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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终有一日冥界开花
    实话实说。

    得知母亲噩耗的情景, 我曾经设想过很多种。

    但是, 这一生还能活着与母亲重逢的场景, 我虽然有过隐约的期盼, 却从来不敢在脑海中细致地勾画描摹。因为我很清楚,内心怀抱的希望越是清晰,一旦破灭, 随之而来的失望与冲击也就越发沉重。

    我告诫自己,在前线必须时刻保持镇静,所以决不能容许太过强烈的精神波动。

    而结果也就是……

    面对从天而降的喜讯——面对母亲阔别多年的熟悉面孔, 我一时竟不知该摆出何种表情。

    “……”

    也许是因为岛上多年的幽闭生涯, 这数年来,我已经比过去长开许多, 连身高都拔苗似的窜出一截,母亲的容貌却没有多少改变。

    她看上去容颜如旧,只是更加苍白、消瘦, 但这一切都丝毫无损她那份玉石般洁净无瑕的美丽。

    她的美既不鲜艳,又不张扬, 如今这样静静地交叠双手躺在洞窟一角,便宛如一架无人处寂静低垂的藤花。

    就像“紫”这个名字一样, 带着恬淡、伤感与寥落, 无限宁静的物哀之美。

    跨越无数坎坷与荆棘, 我终于找到了她。

    “我……母……”

    “啊,暂时不要动她比较好哦。紫的灵魂在这里。”

    眼看我纹丝不动地僵在原地,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能干的女神·艾蕾快步上前, 提起手中物事向我轻轻晃了一晃——从造型上看,那似乎是个形状狭长的古朴鸟笼。

    与鸟笼不同的是,笼中并没有鸟雀,而是跳跃着一束磷火般诡谲而又明亮的青蓝光点,仿佛拥有生命一般,在其中灵活地游走徘徊。

    “为了尽可能延长他们的生命,我把地底所有人类的灵魂都收容在‘枪槛’之中。这样一来,就不用费心考虑饮食、氧气、健康问题,只要分别保护他们的灵魂和完好无缺就好。嗯,我是个能干的女神嘛!”

    艾蕾简短地解释道。虽然她身为苏美尔神话中的“冥府女主人”,仪表气度也是与之相符的从容优雅,但只要仔细观察她的神态和肢体语言,就会发现她正像个面试时介绍个人简历的女大学生一样紧张。

    “我、我的枪槛可是很舒适的哦!怎么说,为了提升地底世界的宜居度,让死者在冥府也能安详度日,我可是想了很多办法啊?所以,不要看到这样就觉得紫在受苦……对了,我还可以和她的灵魂对话!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

    不知为什么,看着分明是救命恩人却比我更加紧张的女神,我紧绷的精神逐渐松弛下来,沙哑干涩的喉头也慢慢恢复了发声能力。

    “……母亲?”

    我在艾蕾手提的枪槛面前俯下身来,一点一点,小心翼翼解开舌尖层层缠绕的死结。

    “是你吗?你……还认识我吗?”

    “……”

    那一团朦胧的蓝色光晕先是微微停顿,而后上下盘旋一圈,发出一连串风拂林叶般常人无法解读的声响,再次停驻在原地。

    “唔……她说……”

    艾蕾的面部微表情越发认真严肃,现在她看上去像是个精神高度紧张的同声传译:

    “嗯,没错!她说,‘我回来了’。ta-da-i-ma。我知道,就是那个,日本人回家时用来打招呼的话?”

    “……什么?”

    我不禁为之一怔。

    回想起来,过去我和母亲共同生活的那些年月,她每天下班回家,我都会第一时间对她说“欢迎回来”。起先是怀着欢欣与期待,后来日渐困惑迷茫,再后来便是日复一日机械、漠然、按部就班的重复,就连一丝微茫的期望也不敢保留。

    因为,母亲从来没有对我说过“我回来了”。

    如今想来,那时候的母亲,或许始终都无法发自心底地将我视为“家人”。

    也许是出于责任感,也许是出于正义心,她将我带出了这座滋养罪恶的岛屿,独自将我抚育成人。但是,要她将和我共同生活的场所当作“家”,恐怕还是太难为她了。

    (毕竟,我是那个首领的……可是,为什么现在她却?)

    “我听紫说过喔。”

    面对愕然呆立的我,艾蕾有些笨拙地将脸偏向一边,仿佛在拼命斟酌用词一样皱紧眉头,断断续续地开口说道。

    “紫说,她原本以为永远不可能有人制服这种异能犯罪集团,所以她希望独善其身,谨小慎微地活下去。她为无能的自己感到羞耻,一直怀抱着心理创伤,所以更加无法面对这份无能的象征,也就是你。但是后来,她得知了‘异能特务科’的存在……”

    “‘过去的我是多么愚蠢啊。我没有必要一生都活在那个男人的阴影之下,只要打败他,然后前进就好。’——那时候,她是这样想的。所以,紫决定冒着身份暴露的风险联系特务科。谁也不能保证,特务科中就没有‘那个人’安插的眼线。”

    “……所以,母亲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我小声道。

    我眼中的人间蒸发、不辞而别,其实是一次危机四伏、九死一生的孤独旅程。

    她从一开始就下定了决心。

    若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

    “当然。”

    艾蕾点头,“就连报警的时候,她也没有透露过关于你的只言片语。若非如此,你在加入特务科之前,就会被那些人发现了。”

    “……”

    我低下头,眼看着那团光晕沉浮明灭,如同一只温柔的眼睛。

    我无法想象。

    (母亲她……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态,决心直面过往、再一次挑破心头结痂的伤痕?)

