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历史的洪流滚滚向前五千字
张栾病危已有先兆。
这一个多月来,他动不动就感觉血气上涌,脑袋发涨昏昏沉沉的。
在驯象所受了那一场惊,他回府后便卧床不起。如今他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太医已是束手无策。
朝中人人称张栾为老国丈,“老”是敬称。其实他今年只有四十七岁而已。
在他生命的前四十个年头,他屡试不低,郁郁不得志。
一直到四十岁,他最大的奢望不过是考中举人,参加吏部大挑,做一任县丞或典吏而已。
成化二十二年冬天的太子妃甄选,改变了他的命运。
步入不惑之年时,他父凭女贵,一飞冲天。先被特授鸿胪寺卿,成为正儿八经的四品大员。
太子朱祐樘即位,超拜其为荣禄大夫,中军都督同知。成为当朝从一品。
三年后,受封寿宁伯,超品。
今年外孙朱厚照受封太子,他又被进封为寿宁侯,两个儿子也都受封伯爵。
人的命运真的是很奇妙。运背时,喝口凉水都塞牙。运顺时,富贵挡都挡不住。
这七年来,张栾享尽了人间富贵。这辈子值了
张栾的病榻前,张鹤龄、张延龄两兄弟抱头痛哭。
常风走了进来“二位伯爷,老国丈如何了”
张鹤龄擦了擦眼泪“常大哥,太医说我爹大限恐怕只在今日了。”
话音刚落,张栾竟然坐了起来,本来面无血色的脸变得红光满面。
他跟没事儿人一样,吩咐儿子“我饿了鹤龄,你让厨房给我用青葱、花椒油拌一碗豆腐。对了,记的撒点塘沽口虾皮。”
张鹤龄两兄弟先是目瞪口呆,随后喜出望外。
张鹤龄大笑道“爹,您好了”
张栾道“嗯,好了。快去给我弄吃食,饿了。”
常风却感觉,张栾不是病愈而是回光返照。
不多时,张鹤龄给张栾端来了一碗小葱拌豆腐。
张栾“嘡嘡嘡嘡嘡”狼吞虎咽吃了个干净。
随后张栾扬了扬手里的空盘子“还有么,没吃饱。再来一碗。”
张鹤龄又去端来了一碗。
张栾风卷残云般的吃完,一抹嘴“再来一碗。”
张栾一连吃了三碗小葱拌豆腐,还没饱还要吃。
张鹤龄察觉出了不对“爹,不能再吃了。您吃太多了。”
张栾大骂“我又不是要吃龙肝凤髓小葱拌豆腐你们都不管饱真是不孝”
张鹤龄无奈,只得端来了第四碗。
张栾吃完这一碗,说“吃饱了真好啊困了。我睡一会儿。”
说完张栾躺在了病榻上。
张家两兄弟万分欣喜。看来父亲的这场大劫算是度过去了。
常风却察觉出了不对劲。他提醒张鹤龄“你探一下伱爹的鼻息。”
张鹤龄一头雾水“好端端的探我爹鼻息作什么,再把他吵醒了。”
常风在锦衣卫见惯了死人。他察觉到张栾现在面色煞白,分明就是死人的面色。
常风压低声音“你爹好像升天了。”
张鹤龄惊讶“什么”随后他伸手一探张栾的鼻息,果然凉了
寿宁侯府中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爹,您怎么抛下我们就这么去了”
老国丈仙去,丧事极尽恩荣。
弘治帝亲赐丧礼所用袭衣、饭含、铭旌、敛衣、棺椁、明器。
翌日奉天门早朝,弘治帝竟穿丧衣上朝。这是不符合礼制的。皇帝只有在先皇、太皇太后、皇太后大丧期间才会穿丧服。
然而,满朝文武没有一人对弘治帝的做法提出反对意见。
一部分官员不敢触弘治帝的霉头。
另一部分官员则认为,当今天子是勤勉、宽仁的好皇帝。这点稍有违制的行为算不得什么。
早朝开始,弘治帝沉痛的说“老国丈病逝。朕打算追赠他为昌国公,谥号庄肃。由其长子张鹤龄袭寿宁侯。”
弘治帝有些过分了。
