无懈可击的神情,终于起了变化,眼底像是有些情绪碎裂开来,溢出了压抑至深的冰寒。
“就算我要杀他,又有什么不可以陆元恒是死了,但他杀了父皇和三哥、废了六弟七弟,我现在杀他一个儿子,很过分吗朕是大齐的皇帝、天下的主君,朕要杀谁,不需要旁人的意见。”
他是大齐的掌权者,是天下至高无上、大权一统的帝王,甚至早在他坐上这个位子之前,身边的恭顺之言就已远多过反驳质疑之声。
没有人敢挑战他的威严,也没有人敢对他说不,他所想要得到的,都必然会得到
阿渺怔怔望着面前的男子,他酷似母亲的眉眼、是她从小就熟悉了的沉静与温柔,可此时此刻,那黑眸中却像是蕴着烈火,陌生的让她心惊。
“可是你不能”
她听到了答案,却摇着头拒绝相信,眼泪潸然而下,“你明知道我爱他,你怎么可能伤害我爱的人”
女孩的语气痛楚,带着隐隐的哀求意味,就像小时候搂着他的脖子、软软糯糯地撒娇哭诉,让他的心都快化了,满腔满眼的都是怜惜
可那时在她眼里,他才是她最重要的人吧
“你爱他,那我呢”
萧劭望着阿渺,眸中薄雾浮泛,“你发过誓的,只会留在我让你待的地方,你觉得我真有可能让你嫁给他,离开中原、离开我”
他的心,被巨大的悲哀所包裹。
看似拥有了天下,实则一无所有。无数个日夜里,反反复复地都在思索着同一个问题
他的阿渺,为什么就不要他了呢
阿渺领悟到了萧劭的决绝,逐渐被失望与愤怒占据了理智,一字字带泣地说道
“从前在天穆山你都可以抛下我,为什么现在不可以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我身边,现在我长大了、不需要你了,你又不肯让我离开了那你把我当作你争权谋利的筹码、逼着我去认殷六娘的时候,为什么又舍得放手了呢我早就该知道,你是个为了权势可以不择手段的人,更何况你根本就不是我哥哥,怎么可能真心为我着想”
萧劭定定地看着阿渺,整颗心都在发颤。
“你知道”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
阿渺听懂了萧劭反问中的言下之意,盯着他,泪珠断线般地涌了出来,“你也一直都知道,是吗”
原来,捂着这个秘密不肯说出来的人,并不只是她一个人他知道。或许跟她一样、在阿娘离世的那一晚就确信了一切
“所以你其实根本就不在意我的幸福所以你也是像利用萧令露那样、把我当作棋子一样养大害怕我的婚事不能为你带来政治利益,所以满口谎言、出尔反尔像你这样的人,逼死皇兄、杀害皇嫂,把身边所有的人都当作你获取权势的垫脚石,还妄想能成为先祖那样的大英雄你不配你让人厌恶让人鄙视我恨你”
她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什么样的话说出来最能伤他,也只有她知道。
萧劭定定地看着阿渺,心在瞬间裂开,撕扯出从未有过的剧痛。
痛意深处,仿佛又有讥诮的声音在尖锐而笑,如泣如诉、如疯如颠,夹杂着酸楚难忍的滋味,直涌喉间。
他说不出话来,也似乎无法动弹,人犹如凝成了一尊冰塑,滞然而立。恍惚中,看见阿渺甩开了自己的衣袖,又将案台上的一盏铜灯挥倒在堆放的帛卷上,转身迅速地离帐而去。
四周的灯火,一下子变得明旺起来,可视线却暗沉了下去。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有侍卫开始慌乱地冲了进来,围护到他身边。