    “紫啊,说她想要重新来过。”

    “……重新来过?”

    “她之所以没有在岛上自杀,而是被那个人逼迫生下了你,是因为她想要活下去。换句话说,你是因为她的‘自保之心’而被制造出来的孩子。她救你也是因为这一点——她不能容忍,她的私心和那个人的欲|望,就这样肆意践踏你的人生。”

    “那不是母亲的错。”

    我毫不迟疑地断言道。

    “无论何时,【想要活下去】的愿望,永远都不会有错。我的出生是无可饶恕的罪恶与暴行,而不是母亲应当背负的责任。”

    “我也是这么说啦。话虽如此,但紫看上去刚强冷酷,其实却是个无可救药的老好人呢。”

    好像深有共鸣一般,艾蕾无奈地摇头叹息。

    “所以她救了你,并不是因为母爱,而是因为她不想成为毁灭你人生、把你推入犯罪深渊的帮凶。在之后的那些时间里,她也从来没有把你当作自己的‘孩子’。”

    “这个我知道……”

    而且早就已经接受了。

    “不过呢。”

    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开心劲儿,艾蕾满脸都焕发出灿烂明媚的光彩,甚至还骄傲地单手叉腰,以坚定昂扬的语调向我宣言道:

    “尽管你并不是她‘想要的孩子’,她也并不因为血脉相连而爱你。但是啊,茜?只有一点——你与她共同度过的时光是真实的。即使头顶有阴云笼罩,那也是无可替代的、珠宝一样的时光。”

    我忽然有种感觉。

    洋溢在女神面庞上的笑容,就好像小孩子看到童话中理想的圆满结局一样。

    或者,又好像是——

    “所以,紫说想要重新来过。不是把你当作她的孩子,而是当作在她身边长大、一心一意为她着想,善良正直的少女。就算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也可以成为‘家人’?紫啊,想要在她与那个人清算一切之后,和你成为‘家人’啊。”

    ——好像在荒凉寒冷的冥界深处,看见了绚丽的花一般。

    “………………”

    那就是答案。

    我做梦也不敢妄想,自己此生还能得到的——肯定的答案。

    母亲之所以承认我,不是因为我是她的孩子,而是因为我成为了如今的我。

    母亲将我视为与她、与那个男人都不同的独立个体,肯定柚木茜的价值,说她【想要和我成为家人】。

    “……谢谢你。这是我一路行来,最大的褒赏。”

    我深深地、深深地面向枪槛低下头去。除了这句话以外,再没有言语可以概括我的心情。

    然后,我听见耳边响起“啪”地一声。

    “……?”

    一瞬间我还以为自己挨了打,数秒后才迟钝地意识到,是艾蕾伸出两手捧住了我的面颊,像是掰开关一样将我的脸向上扳了起来。

    “听好啰?在冥界永远不会长出花树,在你的母亲和那个人之间也是。不过,茜,你是货真价实的‘花’哦。即使没有土壤,在空中也可以开出花来。你和紫迄今为止的人生,我作为女神,可以断言那是美丽的事物。”

    好像十分害羞别扭,又好像打从心底里感到骄傲似的,金发女神露出有些生涩的、怜爱的笑容。

    “所以,你可以挺胸抬头。”

    “……嗯。”

    我几乎是使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按捺下眼眶中再次涌起的温热泪意。

    而后,我终于能够转过头去,坦然面对枪槛中那一缕温暖沉静的光芒。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欢迎回来,母亲。”

    ……

    ……

    ……

    “话说回来,那个,其他的法老……没有一起来吗?”

    ↑担心打扰重逢气氛,一直藏在岩石后方暗中观察的尼托克丽丝

    “……对不起。”

    ↑因为没有抽到法老、还把手机铃声设定成梅林(而不是法老的快乐笑声),突然感觉无比愧疚的我

    “没、没事啦!我只是随便问一句而已,你不用向我道歉!!”

    尼托克丽丝的紧张感似乎不在艾蕾之下,立刻满脸通红地摆手否认:

    “拯救了这么多人,奥兹曼迪亚斯大人会不会夸奖我一句‘做得好’、“没有让法老蒙羞”……这种事情我也有想过,虽然是有想过啦!但是,也并不是为了得到夸奖才……”

    “我知道。”

    我不由地笑出声来,“是法老和冥界之神的职责,对?”

    “对,就是这样!”

    尼托克丽丝慌不择言地一口承认,随即察觉到我掩饰不住的偷笑表情,弥漫在双颊的红晕一瞬间窜到了耳根:

    “你、你在取笑我对?!太不敬了,这可是在法老的面前——”

    “不,我非常尊敬尼托酱啊。具体来说,就是尊敬得想要抱回家那种。”

    “还真是很具体啊?!但是,我·完·全,听不出来尊敬在哪里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