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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讨债之时已至
    月上中天, 夜露清凉。

    在恩奇都“气息感知”技能的指引下, 经过一番曲折的林间跋涉, 我们最终抵达了一处紧挨着海湾的陡峭断崖, 在崖边发现了山田踉跄的身影。

    “呼……呼……”

    正如岩窟王所预期的一般,山田此刻已经濒临虚脱,脸色青白交替,倒是与月色下波光粼粼的大海相映成趣。

    在他脚下, 海浪一重接一重前仆后继地撞上山崖, 洁白的浪花如同雪花一般四散飞溅。富有韵律感的涛声一阵阵灌入耳鼓,掩去了他急促紊乱的呼吸。

    尽管如此,山田仍然没有停下跌跌撞撞的脚步,只是兀自强吊着一口气,一心一意地朝向悬崖边缘蹒跚迈进。

    “给我站住!!”

    我从胸腔中爆发出一声响亮的断喝, 也不作其他劝说或警告,二话不说便举枪瞄准他双腿,毫不迟疑地扣动了扳机。

    “砰”地一声,枪口绽放开炫目的火花。

    但子弹却未能成功触及山田——在那之前, 被岩窟王戏称为“只能烧开水”的高文挥动剑刃, 将子弹精准无误地挡下。

    “喂, 怎么回事啊埃德蒙。”

    我心下暗叫麻烦,同时干巴巴地蠕动嘴唇,“你刚才说什么‘油尽灯枯’, 我看这位大高文还能一战啊?”

    “……”

    岩窟王抬起一只手来按着眉心, “master, 我也还能。”

    “哼。现在可是深夜,没有白天的三倍加成,他算什么‘大’高文?”

    贞德alter不以为然地扬起面孔,迎着高文雾气缭绕的身影踏上一步,反手握住腰间通体漆黑的细剑。

    “清光、安定,还有骨喰,你们几个退后一些,注意其他异能生命体。”

    我扭头向刀剑少年们叮嘱道。骨喰沉静地点头答应,而安定则是拉过清光一边袖口,冲他悄声询问道:

    “清光,‘其他异能’是什么?”

    “呃……比如说,会诓骗女孩子的狐狸,还有会放电的黄色老鼠?”

    安定:“诶。”

    “异、异能就是这么多种多样啦!总而言之,现场除了我们之外都是敌人,你小心提防就是了。”

    清光一时词穷,只好生硬地强行解释。

    “我明白了。”

    安定会意地点头,接着沉下脸道:“不管对方是谁,总之把他们全部杀光……咳咳,全部打倒就可以了吧?”

    你这不是完全说漏嘴了吗————?!!!!

    刚才说了“杀光”对吧,是“杀光”没错吧!!你要对楚楚可怜的皮卡丘做什么啊?!!

    大和守安定的人设就是如此,犹带稚气的可爱脸庞搭配(一点也不安定的)凶暴性格,时常令人防不胜防。虽说我知道这是一种标准的反差萌……不过,就像恩奇都那会儿一样,每次目睹他们的翻脸现场,都会让我背脊一凉。

    “山田君。如你所见,你已经走投无路了。”

    在内心絮絮吐槽一阵后,我重新将视线和注意力集中到山田身上,面向他喊出警匪片中千篇一律的劝降台词。

    “我本着十二万分的好意,希望你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就像我之前说的一样,这样对你我都好。你想想,垂死挣扎很难看吧?”

    我放缓语速,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和善可亲,但台词却极尽尖刻挖苦之能事,半点也不与他客气。

    “说真的,你这人已经没什么品格了,唯独能力还有几分逼格。再挣扎下去,若是将自己拖垮,到时候像条咸鱼一样趴在地上喘气,你可就连这么一点~儿逼格都没有了。装b不易,且行且珍惜啊。”

    “柚木小姐,你别高兴得太早。”

    听我说得刻薄,山田两颊上的肌肉略显紧绷,“你真的以为,我会毫无准备就将自己逼到绝路上吗?”

    “……不是,将你逼上绝路的分明是我啊。朋友,你能不能不要死到临头还这么自以为是?”