“起火了”
“中军帐起火了”
“保护陛下”
士兵们七手八脚地扑打着四处腾烧的火苗,橙红色的火舌已窜至了帐顶,将毡毯燎出了一圈裂弧。
萧劭被赶来的高序扶至帐外远处,慢慢地回过神来,幽幽问道“阿渺呢”
高序想着刚才陛下立在火中的一幕,惊魂未定,促着气道“长公主骑着陛下的马出营了。她手里拿着御令,我们没敢阻拦。”
公主从中军大帐里出来时,手里握着御令,让人牵了萧劭的坐骑过来,二话不说就翻身上了马。
那时大家都还没注意到帐内起了火,毕竟中军大帐毡壁比普通营帐厚出三倍,连帐帘都捂得严严实实的
出营了
萧劭悚然清醒过来。
这时,营地西南方有嘈杂喧闹声遥遥传来,半空之中,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一名将领急奔而至,跪地奏报道
“启禀陛下,大营的马厩起火了”
马厩起火,战马逃窜而出,狂奔向营地下游的河谷。
奔跑在马群最前方的,是驮载着阿渺的御马,也是整个军营里最好的千里良驹。
这一走,无人能追得上。
阿渺策马疾行,竭力不让情绪左右了理智,然而一夜狂奔下来,面颊上的泪水始终不曾干过。
霰阳关位于江原与盘砮之间,抄小路连夜不休,刚过次日辰中时分,便抵达了关口附近的山丘之上。
离得尚有些距离,便听见山谷之中的喊杀声如振雷般的轰鸣回响,雄关所据的方向,冲天的响箭接连飞出,在天际间划出尖锐的哨音。
阿渺的心骤然紧提,打马疾驰提速。
山谷中的士兵显然已经交战了一段时间,马蹄踢打扬起的尘土,翻卷至两侧谷峰边缘。北疆骑兵彪悍的战马踩踏在战场上,让整座山谷都震动了起来。
阿渺思绪急转,心知这漫天的灰尘、杀红了眼的士兵,就算此时她冲下坡去,谁也听不见她呼喊制止的声音、看得清她挥动的手势,遂狠咬牙关,放弃了距离城关箭楼最近的路线,沿着山峦起伏的方向,继续朝前驰去。
人刚在箭楼北侧的山坡上勒马放缓行速,忽觉得一阵风自北而起,向霰阳关刮了过来。与此同时,远处的山谷深处有青色的浓雾弥散开来,并以极快的速度朝着关口的方向涌来。
这风与雾起得十分诡异,连谷中交战的士兵们都不觉放慢了打斗的动作,惊愕地盯着越来越近的浓雾。
从阿渺的角度望下去,只瞧见山谷中的一切、皆漫入了一片青褐色的迷障之中,先前的厮杀声归于一派沉寂,莫约片刻的工夫,马匹的嘶鸣声突然成片地响起,她身下的坐骑也不安起来,来回地踏着步子、打着响鼻,不肯再往前走。
阿渺翻身下马,警惕地用巾帕捆住了头脸,朝着箭楼急掠而去。
青雾被高大箭楼阻挡了前涌的势头,回荡着散开,随即又在风中萦绕盘转地继续朝前移动。
而吸入了青雾的士兵们,先是抱头痛楚哀嚎,甚至翻滚倒地,可紧接着又再度爬起、意识错乱地开始执刀砍杀,不分敌友、不分人畜
阿渺行到毗邻箭楼的坡上,不敢继续往下,避开青雾触及的位置,抛出冰丝链、跃上关隘侧面陡壁的高树,借力而上,足尖轻踢树枝,接连几次纵跃,从箭楼的侧面攀了上去。
城楼之上,已有雾气弥散开来,一名齐国士兵冲杀在垛堞之前,胸口插着羽箭,人却仿佛不畏疼痛般的,疯狂挥舞着手中长刀,砍倒了面前数人。
一名玄甲将领带着人从台阶处奔至,与敌兵厮杀起来。阿渺远远认出了他,大喊道
“张将军”
张隐锐的身影,却很快被弥漫的青雾包裹住,周围士兵们的动作在雾气中变得扭曲起来,继而有大团支离破碎的血色晕染开,癫狂的厮杀声中、有人斩下了谁的头颅,滴溜溜地滚到了垛堞下。