后世史书记载,大明享国祚二百七十六年,实授嗣国公只有十位。追封国公只有八十七位。
只有立过大功的人,才有资格被追封国公。
张栾这位老国丈,除了在京享乐几乎没做过什么事。
万万没想到,新任吏部尚书马文升,竟第一个站出来支持“禀皇上,老国丈品行端正,实乃外戚典范。追封国公合情合理。”
武官班中的常风有些奇怪马老部堂有迎合上意之嫌啊。
听到马文升这么说,弘治帝万分欣慰。
没想到老马话锋一转“老国丈乃是纳粟监生出身。”
“成化年间,因河南、陕西等地大灾,始开纳粟先例。凡纳粟者,可特拔为监生、吏、典。”
“永乐、宣德、正统年间,天下亦发生过大灾。当时没有纳粟之例。”
“自成化朝起,各地一有灾荒,朝廷就行捐例。纳粟监生、吏、典以财进身,岂能清廉自守”
“故臣建议,停纳粟例,澄清吏治。”
停纳粟例是王恕离任前,交待给继任者马文升的一项使命。
马文升果然是头老狐狸。先迎合弘治帝,目的是让自己的谏言得到恩准。
其实,老马还没把话说透。
纳粟捐身,乃是很多学渣官宦子弟晋身的唯一通路。
很多人的家里祖辈、父辈当官,子一辈却不精八股,中不了举人。
他们会掏银子买粮捐例,为子一辈买个监生出身。
大明的监生是可以当八品、九品小官的。那些捐监者,就此迈入了仕途。
说白了就是花钱买官。
马文升这是要彻底断绝官宦子弟花钱买官的晋身通路。
弘治帝当即应允“准奏内阁拟旨,停纳粟例。”
常风心中暗道老马跟老王一样,都不怕得罪人。他的建议被恩准,普天下不知道多少官宦世家会恨他恨得牙根痒。
早朝结束,常风来到了福禄街,亲自挑选送给已故昌国公的随丧纸扎。
不知不觉,他竟走到了青松棺材铺。
七年前,常风在青松棺材铺夜审老瘸子。他正是从那时起开始发迹的。
常风进了青松棺材铺的门。万万没想到,棺材铺的东家换人了。
新东家正是老瘸子。
老瘸子没领着养子去南方。而是留在了京城。干脆花银子买下了棺材铺,当作自家产业。
常风朝着老瘸子一拱手“老前辈,别来无恙啊”
老瘸子见到常风,下意识的打了下冷颤“我已经金盆洗手七年了。这回又惹上什么钦案了”
常风宽慰他“老前辈误会了,这回我是来买随丧纸扎的。”
老瘸子长舒了一口气“好家伙,吓死我了。七年前你让我坐了老虎凳。后来我没养好,左腿瘸了。从假瘸子变成了真瘸子。”
“我还以为今日你来废我右腿呢”
常风有些愧疚“老前辈,当时我有机密要务在身,没办法才对你上刑的。你别记恨。”
老瘸子倒是很坦然“都过去了如今我已退出了妙手门,当本本分分的生意人。你说要买随丧纸扎”
常风点点头“是啊。这回是给公爵随丧。照规矩,送的引魂纸鹤、纸鹿要一人高。”
“别替我心疼钱。我害得你成了真瘸子,这回你可以狠狠宰我一道报仇。”
老瘸子半开玩笑的说“那我可不客气了啊,拿你当个寿头。走,去后院先挑样子吧。选好样子我一天内给你扎好送去。”
常风跟老瘸子进了后院。
只见一个俊美的少年郎,正坐在一堆纸扎中埋头读书。
常风惊讶“老前辈,这是你养子长这么大了”
当年常风正是用老瘸子的养子要挟,逼迫老瘸子供出妙手门的掌门是谁。
老瘸子笑道“是啊,都十三了。黄元,过来见过锦衣卫的常大人。”
黄元是老瘸子养子的名字。
黄元走到常风面前,恭恭敬敬的给他作揖“草民见过常大人。”
这黄元生得唇红齿白,一双大眼睛透着机灵,满身书生气。
常风笑道“免礼。”
他随后拿起黄元读的书,是应试用的四书章句集注。
常风问“你在备考县试”
大明的读书人考秀才,拢共分三步。第一步县试,第二步府试,第三步院试。
没想到黄元竟答“已经过了府试了。正在准备院试。”