    而且如果我没记错,不久前他还说过类似的发言。

    之后嘛,他压箱底的杀手锏——魔神柱就被大家一通乱拳围殴,这会儿可能已经进烤箱了。

    “好了,口说无凭。如果你还有什么深藏不露的手段,不妨亮出来看看。”

    夜长梦多,我也不打算继续与他空口扯皮。贞德alter早已挺身上前,我转动脖颈向岩窟王和恩奇都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们警惕左右。

    “……”

    山田蜡白的面孔就像面具一样毫无表情,眼珠也像两颗玻璃球似的,在眼眶中机械而又神经质地来回滚动。

    忽然,他夸张地耸动肩膀笑了一声。

    “真好啊,柚木小姐。我真羡慕你们啊。像你和桐山夏花一样,在‘正常环境’下长大的人。”

    “哈?别跟我来这一套。自己犯罪怪环境,你拉肚子是不是还要怪地心引力?”

    “我没有责怪谁,只不过是陈述事实罢了。”

    山田无所谓似的一偏头。仅在这一瞬间,浮躁与贪婪之色从他那张单纯无辜的娃娃脸上褪去,裸|露出一点孩子气的迷茫与天真。

    “别看我这样,我爸爸也是个好男人喔?虽然他去世很早,不过他活着的时候,也一直教导我要正直、勇敢,做个俯仰无愧的好人。如果我没有被三条院家收养,不需要对他们母子卑躬屈膝,委曲求全……”

    “一般人就算遭遇这些,也不会去暗算一个与自己无冤无仇的女孩。”

    我淡淡地一口截断,再次握紧了手中的配枪。

    “虽然也是老生常谈的台词了……很遗憾,山田君,不幸无法成为你的免罪符。你可以坚持认为自己无罪,法律容许你保留这点自由。”

    “我没有办法。柚木小姐,你没有体会过我的处境,不知道那种感觉。”

    山田低下头,一脸不可思议地凝视着自己双手——简直好像在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一样。

    “我也想……我也想听从父亲的教诲。所以我告诉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这只是权宜之计,我只要舔着脸给他们做上几年狗,总有一天可以……”

    “但你很快意识到,上层社会的等级制度异常森严,只要三条院母子还在——或者说,只要你还是三条院家的‘跟班’,就不可能有人真正地尊重你。”

    接着我又补充了一句,“除了由罗之外。”

    “没错。”

    山田咬紧后槽牙,将摊开的双手紧握成拳。

    “我说过,所谓正直勇敢,在权势地位面前只是一纸空谈。我必须先拥有后者,然后才能够把握自己的人生,昂首挺胸地活着。这样一来,再也不会有人嘲笑、侮辱我的父亲,所有人都会承认他是老爷子的‘朋友’。”

    (我倒是觉得,自从你帮助三条院欺凌他人那一刻开始,你的膝盖就已经直不起来了啊。)

    我心中暗叹一声,脸上仍旧没有流露出丝毫悲悯同情。

    因为对他报以同情,也就等同于无视桐山一家所背负的苦难。夏花消逝的生命也好,桐山夫人悲哀无望的复仇也好,都不容许我对加害者怀有怜悯之心。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化猫】事件中的主犯——岛崎一也。

    他和山田一样曾经是受害者,百般挣扎而不得出路,继而怨恨扭曲,开始诅咒世上所有孩子的未来。

    我想,山田之所以选择夏花作为陷害三条院的“祭品”,大抵也是源于某种相似的诅咒。

    不难想象,因为老爷子工作繁忙、由罗年幼,在压抑到令人喘不过气的三条院家,山田一直都只能独自摸黑生存。

    上学以后,其他同学一样对三条院修平唯唯诺诺,或者敢怒不敢言,或者主动奉承讨好,前呼后拥。

    这一切都让山田感到安逸放心,因为他周遭的整个世界都沉浸在黑暗之中,他便觉得“黑暗是正常的”。

    他便也觉得,自己是正常的。没什么可耻,也没什么可悲。

    而夏花就好比穿透黑暗的一束光,同时又是一面反射光芒的镜子,映照出他为虎作伥、蝇营狗苟的身影,让他的卑微与丑陋都无所遁形。

    ——所以,山田要打破这面镜子,熄灭这束光,让一切都回归到昔日的黑暗之中。

    ——屈辱不堪,却又安稳而舒适的黑暗。

    因为不再有光刺痛他的眼,他便可以假装忘了这黑暗,忘了自己的可耻与可悲,继续心安理得地活着。

    直到今天。

    “山田君,我最后问你一句。”

    海风呼啸着拂过山崖,携来一团团潮湿的水汽,以及血水与泪水一般挥之不去的咸腥。

    水天一色,夜空犹如覆盖四野的圆形穹顶,无声见证着他的末路与自白。

    “我知道,是你散布谣言,唆使三条院带头实施欺凌。但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夏花为什么会死?这也是你的计划,对吗?”