整个霰阳关,俨然已经沦为了一座修罗地狱。
阿渺脑中一片空白,恍惚觉得自己又大喊了几句什么,可意识近乎凝固冰凉,什么也听不见。
青色的雾气,向她的脚下迅速移来。
她惊醒过来,连忙屏息收气,可与此同时,几名杀红了眼的士兵挥舞着带血的兵刃,蜂拥着朝她砍来。
阿渺纵身而起,避开攻袭,手中冰丝链震弹而出,绕住了数支刀剑,用力拉扯拽开。
那些丧失了神智的士兵里,有齐国人、也有玄武营的人,全都杀红了眼,怒吼着挥舞手臂,试图将兵刃从冰丝链的缠绞中抽出。
又一队的士兵从身后冲了过来。
阿渺腾不出手,侧身旋躲,险些被长枪挑中了要害,仓皇间运气于掌,将枪杆喀嚓一声拍断,却因此差点乱了内息、吸进那古怪的雾气。
玄门一派的龟息功虽然厉害,但要在长时间动武的状态下坚持不做任何呼吸,亦是不可能之事。此时阿渺身处的箭楼之上已全然被青雾笼罩,稍不留神乱了气息,便是百悔莫及。
垛堞处又有士兵厮杀着朝这边移了过来,阿渺不敢停留,只得放弃被缠住了的冰丝链,往城关深处退去。
突然间,一柄斩马长刀从身后劈来,巨大的劲力夹杂着风声袭向头顶,阿渺迅速扭身、避了开来,顺势捡起地上一把长剑,回旋格挡。
那人的长刀被挡了开来,身体被带向侧面的方向,人竟也不继续纠缠阿渺,朝着刀锋所指的方向继续砍杀了过去,瞬间被几名同样疯狂的齐国士兵围剿住、发出痛楚的怒吼。
娄显伦
阿渺这时方才认出了对方。
娄将军
她想要张口呼喊,却不敢动了气息,强烈的情绪在胸臆间逼得几近窒痛,眼角酸意泛涌。
五哥他到底做了什么
这满目的鲜血淋漓、支离破碎,失去了理智地被同袍围攻斩杀到底是为了什么
又有几个人挥舞着兵器杀了过来,晃动的银光朝着阿渺的眼前闪烁而至。
她心神欲裂,身体发僵,明明看见那些人影与刀光离自己越来越近,却好像一点儿也动弹不了。
甩着血珠的锋刃朝她劈了过来,浑身的血液近乎凝固冰凉,仿佛连心跳也停止了下来。
然而下一刻,腰间骤然一紧,身体被拥入了另一副温热的身体,紧接着后跃开来,落到了远离厮杀的阶台角落。
熟悉的味道,温暖的气息。
阿渺尚未抬眼看清对方的模样,人已经不受控制地落下泪来。
周遭的杀戮之声一瞬间隐匿遁去,整个世界里只剩下了将自己紧紧拥抱着那个人,这一刻,就算真会死去,她也什么都不再怕了
陆澂揽着阿渺,迅速退至高台之下。
长方的庭院,连通着城关四壁。
两人避开青雾缭绕的北面,退向瓮城南端通道。谁知此时瓮城南面已燃起了熊熊大火,巨大的火焰风驰电卷地城门周围焚燃起来,呛人喉鼻的气味、带着炽烤的灼热,直窜云霄。
陆澂垂目看向怀中阿渺,见她双颊绯红、泪光盈盈,已是屏息到了极限,不敢再作耽搁,拉着她冲进城墙底端的一间储室,反手关上了房门。
阿渺憋了良久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积压胸间的情绪也在这一刹喷涌而出,呜地哭出声来,扑进陆澂怀中,将他紧紧拥住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陆澂揽着阿渺,退到离门扉稍远的室内深处,轻声哄着她“我没事的”
他抚去她眼角泪水,她仰起头,两人的视线终于触及彼此,目光中溢满滚烫的情绪。
“你”
“你”
两人同时开了口,语气皆是压抑而焦灼。