常风大为惊讶“才十三啊,就过了府试”
常风一直到十七岁都没过县试。
黄元点点头“回大人。今年刚过的府试。”
常风追问“府试名次如何”
黄元的回答更加让常风震惊“回大人,府试忝列案首。”
案首是府试的第一名
顺天府是天子脚下,学风冠绝天下。黄元考中顺天府的府试案首,换在某些偏远省份,完全可以考取举人了
常风夸赞道“了不得啊老前辈,你有福啊。”
老瘸子自豪的说“这孩子从小爱读书,知道上进。不枉我当初从小乞丐堆儿里把他捡回来。”
常风笑道“元哥儿,我也在备考呢,预备明年春闱。没事的时候你来我府上,咱们切磋下应试文章。”
宋、明将十几岁的少年郎称呼为“哥儿”,表示亲近。
黄元道“原来是举人前辈。失敬啦。我一定去府上讨教。”
常风选好了纸扎样子,回了府。
翌日清晨,黄元赶着一辆骡车来常府送纸扎。常风去参加御门早朝了,不在家。
仆人帮忙,跟他将纸扎扛进了前院。
前院中,常恬正跟壮壮哄着一条小奶狗玩耍。虎子在一旁耷拉着耳朵趴着。
产房传喜讯,跟虎子配成的那条母犬生了。一窝生了七只。
然后传丧讯,七只奶狗有六只夭折,只活下来一只。
常恬给它取名为“小虎”。
黄元见到常恬,拱手行礼“小姐。我来送贵府大人订的随丧纸扎。”
仆人提醒黄元“什么小姐。这是宛平郡主”
黄元连忙给常恬跪倒磕头“草民拜见郡主。”
常恬抱着小虎说“免礼吧。”
黄元起身一抬头,跟常恬对了下眼。
常恬见这小哥哥生得俊秀无比,顿时脸上生出了两朵红云。
哪个少女不怀春常恬这朵含苞待放的小花,春心已经开始萌动。
常恬放下小虎,走到纸扎面前“这仙鹤扎的真精致。”
黄元连忙道“谢郡主夸赞。”
常恬问“是你的手艺嘛”
黄元如实回答“竹架是我爹搭的,我就管刷刷浆糊,蒙纸皮。”
常恬转头望向他。黄元低下了头。
常恬道“真有趣,手艺真好。你以后来我府上,教我如何”
堂堂郡主学做纸扎,明显有违礼法。
不过常恬是京城里的团宠,一贯任性。她就算学做棺材恐怕都没人拦着她。
黄元有些踟蹰“草民正在备考院试。恐怕”
常恬道“那我不管。我也不让你天天来。七天来一回,教我一个时辰总行吧”
“我每月给你五两银子。”
郡主有命,黄元一个草民岂敢不尊他道“是,草民遵命。”
少年和少女爱情的种子,自此开始萌发。
弘治五年的除夕如约而至。
除夕当日,北直隶普降大雪。瑞雪兆丰年。弘治帝敬天爱民,似乎老天爷也被这位明君感动,降下了福报。
常府内。
常风领着常恬、壮壮在雪地里打雪仗。虎子和小虎在雪地兴奋的来回乱窜。
刘笑嫣走了过来“你们干什么一个郡主,一个从四品武官,加上一个太子未来的伴读郎,在雪地里撒野成何体统”
不等刘笑嫣说完,“啪”,常恬一个雪球甩在了她的脸上。
刘笑嫣吃了小姑子的亏,也不管四品恭人的身份了,抓起一捧雪加入了战团。
九夫人正在张罗厨娘们拌饺子馅儿呢。听到动静来到了前院。
常风拿起一个大雪球直接扣在了九夫人的头上
对于常家人来说,弘治五年是团结的一年,是胜利的一年。
常风替弘治帝赶走庸相刘吉,替名臣王恕洗脱了冤屈,在京城之中的权势、威望更胜。
常恬成了弘治帝的义妹,受封宛平郡主。让常家成为了皇亲。
刘笑嫣跟张皇后姐妹情深,继续做着国母的闺中密友。
九夫人的女红刺绣、衽席裹套功夫也都见长。
与此同时,大明京内外的许多人,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度过除夕吉日。
乾清宫内。
弘治帝祭拜完祖先,回到龙案前埋头批阅着奏折。
宽仁与勤政是这位明君的优点。即便除夕也不例外。