    “是。”

    山田坦然承认。

    “大概是为了分散注意力吧,桐山那段时间很喜欢拍照。是我告诉她,那座山里可以看见漂亮的野梅花,要是抓拍到雪景就更美了。……桐山这人蠢得不行,她很同情同为受害者的我,所以没有怀疑,在大雪前一天独自去了山麓。”

    “但是,却已经有人在山中等待着她。”

    岩窟王扬眉冷笑。

    “不必说,自然是你‘无意间’将她的行踪透露给三条院,他便带着几个亲信一起去‘给她点教训’。”

    “山田,当时你也在场吗?”

    我立刻追问,感觉到自己的胸膛正在剧烈起伏。

    “当然,我一直在尾随他们。只是大雪掩盖了痕迹,当时的警官又一心息事宁人,没有认真勘查,所以无人发现而已。”

    山田越说越是流畅,嘴角甚至浮现出一丝阴郁的得色。

    “反正也是最后了,我就告诉你吧。三条院他们先是抢走了她的相机,用石头砸她、用树枝抽打她取乐,然后浅井美弥提议,要脱光她的衣服再泼上水,冻成一座冰雕,用桐山的相机拍下照片供人参观。三条院觉得这提议很有艺术感,开心地哈哈大笑。”

    “…………”

    “就如同你们猜测的一样,桐山奋力挣扎逃跑,不慎失足滚下陡坡。由于腿伤,她无法自己从坡底爬上来。”

    “……包括你在内,没有任何人想要救她。他们是惊恐之下作鸟兽散,而你是刻意为之。”

    我竭力压低嗓音,抑制住自己破口大骂“你们根本不是熊孩子,你们是畜生孩子,连畜生都不想要你们这种孩子”的冲动。

    “事情就是这样。”

    而另一边,山田没有表露出丝毫歉意或悔意,只是再次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你看,我根本没有直接参与,下手的都是三条院和浅井他们。要说杀人凶手,那也应该是他们,而不是我。”

    “有没有参与,谁是凶手,不是由你一张嘴就能决定的。”

    既然已经获得了必要的口供,我也懒得再与他废话,当即上前一步沉声打断。

    坦白说,我之所以耐着性子陪聊,也是因为担心他破罐子破摔跳海自杀,连同最后的真相一并石沉大海。

    尽管真相比想象中更加令人齿冷,但是——

    (至少,我可以兑现自己的诺言,将夏花真正的死因公诸于世,让桐山夫妇得到他们一直想要的“交代”。)

    (……他们能否接受,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事情了。)

    多半是接受不了吧,我想。

    “就因为这种理由……”

    就因为这种卑劣的理由,这种颠倒扭曲、蛮不讲理的恶意,桐山一家幸福圆满的图景再也无法补全。

    怎么可能会接受。

    怎么可能不去憎恨、不去复仇。

    但是,以我的立场却无法对桐山夫人发起声援。我所能做到的,就只有让山田罪恶的旅途在这里终结。

    我再次以眼神向众人示意,一同不动声色地朝向悬崖尽头逼近。在我们面前,手持白银圣剑的骑士严阵以待。

    而山田眼珠一转,忽然好像豁然开朗似的咧嘴一笑:

    “那么,差不多也到时间了。谢谢你陪我说这么多,柚木小姐。其实吧,如果条件允许,我也想成为你和由罗这样的人啊?”

    “少来跟我套近乎,什么‘时间’——”

    “等一等。master,你看大海。”

    恩奇都忽然一把挽住我的手臂,侧首向不远处开阔辽远的海平面点了点下巴:“那是什么?”

    “??那个,好像是……”

    仔细一看,确实有一个小黑点正在月光下驶过海面,尾部拖开一条长长的银色弧线,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向我们靠近——

    “不对,那是船!!怎么回事,这家伙难道还有接应的同伙吗?!!”

    我心头陡然一惊,从者们当即果断地包抄上前,试图截断山田退路。但此刻我们双方都已是强弩之末,掐起来轻飘飘的气力不足,一时间竟然难以压制。

    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就在我们眼前,山田居然旁若无人地向所有异能生命体下令道:

    “【不准后退,死战到最后一刻。牺牲你们自己,掩护我。】”

    “——————!!!!”