而阿渺心中,还有更深一层的愧疚。
她咬了下唇,问道“你从南疆带来的人,都在这里吗”
陆澂点了点头。
他按照圣旨中所言,赶在这日清晨抵至了霰阳关。到达后不久,便有齐国派来的传令官前来传递口谕,并送来了阿渺的亲笔书函,让他先遣送随行军队入关,并交接城关的防御权。
谁知一万大军刚入关不久,就被尉迟坚和娄显伦所率的骑兵从三面包围住,开启了惨烈的剿杀。再之后,便是那阵突如其来的青雾,让所有的兵将都丧失了神智,不分敌我地如傀儡般杀戮起来
“我曾听师父说过,南疆有一种奇蛊,能将宿主身体化作器皿,若宿主自愿以己身血肉为祭,在驱蛊师的法力作用下,便能将器皿扩大千万倍,不论加施任何毒蛊,皆能瞬间溢满器皿。”
阿渺对于齐兵突袭之事、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听见萧劭竟还让人送来了自己的亲笔信,心中那种煎沸的难受实在难以言表。
她不敢追问细节,不敢去想若是五哥特意让人伪造了自己书信、特意借用她的邀约将陆澂诱入死亡的陷阱,她这一生是否还能有勇气再去面对他
领命前来的娄显伦和风闾城的军将,都是恨极了陆澂和玄武营的人,倘若她没有早一步逼问出真相,那么事后只会以为他们是私自去向陆澂寻仇,怎么也怪不到五哥的头上而这场算计里最让她胆战心寒的是,五哥要除掉的对象之中,居然也包括风闾城的人
三万精锐,风闾城最出色的将领,全都葬身在这霰阳关前。
而世人与史书却只会说,他们死在了逆贼陆澂的手中
好一场一箭双雕。
阿渺说不出话来,也不知该怎么去解释,眼见着青雾已经开始在门缝处缭绕,将注意力放回到眼前的紧要事上
“那现在外面的这些毒雾,也是蛊吗”
陆澂点了点头,“看那些士兵的反应,应该是中了青冥蛊。这种蛊一旦进入人的身体,便会在短时间内扰乱人的神智,令人狂躁嗜血、暴虐杀戮,直至体力耗尽而亡。”
“那该怎么解”
陆澂没有答话。
若只有一两个人中蛊,尚有机会尝试驱蛊,可眼下数万人全部陷入了癫狂的状态,根本无从施救。且时下他和阿渺面对的最大难题,不在于如何替人解蛊,而是如何在不吸入毒雾的情况下、从霰阳关全身而退。
门外传来了轰隆隆的巨响,像是瓮城中的建筑物开始在烈火中坍塌起来。
厮杀声、哀嚎声依旧不绝,不断地有人或兵器撞击在储室的木门上,发出震耳的咣咚声。
阿渺四下查看一番,摸着朝南的石壁,“这墙的后面,就是瓮城以外”
若是能打通出口,不必经过着火的城关,也能逃出生天
只是这样的厚度
阿渺拿起墙角的一根铁杆,试图插入到石壁的缝隙间,然而用力之下,石间砾石毫无动弹,反倒摩得她虎口一阵火烫的疼痛。
“这里的城墙专为驻防所建,足有一丈来厚,没法靠人力打通的。”
陆澂迅速走了过来,拉过阿渺的手看了看,护在掌中,满眼的心疼,“我身上有青门的解毒丹,可保两刻钟内不受任何蛊毒侵扰,待会儿你想办法从瓮城城门出去,一直向南,便能远离青冥蛊的范围。”
阿渺听陆澂身上竟有克制蛊毒的丹药,不由得欣喜“你怎么不早说”
“现在不是说了吗”
陆澂笑了下,从怀中取出药盒,拿出一颗丹药,递到阿渺唇边。
阿渺张了张口,视线与陆澂的目光相触一瞬、依稀觉察到什么,瞥向他手中的药盒,“这药只有一颗”
陆澂神色自若地将药盒收起,微微揽住阿渺,语气平静“我从小在雁云山吃药长大的,这点蛊毒对我没有作用。”
