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要治水先救民五千字章
常风在出京之前,做足了准备工作。
此次出京,他挑选了北镇抚司三百名精干袍泽随行。
他还找到了刑部尚书白昂,来给他和三百袍泽讲课。
白昂,五十九岁,大明有名的治水能手。
白昂是天顺元年进士,历任礼科给事中、工部郎中。后平叛乱有功,升兵部侍郎。又调往户部,巡视江河,颇有政绩。
去年他高升左都御史。今年取代彭韶,转任刑部尚书。
用后世的话说,他是典型的全能型技术性官僚。不光懂治水,还懂打仗,且是法学专家。
此人清廉自守。锦衣卫私档中,他最大的黑料不过是收了求学时的好友,南直隶某位知府的一百两节敬。
在弘治三年,他干过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当时他在凤阳督修皇陵,给弘治帝上了一道奏折。
这道奏折大体内容是给太祖爷修坟头的事儿随便糊弄糊弄就得了。多余出来的修坟款项用来赈济灾民不香嘛
太祖爷在天有灵,会夸皇上您是个体恤百姓的大孝孙
请皇上牢记,老百姓的饥寒比皇帝家的坟头重要的多
这道折子是典型的大不敬。
弘治帝看了奏折,不仅不怒,反而连夸白昂是个贤臣,准了他的折子,把他调回京委以重任。
白昂虽还未及花甲之年,身体却不怎么好。多年巡视江河,让他骨头受了潮气,患上了骨痛病。这也是弘治帝未派他去山东治河的原因。
弘治帝是宽仁之君,好用就往死里用的事儿,他是做不出来的。
常风恭敬的搀扶着白昂,进了北镇抚司大堂。
白昂在上首坐定。
常风一声令下“诸位袍泽,叩拜先生”
常风如今在北镇抚司一言九鼎。钧令一下,一众袍泽推金山倒玉柱般齐齐跪倒“拜见先生”
白昂捋了捋胡须。他颇有幽默感“快快请起。给一帮整日抓人、整人、杀人的锦衣卫当先生。我是头一遭。”
“要是讲的不好,你们可别把我抓进诏狱。要杀我也请留个全尸。”
常风笑道“先生风趣。”
白昂道“那咱们就开始吧”
常风点头“还请先生赐教我等。”
白昂清了清嗓子,语出惊人“昨日早朝,常镇抚使说要把每一两治河银都用在实处。差点没笑死我。”
常风一愣“敢问先生,为何发笑”
白昂道“这么说吧。治河银,若有六成用在实处,已属难得。”
“若有八成用在实处,朝廷该封常镇抚使一个伯爵因为你做到了自立国以来,无人能够做得到的事。”
接下来,白昂给众人解释了大明水利工程上的种种猫腻。
各级主管水利工程的是文官。下面领着民夫修堤坝的是武官。
河道文武官员,一向有“文官吃草,武官吃土”的说法。
大明筑坝的主要方法,是“埽工”。
“埽”是一种用秫秸、树枝、土石,外裹草席捆扎而成的工程构件。
多个埽连接而成的建筑就是“埽工”。
埽工既可以当护岸坝,又可以堵决口。是最主要的防洪工具。
一个一丈宽的埽,用料为“木三草七”。需要五两银子。
文官管着埽工物料,要么虚报价款;要么偷工减料,将木三草七改成木一草九。此谓之“吃草”。
武官管着民夫施工。虚报挖掘土石方的工程量,借机骗取土石银,此谓之“吃土”。
白昂的老师徐有贞是个弄权的权臣。这位徐首辅人品低劣,善于钻营,心胸狭隘。曾害死于谦。
但人没有非黑即白。在另一方面,徐有贞精通水利,有大恩惠于百姓。
徐有贞生前曾对白昂说过“河务买草木竹石麻铁,与民夫役工,一切公用,费帑银十之二三。”
那时的白昂还年轻。他大惑不解,问徐有贞“先生,那剩下的十之七八呢”