    没错。从头至尾,这就是山田大辅这个人类的生存方式。

    牺牲他人,成就自己。将自己的不幸无限放大,顾影自怜,对他人的痛苦不屑一顾。

    对山田来说,这应该就是他权衡利弊之后,自愿选择的轻松活法吧。

    “各位!!”

    我立刻作出反应,后退几步为他们让出交战的空间。

    “目标只有山田大辅一个,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他逃脱,明白吗?我知道这很困难,不过拜托了!!”

    “嗯。如果对方拼死一搏,确实有些困难呢。”

    恩奇都口中这么说着,同时向我投来一个极富包容力的温和笑容。

    “不过master,不用担心。虽然对方多了意想不到的援兵,但你也不是孤身一人啊。”

    “我吗?没错,有你们、有特务科的大家在,我的确不是孤身一人……”

    “不是哦。我不是指这个。”

    恩奇都微笑着摇了摇头。

    就在我疑惑不解之际,他忽然以清风般流畅的动作抬起一只手,将兰花一般洁白的手指指向天空。

    “你看,master。下雪了。”

    “……??”

    他说的没错。

    不知何时,在林间纵横交错的枝杈之上,在葱茏的树冠顶端,方才还闪烁着点点星光的澄澈夜空忽然一反常态,簌簌飘落下无数柳絮一般晶莹细碎的雪花。

    这雪落得蹊跷,积雪的速度也快到匪夷所思,不一会儿便在地上铺起了薄薄一层,仿佛一卷闪烁发光的银白锦缎。

    “怎么会……现在可是六月啊?”

    这话刚一出口,我忽然冷不丁地回想起中国一句俗语:

    六月飞雪,必有冤情。

    “喂,茜!!你快看那边,看海面!!!”

    不等我回过神来,贞德alter忽然惊喜交加地放声喊道。其中大约只有三分是惊讶,另外七分则是眉飞色舞的欣喜。

    “什么?”

    我闻声放眼望去,随即同样惊喜地发现——

    原本不可能封冻的海湾,竟然在满天纷飞的雪花中逐渐结冰,化作一整面光洁平滑的明镜。

    而山田寄予希望的退路——那艘向岸边驶来的神秘小艇,面对四面八方肆虐的冰与雪,一时间阵脚大乱,一阵无头苍蝇似的左冲右突之后,竟然被生生冻在了坚硬厚实的冰层之中!

    (啊啊……)

    (这样的景象,我还以为只有在童话或者特效中才能看见。)

    万籁俱寂的雪夜,天鹅绒一般漆黑的天幕之下。透明的、银光闪烁的冰雪悄无声息地包覆了整个世界,在大地上,在林木梢头,在无限延展的海平面上,裹上一层柔软纯白的绒毯,镶嵌上一层晶莹透亮的水晶。

    那是何等美丽的景象。

    那是何等哀伤的景象。

    “大将!!”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枝叶摇晃之声,我回头时正看见药研从中一跃而出,心下却并不感觉诧异。

    “桐山夫人放出了她的生魂!”

    药研急切道,“她一直等不到你回来,担心你出了什么事。我试图阻止她,但还是追不上灵体的移动速度——”

    “……我知道。”

    我抬头仰望天空,感觉到点点冰凉的雪花沾上脸颊,融化,清澈的雪水如同泪痕一般划过脸庞。

    “她……又一次帮助了我。”

    “……不可能。我不会输,我怎么会……”

    再看山田,他的脸色一瞬间肉眼可见地灰败下去,绝望如潮水一般迅速漫过面庞,最终无可挽回地没了顶。

    然后,他失魂落魄地向悬崖转过身,梦游似的踏出一步——

    “恩奇都!!”

    不必我出言提醒,早已有锁链如跗骨之蛆一般从山田身后追上,将他层层束缚之后拖倒在地。

    “山田君,你可别想着寻死。”

    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自己也惊异于自己声音的冷酷无情。

    “像夏花一样跌落山崖,在漫天风雪中死去……虽说也算报应不爽,但这么凄美的死法可不适合你。你看过《恶意》这本书吗?就像书中的警察那样,让我对你说一句套话吧。”

    “我打从心底里,希望你能够活下来。”

    “——因为法庭正等待着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