阿渺抬手格开陆澂想要喂自己吃下丹药的手,仰头定定盯着他,“那为何你刚才在外面也要屏息”
室外的喧杂声越来越密集,门扉处萦绕的青雾也逐渐厚重起来。
陆澂明白,再继续迟疑下去,他们谁也没有活着离开的可能。
他微微撤开了些,抬手抚了抚阿渺的面颊,凝望着她被苍白面色衬得格外氤氲的双眸。
脑海中,过往的一幕幕,从开始到现在,由悲苦至欢喜,执念、夙愿,终究完满。
上天待他,毕竟慷慨。
诚然,还有太多想说的话没有说,太多想做的事没有做
海岛小屋旁移栽的那些果树,等结出了果子,应该会满院飘香吧她若想将秋千挪到果树下,那他便重新种下花藤,让藤蔓一点点攀上秋千,展叶开花。
打铁的炉灶也要修得再大些,就像当初她画在碗上的那座小屋,烟雾袅袅,每次从岸边回家的时候,远远就能望见
若有一日,他们有了孩子
他们的孩子,应当更像她吧
一双眼睛蕴着淡淡水雾,面庞细致的轮廓映着灯火的柔光,总显得有几分的不真实。
就好像很久以前的那一晚,在宫宴上突然开口跟他说话的那个小女孩,让他的心漏跳了一拍,迟疑暗忖,她是在问自己吗
陆澂轻轻叹喟了声,指尖抚过阿渺的唇瓣。
阿渺张口欲言,却突然觉得整个人有些眩晕起来。
她猛然想起陆澂的衣袖间一直藏有迷药,意识到不妙,然而下一瞬,带着甘甜气味的丹药已经送入了她的口中,不受控制地滑入喉间。
阿渺想要挣扎、却又使不出力气,只有泪水如涌泉般的不断流出。
陆澂拥紧了阿渺,垂首亲吻着她的头发,低声问道“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的愿望”
阿渺的双唇颤抖得厉害,好半晌才逼出些力气,摇头道“不记得我什么都不记得”
可她,当然记得。
臣活下去,就是为了保护殿下。从臣踏出河水的那一刻起,臣就只想着要保护殿下
倘若还有一丝的生机,一点点的可能和希望,他只愿尽数留给她。
甚至如果可以的话,他其实,恨不得将自己生生世世的幸福都折算了一并奉上
只要,她能活着。
陆澂将腰间软剑抽出、递进阿渺手中,指尖摁住她的脉门,叮嘱道“待会儿什么也不要想,只管冲出城关,一直往南。”
他用的药粉不多,眼下注入内力,阿渺的力气很快恢复过来。
她心痛神伤,泪眼婆娑,望向面前的男子。
清炤的双眸,唇角一抹努力显得泰然的笑意、定格在俊美的面庞上,却如断翅的孤蝶、折翼的哀鸿
记忆中,曾经的一幕一幕,纷至沓来。
那个红楹花树下的少年,坐在满地嫣红之中,带着江左京都散漫柔软的话音,一开口,便让她的心漏跳了一拍
以至于她忍不住纠结暗忖,他是在问自己吗
“你以为我会独自一个人活着离开吗”
阿渺哽咽着,“那样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你难道不知道吗,我只有在你身边才能肆无忌惮地做我自己”
她没有父母,失去了阿娘,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其实,都那么地害怕被人抛弃。
这么多年置身权谋朝争的最中心,熟视无睹着那许多的牺牲与算计,无法不说亦是为了心底最渴望的那一点归属感。
而眼前这般撕裂而绝望的痛苦,满城鲜血淋漓的杀戮,竟是出自她最信任的亲人之手。
阿渺推开陆澂,只觉得浑身充斥着愧疚与悲伤交织的情绪,肺腑中却又仿佛燃烧着一团烈火,痛苦的无法言说,意识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便是绝不任由着他一人死去