徐有贞苦笑一声,解释“文武官员挥霍无度,大小衙门应酬吃喝,往来接待官员如过江之鲤。食之二三。”
“剩下五六,上至河道正堂、监管太监,下至民夫役长,你分一点,我分一点,雁过拔毛,掐尖落钞。”
“朝廷拨发十两治河银,最多也就二三两能用在河坝上。”
白昂整整给常风等人讲了三个时辰。从正午讲到了黄昏。
常风和袍泽们很是用心。时不时用笔将白昂所说河道猫腻记在纸上。
常风问白昂“先生。我们锦衣卫的人不善查账。我准备从户部调用百名管账书吏随行,清查山东河道账目。您看如何”
白昂连连摆手“万万不可。我以前做过户部侍郎。知道手底下那群书吏是什么人。”
“书吏跟地方上关系错综复杂。用他们去查河道账,屁都查不出来。倒肥了这帮书吏,给了他们拿堵嘴银的机会。”
“伱要用懂账之人。我建议你从北直隶的民间小店铺中雇一批账房先生。”
常风拱手“多谢先生赐教。”
一众锦衣卫袍泽纷纷朝着白昂拱手作揖“谢先生赐教。”
白昂开起了玩笑“不必言谢。六部堂官犯在你们锦衣卫手里是常事。若我有被丢进诏狱的一天,你们对我手下留情,我就感激不尽了。”
徐胖子道“看先生这话说的。哪儿能呐。”
此番管驯象的徐胖子也跟着常风去山东。
送走白昂后,常风跟徐胖子、钱宁、石文义商量。
常风道“我早就有个想法。以前锦衣卫涉及清查账目的差事,都是从户部借人。十分不便。”
“我打算招募一群精通账目数字的管账先生,在北司内设置司账百户所。专管清查账目。”
常风所说司账百户所,职能类似于后世的经济犯罪侦查处一类。
石文义道“设置新所,似乎得呈报朱指挥使,再由朱指挥使呈报皇上。”
钱宁插话“朱指挥使现在十天倒有八天不在锦衣卫内,早就不管事了。我听我干爹说,皇上有意另择指挥使人选。”
“这事儿报他作甚常爷直接给皇上递道折子便是了。”
朱骥当官没当明白。下面的人不支持,上面的人不待见。加上他上了年纪,人老多病痛。这两年干脆当起了甩手掌柜。
横竖北镇抚使常风、南镇抚使王妙心都是精明强干之人。锦衣卫的具体事务由他俩去管出不了岔子。
徐胖子道“我说诸位,现在指挥佥事空缺。指挥同知又是两位小国舅。朱指挥使要是隐退了,咱常爷十有八九会接任。”
常风咳嗽了一声“别胡说八道了。还是办正事。钱宁,限你三日内寻一百名民间商铺的管账先生。请到锦衣卫来。”
钱宁拱手“遵命。”
夜幕降临,常风回了家。
老丈人刘秉义带了一坛子好酒,来给常风践行。
常风一进前院,就看到院里摆着一个纸扎丧鹤。
常风眉头紧蹙“这倒霉玩意儿摆院里作什么笑嫣,是哪家勋贵薨了,咱家要随丧”
刘笑嫣解释“哪儿啊。这些日子,糖糖一直在跟青松棺材铺的黄元学做纸扎。”
常风有些不高兴“堂堂宛平郡主,竟喜好这么不吉利的玩意儿。”
刘笑嫣嫣然一笑,压低声音“我看糖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看黄元的眼神不对。”
常风愕然“你是说”
刘笑嫣道“豆蔻年华,岂能不怀春只是那黄元的出身跟糖糖不般配。”
常风很看得开“你这话像是你爹嘴里说出来的。什么出身不出身我以前跟你就般配了”
“再说黄元那小子我见过。是个上进的读书人。说不准以后会金榜题名。”
“糖糖的心上人,家里没有当高官的父辈,其实是好事。”
“高官子弟若跟咱常家结亲,是冲着咱常家如今的权势来的。”
刘笑嫣道“也对。我爹来给你践行。你快去饭厅吧。”
常风来到饭厅,一家人坐定。
喝了几杯酒,刘秉义道“你这次去山东,又要大开杀戒了。”
常风问“老泰山何出此言”