相比于张皇后亲手包的饺子,他更关心九边将士过冬的物资是否充足、黄河河南段是否会发生凌汛、广西的平叛战事能否以全胜告终
坤宁宫恭房。
刘瑾正在仔仔细细的给小太子朱厚照擦拭着尊臀。
朱厚照拉屎擦屁股的时候都不老实,一扭腚,弄了刘瑾一手的粑粑。
刘瑾满脸堆笑“谢殿下赐老奴黄金。”
伺候好太子,以后有个好前程,是刘瑾的除夕愿望。
司礼监内。
当值的秉笔钱能跟义子钱宁围炉而坐。吃着钱宁刚送来的饺子。
一个叫谷大用的监丞,正在一旁给钱能读着王恕从陕西写来的信。
钱能感慨“老王八蛋走了几个月。真想他啊”
城北李东阳府邸。
明年春闱会试的主考官李东阳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听着三个儿子跪地背诵文天祥的正气歌。
除夕背诵正气歌,是李家的家学渊源。
詹事府左春坊。
刚刚担任经筵讲官的杨廷和,正在整理初五进宫主讲大经筵的内容。家人催了三遍,他才离开公案,回家过年。
给皇帝讲书,是一件前程远大的差事。他丝毫不敢懈怠。
山西臬司衙门。
长得比狗还丑的杨一清,正在提审一名犯人。
他虽只是按察副使,却比臬司正堂更勤于公务。
他认为,在其位就要谋其政。清理冤狱,还含冤之人一个公道是他的责任。
大同卫。
一个名叫江彬的边镇小将,正站在城楼上虎视眈眈,眺望着北方。
他担心北方胡虏会趁汉家除夕佳节,南下入寇骚扰。
北直隶学政府邸。
刚刚执掌学务的前朝状元郎王华,正在看儿子王守仁的一篇应试文章。
去年王华取了个巧儿,让王守仁回浙江老家参加乡试。王守仁不负父望,高中举人。即将参加明年的春闱。
王华看完文章,嘴上骂儿子“文字糊涂。”
其实心里乐开了花祖宗保佑我儿果然是有大才学之人。今日作的这篇应试八股行文流畅,构思精妙。他来年春闱拔贡不成问题。殿试至少也能位列二甲。
王守仁已经二十一岁了。这两年他的学业大有长进。但他越来越喜欢谈论军事,还很喜欢射箭。
他如今的偶像不是朱熹、二程,而是王恕、马文升。
他曾对小他三岁的好友张璁说过“出则为将,入则为相。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方真丈夫也”
自“格竹”失败后,他对于程朱理学产生了怀疑。
程朱理学如今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实现心中抱负的晋身之阶罢了。
怡红楼。
徐胖子不喜欢年节祭祖那些乱七八糟的公爵府仪式。干脆躲到了赛棠红的榻上。
赛棠红虽已三十五岁,却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正是带劲的时候。
徐胖子把她的榻压得“吱嘎吱嘎”乱颤。
他的两个靴兄弟张鹤龄、张延龄这回没跟他同榻胡闹。
这俩小子正在楼下两个新来的大同婆姨房中忙活呢。
没错。这俩小混蛋外戚,自己老爹的丧期未过,就跑到怡红楼拥香窃玉。
大明六千万人口。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方式度过除夕。
午时,皇宫鼓楼敲响了新岁鼓。
钟鼓司的小宦官扯着嗓子高喊“弘治六年癸丑瑞雪丰年,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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