除了他,她如今,什么也不想要了。
什么也不要了
一股强大而灼热的力量,猛然顺着五脉相连的界口,慢慢涌入了她的四肢百骸、渗入到血液之中。
阿渺一瞬间觉得仿佛有万道霞光醍醐灌顶而下,让身体每一处的气息都变得蓬勃起来。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力量开始萌发生长,一波波蔓散入骨肉血液,又再一波波地聚拢返回,积于执剑的手中。
“令薇”
陆澂眼见着阿渺面色变得赤红,一头长发因为内力的激荡而飘扬飞舞,惊惶骇然地朝她伸出手去,却被迸发的巨大力量怦然击中、跌撞开来。
玄门乾坤十六式。
御天乘龙、行云施雨,履霜坚冰、含章可贞。
强大的内力渗入到了阿渺身体的每一处,鼓动而勃发。
意识溃散的前一刻,她手中长剑挥出,依稀感觉到了天崩地裂般的震动在身边击荡开来。
身体如同落羽一般,随着城壁一同坍塌了下去。
阿渺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一个在暗黑深渊中被烈火烧灼的梦。
身体的触觉慢慢恢复,然后是听觉。
咚、咚的心跳声,缓慢却有力,在耳中重复地回响着。
最后,人睁开了眼。
刺眼的光线灼得她双目发痛,努力眨动了几次,才适应了过来。
榻边坐着的白须老者,伸手摁住她的手腕,“先别动。”
映月先生
阿渺的意识尚有些混沌,嗓音嘶哑、艰难出声“我”
映月表情淡淡,探完她的脉象,缓缓道“你在霰阳关自废武功,突破了玄门震式修为,然后使出了乾坤十六式,还记得吗”
自废武功,突破修为
阿渺凝神半晌,依稀想起昏厥前的种种。
欲歙必先张,欲取必先予。
放弃所有。
原来指的是,自废武功
映月继续道“之前老夫也想不明白,你师祖何以留下了那样的训言,非得要常取人性命、方能有所悟”抚着了抚胡须,叹了声,“如今想想,若非经历锉磨绝望,见遍了世间生死杀戮,又怎能轻易放下所有,舍弃一身的武艺修为”
阿渺的意识终于清晰起来,急切地撑坐起身,抬手捂着隐隐作痛的心口,“陆澂呢”
“他就在屋外。”
映月取过银针,轻刺阿渺颈侧的穴道,“我一会儿就让他进来。”
心口的痛意,渐渐散去。
阿渺听闻陆澂无恙,人亦平静了许多,抬眼环视四周陈设,“我们是在船上吗”
映月“嗯”了声,低头开始收拣起针囊,半晌,问道“我听说,你跟你哥哥吵了一架”
阿渺怔了怔。
“他来过”
想起离开江原时与萧劭的那场争吵,想起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再想起霰阳关前死去的那些士兵,阿渺心头一时五味杂陈
“是他让你帮我疗伤的他说了什么”
映月看了阿渺一眼,“他能说什么他到底是帝王,岂能是你随意忤逆辱骂之人”收好东西,站起了身来,“他受不了你那般无礼,又或者被你这一番胡闹吓到、终究还是想让你遂了愿,总之下旨让你跟陆澂就此离开中原,去过你们想过的日子。我若是你,就好好把握这个机会,趁早离开,别再回来了。”
让他们离开中原
阿渺不觉愣住,待回过神想要继续追问,却见映月已经走到了舱门口,推门而出。
门外的陆澂,与映月低声交谈了两句,迅速踏进室内。
“令薇”
两人历经一番生死诀别,此时相拥相见,自是百感交集。