刘秉义道“我以前是做过布政使的。监管着北直隶境内六条大河的河务。河道官哪有不贪的”
“大清河你知道吧”
常风道“知道,大清河源头在涞源境内。是条静河,很少发生水患。”
刘秉义抿了口酒“没错。没有水患,大清河的河道衙门就没有进项。”
“成化二十年,为了让朝廷拨治河银,河道官儿竟跟监管少监勾结,扒开了大清河的河堤,人为制造水患。”
“工部派了个郎中来查,最后不了了之。”
常风震惊了“为了有银可贪,他们竟敢制造水患这不是拿百姓的命换银子嘛”
刘秉义道“河道官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文官吃”
常风接话“文官吃草,武官吃土。”
刘秉义惊讶“你也知道这话”
常风答“白部堂今日跟我说的。”
刘秉义道“反正啊。以你的性子,去了山东一准会大开杀戒。”
这倒提醒了常风。此行山东,一定要带上钱宁。杀人出风头的事,还是让他去办。
钱宁办事十分利落。两日之后,一百多名账房先生来到了北镇抚司。
这些人个个喜上眉梢。钱宁已经跟他们说了,让他们进锦衣卫当差。
常风在值房接见了这批人。
常风道“诸位。我准备在北司内设置司账百户所。可锦衣卫的袍泽们玩刀是行家里手。拨算盘珠子是外行。”
“所以把你们请来了。司账百户所的员额,宫里还未批下来。你们先随我去趟山东公干。每人都领校尉饷银。”
一众管账先生无不欢欣鼓舞。
就在此时,钦差刘大夏走了进来。
常风让一众管账先生下去,又让人给刘大夏上了茶。
刘大夏问“准备的怎么样咱们明日出京如何”
常风当即应允“好。此番办差,还请刘都院照应。”
刘大夏去山东,挂的是右副都御史衔。故常风称他为“刘都院”。
刘大夏道“是你好好照应我才对。你要是能把朝廷拨下来的五十万两治河银看牢了,治河就成功了一半”
常风问“朝廷这次拨了五十万两”
刘大夏点点头“皇上很重视水利。昨日乾清宫面君,皇上说不够还可以递折子追加。”
常风道“刘都院放心。我一定替您,替朝廷看牢治河银。”
翌日,钦差车驾出京。古代治水很像打仗。故众人出京走的是安定门,图个吉利。
一路南行,十日后众人到达了黄河决口处,东昌府阳谷县境内。
张秋堤就位于阳谷县境。
刘大夏跟常风商量,先换上便服,视察水情。省得当地官府只给他们看想让他们看到的。
不微服私访不要紧。一微服私访,常风跟刘大夏傻眼了
此番他们入鲁的皇差是治河,而非赈灾。
赈灾之事,是当地官府负责的。
两年零四个月之前,弘治帝下旨地方官府囤粮。为的就是应对这种灾荒年景。
照理说,那年地方官狠狠剥削了百姓一把,肥私的同时,官仓也都填得满满当当。
阳谷县应该有充足的粮食赈灾。
但是,常风和刘大夏一路巡查,看到的是饿殍遍地,野狗啃尸。
在阳谷县安乐乡的野地里,常风看到十几个灾民正在围着一口大锅。
众人走了过去。
常风问灾民“这锅里煮的什么啊”
灾民的回答让常风震惊“煮的米肉。你想吃,得拿粮换。”
常风掀开了锅盖。
灾民连忙道“快盖上好容易找了这点干柴煮肉,别跑了热气”
刘大夏等人看后,也呕吐不止。
常风他们都是京城里当官领饷的,没挨过饿。
可灾民们却x已为常。
常风大怒道“大明律,立斩我们是官府的来啊,都给我拿下”
灾民竟理直气壮的说“凭什么拿我”
以前常风只在书本上见过。这回竟亲眼得见。
刘大夏吩咐道“别拿他们了。他们也是想求个活路。不然他儿子就白被换走了。”
刘大夏问灾民“你们受了灾,官府没开粥棚赈济么”