阿渺伏在陆澂怀中,听他讲起自己如何以乾坤十六式破开了城壁、被他带出蛊障,之后再得映月先生医治,竟也足足卧床了一月有余
她惦记着心事,抬眼犹疑问道“我哥哥真答应让我们离开”
陆澂颌了下首,“你休息两日,我们就从吉令乘船离开。”
“嬿婉,还有你姐姐我们要离开了,她们会怎么样”
霰阳关的一场浩劫,数万将士连一句为什么都来不及问,就身首异处、葬身山谷。
这就是五哥曾对她说过的政治吗
假借敌人之名、除掉风闾城最精锐的力量。曾经作为他左膀右臂般存在的安氏,也难逃飞鸟尽良弓藏的命运
“她们不会有事。安氏和陆氏,如今对朝廷不再有任何的威胁力,甚至也都后继无人,必可安然,就连我的异母妹妹阿蘅,也刚被封了县主。”
陆澂沉默了片刻,抬手轻抚着阿渺的长发,缓缓道“其实你兄长他,只是做了一个帝王必须要做的事。换作是我,也不会任由着安氏的实力超越皇权”
阿渺心中泛寒,摇了摇头,“可你不会平白无故地杀那么多人。”
陆澂牵了下唇,“所以我做不了帝王,最多做个岛主罢了。”
阿渺禁不住被逗乐,紧绷的情绪稍稍和缓了下来。
她心里清楚,若非因为自己的缘故,陆澂未必做不了帝王。只是,坐在那样的位子上,人,真的能快乐吗
“靖远侯府的兵权虽被削,但安侯地位特殊、又曾教导养育过你兄长,有生之年该享有的尊荣不会减少。而如今天下一统,所有的权力集中到帝座之下,朝廷忙于休养生息、推行新政,今后数十年里,都不会再起什么风波。”
陆澂将朝局之事娓娓述过,低头看着怀中一直沉默不语的阿渺,良久,轻声问道
“你是舍不得离开吗”
阿渺回过神来,“我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她根本无法想像,在经历了这些事之后,自己该以怎样的表情去面对五哥。
而且,就像映月先生说的那样,或许五哥现在对她心存愧疚、愿意放他们离开,若是现在不走,以后说不定就没机会了。
她伸手环住陆澂的腰,紧紧贴到他胸前,“我们马上就走吧。中原的事,我再也不想管了。”
有了映月先生施药相助,阿渺恢复得很快,到了第三日,人已经能下床活动如常。
因为之前昏迷的时候、就被送到了吉令船埠,此刻出舱便是面朝大海,一派的汪洋浩瀚、神气开阔。
就连心情,也不觉地畅快了起来。
送他们离开的海船,是一艘双桅的帆船,轻巧却结实,还能装下不少的行李。
到了离港那日,高序奉御命前来,指挥着士兵又送了些物件上船,说是主上赐下的礼物。
最大的一只箱笼里,装着阿渺小时候的那些宝贝,布老虎、布娃娃,还有从前在天穆山学武时,萧劭从北疆送去的泥偶、皮影
另外一个像是首饰盒的匣子,造型很是精致。阿渺拿在手中,正要打开,却见高序将一名抱着孩子的妇人唤了过来。
“小舟”
阿渺欣喜地唤出声。
小舟已经过了周岁,胖嘟嘟的长大了不少,此刻被乳娘抱在怀里,睁大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阿渺。
才过了多久,这小子居然就认不出自己了
阿渺上前逗弄着孩子,见他倒也并不认生,便伸手抱过,扭头看向高序,斟酌问道“是主上,让你带小舟来跟我告别吗”
高序神色沉肃,行礼道“主上给这孩子赐了国姓,叫萧行舟,跟董家再无关系。主上说,长公主若喜欢,可将他养在膝下,若不想带走,末将就将他送回洛阳,让他以皇族身份长大。”
阿渺一瞬有些怔然。