灾民答“县城里有六个粥棚。煮的都是香喷喷的麦饭。可官府根本不让城外灾民入城”
常风插话“那城外各乡呢就没有粥棚”
灾民答“安乐乡有三个粥棚。你们去看看就知道了”
常风等人来到了安乐乡的乡治所。
乡治所果然有三个粥棚,每个粥棚支着两口大锅。大锅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可是,手拿破碗排队等候施粥的百姓足有数千
常风和随行的力士们始终身强体建。强行挤开身体虚弱的百姓们,来到了粥棚里。
只见一个乡里粮丁,用手抓起一把麦子,丢进了大锅之中。
一把麦子煮一大锅这施的哪里是粥分明是水
常风抓住了粮丁的手“这锅水能救人命嘛”
粮丁大怒“你是什么人胆敢在粥场滋事”
常风亮出了腰牌“我是钦差副使,让负责安乐乡粥棚的粮长滚过来”
不多时,安乐乡的粮长忙不迭的跑到了常风等人面前。
粮长跪地磕头“小的给钦差老爷们磕头。”
“嘭”常风一脚踹在了他的脸上
粮长疼得龇牙咧嘴,但还是爬起来,跪在常风面前不住的磕头。
常风怒道“你就煮这种清得能照清人影的东西给灾民吃信不信我把你剥光扔了锅里,煮成米肉给灾民果腹”
粮长道“禀钦差老爷。县里就给我们乡分下了十石麦子啊”
刘大夏插话“十石粮是一千六百多斤。熬成麦粥虽不多,但也能让两千多灾民吊命。”
粮长接下来的话,让众人目瞪口呆“这十石麦子不是一天的赈粮,而是一个月的赈粮”
常风暴怒“一天才划五十多斤五十多斤粮赈济几千灾民”
粮长忙不迭的推卸责任“这钦差老爷就要去问我们县尊了。数目是他定的。”
其实,粮长也不干净。十石粮拨下来,他自己贪了三石。分给了五名粮丁三石。安乐乡的赈粮,仅剩下区区四石。
他还拿其中二十斤麦子,买了一个十二岁的闺女做小妾。
没错,一个活生生的人,只值二十斤麦子。
常风道“刘都院,咱们去阳谷县城吧。我去摘了知县的人头”
众人正要离开粥棚,前往县城。却看见灾民们已经把他们的马用石头砸死了,正在争抢、生吞马肉。
钱宁怒道“这群胆大包天的王八蛋,我得杀他几个”
常风却阻拦他“算了。二十匹马能救不少人命呢。咱们步行去县城吧”
钦差奉旨到阳谷县治水。山东巡抚、都司、藩司、臬司、东昌知府等头头脑脑已经齐聚阳谷县,侯见钦差。
山东巡抚聂诚是阁老丘濬的至交。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位聂巡抚也是个腐儒。
常风等人来到了阳谷县衙。
聂巡抚等人齐齐下跪“臣恭请圣安。”
刘大夏道“圣躬安。都起来吧”
众人起身。常风质问聂巡抚“阳谷县境内出现了易子而食的惨状。聂抚台可知晓”
聂巡抚有丘濬当靠山,又是山东的封疆大吏。他并不怎么惧怕常风。
聂巡抚道“钦差副使言过其实了吧弘治盛世,怎么可能出现易子而食”
“我已视察了阳谷县的粥场。煮的都是香喷喷的麦饭。每个灾民,每天可领一斤麦饭”
常风怒道“你进了阳谷县城就没出去巡查吧你说的麦饭,是城内粥场的”
“那是做样子给你看的阳谷官府根本不让灾民进城在城外的粥场,是十石米给几千灾民吃一个月”
“一大锅只煮一把麦子”
聂巡抚是丘濬的人,跟常风算政敌。
他针锋相对“你们的皇差是治水。赈灾是我们山东当地官府的事。”
“我去哪儿巡查粥场,似乎不该你操心”
刘大夏看不下去了“要治水,先救民民都死绝了,我们治水又有何用”
没错。月底又懒惰一天。今天一章五千字。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