半晌,她捏着小舟的小手,看向刚刚走到自己身边的陆澂。
陆澂明白她的犹豫,缓缓道“你若觉得小舟跟着我们,会比留在洛阳更幸福,就带上他一起吧。无论你做怎样的决定,我都支持。”
阿渺想了想,转向高序,朝他点了点头。
高序见阿渺做了决定,也不再多言,抱拳退下。
“高将军。”
阿渺迟疑着唤了声,心里堵塞了许久的话终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五哥主上他,他可还好”
高序慢慢转过身。
末了,朝岸上的方向看了眼,轻声道“主上此刻就在岸上。”
阿渺连忙循着他的目光望去,遥遥望见泊着舟艇的码头上,停着一辆印有皇族徽记的马车。
五哥
海风潮湿,将一团团湿漉漉的水汽在空中击散开来,落入水面上一圈圈漾起的泡沫与涟漪中,顷刻消失不见。
高序领着士兵和乳母下了船,让人松开了固定船体的绳索。
风帆呜呜地张扬起来,带动着海船缓缓离岸。
小舟被巨大的白帆吸引了注意力,伸出手指,咿咿呀呀地唧咕起来。
陆澂抱过他,走到桅杆旁,一面调节帆索,一面跟孩子解释着。
阿渺立在舷旁,好一会儿,想起刚才被自己塞到怀中的匣子,取了出来。
匣子里躺着一支净白玉的发簪,簪头雕琢着一朵蔷薇花,五个花瓣自然舒展、浑然天成,而簪身上,镶嵌着一只展翅的金蝶。
簪子下,压着一张纸。她伸手将纸取出,在海风中慢慢展开。
纸页的两面,都是萧劭的笔迹。
字多的那一面,字迹稍微旧一些,写着“此生所归之处,悉尊萧劭之意,必无违背,以此为誓”。落款,是她亲笔画押的一个“薇”字、和朱砂摁出的手指印。
这是当初她承诺,只会留在哥哥让她待的地方的誓书。
阿渺迟疑着,缓缓将纸页翻了过来,看向新添上的那一行字
“凡你所愿,必当成真。心之所向,便是归处”。落款处,写着一个“五”字,和一个朱砂的指印。
心之所向,便是归处
阿渺抬起眼,望向海岸边那辆在视野中越来越远的马车,眼中渐有泪光盈动。
也不知,是海风吹拂、还是车上的人伸手撩开了窗帘,她恍惚看见那车帘的一角微微卷起。
可到底隔得那么的远,水雾迷蒙之间,又仿佛什么也没看清。
海船驶入了浩瀚汪洋。
小舟在陆澂的“指导”下,站在桅杆旁,十分投入地拉拽着帆索,咿咿呀呀地自娱自乐起来。
陆澂走到阿渺身边,见她还捏着发簪出神,伸手取过,拿在手里沉默地看了会儿,轻声道“这支蔷薇玉簪,很应你的名字。”
阿渺幡然清醒过来,抬头看他,见男子眸光灼灼,不觉抿了下嘴角
“你以后,还是叫我阿渺吧。”
陆澂将发簪绾到阿渺的髻中,“不是说跟我在一起便能做自己吗为何还要纠结名字”
阿渺忍不住捶了他一下,“你就是个傻子。”
视野的尽处,是开阔的海天一线。
淡淡的一抹蓝,清润而净透,映着眼前明媚的娇靥,显得格外温柔。
陆澂伸手摁住阿渺捶在自己胸口的拳头,另一只手顺势将她拥住,眼神清炤若电“那你跟傻子解释一下,为什么非得叫你阿渺”
阿渺被那样的目光看得心跳如鼓,脸颊禁不住滚烫起来,扭头倚到他怀中,半晌,嗫嚅道
“你叫我阿渺,我才好叫你阿澂啊”
一个茫然不清,一个清澈见底。
理应,
凑成一对。
正文部分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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