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山高路远,愿诸君扶摇直上万字章
政治如戏剧,朝堂作舞台。
御门早朝。
当萧敬扯着嗓子喊出了“议”。清流言官们一窝蜂似的开始攻击王越。
这么多年来,王越就是个箭靶子。每逢权臣巨宦倒台,清流言官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准备准备,参王越。
“禀皇上,王越结交奸宦李广,以七十三之龄认贼作父。毫无廉耻可言”
“禀皇上,王越依附李广,觊觎兵权、高位。他这是图谋不轨,意图谋反”
“禀皇上,都察院一百零三名御史联名上折,恭请皇上赐死王越”
“禀皇上,李广畏罪自杀,王越应陪葬,以尽龟孙之孝”
言官们侮辱功勋卓著的老王为“龟孙”,明摆着既要杀人,又要诛心。
言官们义愤填膺,吐沫星子乱飞。没人提及王越在成化朝立下的军事功勋。
没人提及若无王越,河套草原如今恐怕是北虏地盘。
没人提及若无王越,西北岂有二十年安宁。
更没人提及,若不是王越与汪直在成化朝用铁与血打下基础,为大明赢得一个相对安定的外部环境。岂有如今弘治盛世光景
今日清流言官们来势汹汹。弘治帝压力山大。
他甚至做好了打算实在不行,让王越小杖受大杖走吧。剥夺他的左都御史赐衔,遣回原籍养老。
就在此时,文官们听到了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诸位大人,稍安勿躁”
说这话的人,是锦衣卫常屠夫。
吏科都给事中季源高声质问“常同知,你要为王越说话嘛难道你是李广、王越一党嘛”
常风哭笑不得,心中暗骂你个小破给事中知道个卵。李广失势,是我一手策划的。
弘治帝也看不下去了“季源,御门议事要让人把话说完。不要胡乱攀扯”
皇帝发话了,季源只得噤声。
常风道“诸位大人有所不知。王老都院致仕之后,我们锦衣卫找上了他。委托他办一件大事。”
季源问“什么大事”
常风高声道“潜伏奸宦李广身侧,清查李广罪行”
此言一出,御门前广庭哗然。
左都御史闵珪狐疑的看了一眼常风“常同知,伱是说王越依附于锦衣卫”
常风道“锦衣卫与都察院一样,都是皇上的眼睛和耳朵。王越帮锦衣卫查奸,何谈依附一说”
“难道锦衣卫在闵都院眼里,就那么不堪嘛”
闵珪自知失言“啊,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说王越是锦衣卫放在李广跟前的暗桩。总要有个凭证吧”
“你常同知总不能红口白牙,上嘴皮一碰下嘴皮一磕,就把坏人说成好人。”
常风早有准备,拿出了那封为王越洗脱罪责的假信。
这个法子,还是常风从成化末年的秋夜往事中得到启发,想出来的。
常风道“这是弘治九年李广过寿时,王越写给李广的贺寿信。上面有贺诗三首。我读给诸位听。”
常风朗声读完了三首肉麻的贺寿诗。在诗中,王越就差直言“李公公您老是我亲爹”了。
御史言官们又开始议论“王越谄媚小人,言辞令人作呕”
“王越简直就是文人之耻皇上不但应赐死他,还应收回他的景泰二年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苍天呐朝堂竟有如此寡廉鲜耻之人。大明列祖列宗在天有灵,恐怕会莫名惊诧。”
常风道“诸位稍安勿躁这封信乃是米汤显影信。在信的背面,王越用米汤写了一封言辞犀利,辱骂李广的信”
言官们面面相觑“什么常同知不会是开玩笑吧”
“什么米汤显影空口无凭的”
常风扬了扬手中的信纸,高声道“我并非信口雌黄。只需在信纸背面喷上盐水,在烛火边略加烘烤,字迹便能显影”
弘治帝吩咐萧敬“照常风说的做。”
萧敬命小宦官端来了一碗浓盐水。他含了一口,喷在信纸背面。随后点燃一根红烛,在烛火旁烘烤了片刻。
萧敬道“禀皇上,信纸背面果然有字。”
弘治帝道“念”
萧敬朗声道“李广,你这个王八蛋贪财如命的阉货,弄权作乱的小人我已暗中搜集你横行不法的证据,待搜集齐全,必公之于众”
闵珪将信将疑“王越为何要在贺寿信的背面痛骂李广”
常风答“王越是怕李广倒台后,百官误会他真是李广党羽。这才在贺寿信背面提笔蘸米汤,痛骂李广,留作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
“我这里还有一封李广的亲笔信。是他倒台前两天写给王越的。”
说完常风又从袖中拿出一封信,读道“王越老贼。你用米汤在贺寿信的背面辱骂我的事,已被我察觉。等着吧,过几日我便让你身首异处。”
信读完,前广庭又是一片哗然。
常风道“还好李广兴建毓秀亭导致宫中岁忌的恶事被太皇太后察觉,皇上罢了他的官职。”
“若李广多当几天司礼监秉笔,恐王越将身陷不测之地。”
“王越是智斗奸宦的大忠臣啊。”
“今日早朝却被诸位御史误解、弹劾。常风不得不为王越鸣不平”
常风在早朝时有两个应声虫、小迷弟。一个是张延龄,一个是张鹤龄。
张延龄大喊一声,附和常风“王越,大忠臣哇”
张鹤龄不甘示弱,扯着嗓子跟着喊“王越,大忠臣哇”
吏部尚书马文升、兵部尚书刘大夏一齐跟着高喊“王越,大忠臣哇”
一时间,“王越,大忠臣哇”的喊声响彻前广庭。
闵珪问了常风最后一个问题“你怎么证明王越是锦衣卫派在李广身边的暗桩”
常风是锦衣卫的二当家。他说王越是锦衣卫的人,那他就是锦衣卫的人。
常风道“王越的名字写在卫里暗桩名册上。闵都院如果存疑,可以去查名册。”
弘治帝终于开口“王越是忠是奸,如今已大白于天下。此事不要再议。议下一件。”
常风给兵部尚书刘大夏使了个眼色。
刘大夏心领神会,出班议道“禀皇上,兵部塘报,鞑靼小王子向贺兰山北麓增派兵马一万。意图夺回贺兰山。”
“西北军情如火,恳请皇上早定三边总制人选”
三边总制,是大明开国至弘治朝地位最高的疆臣。官讳全称“总督陕西三边军务”。
三边,指的是陕西、甘肃、宁夏。
这个官有多大呢。它节制河西巡抚、河东巡抚、陕西巡抚、甘肃巡抚、宁夏巡抚。
另节制甘州、肃州、凉州、西宁、宁夏、固原、延绥、神道领、兴安九位总兵。
三边总制既有兵权,又管数省政务。朝廷在西北的十九万边军,全归三边总制指挥。
这个职位类似于满清的抚远大将军。当这个官的人,权势类似于年羹尧。
弘治帝叹了声“朕命诸卿举荐三边总制的人选,诸卿一连举荐了七人,皆不合朕的心意。”
常风是家臣,没有资格举荐封疆大吏。
马文升看了常风一眼,随后出班“禀皇上,臣举荐王越”
弘治帝道“哦”
闵珪反对“王越风评太差,汪直得势他依附汪直,万安得势他依附万安,刘吉得势他依附刘吉”
马文升反问“打仗靠的不是风评而是实实在在的能力”
“要说打仗,满朝文武有几人能比得过王越”
“用不用我提醒下诸位”
闵珪问“提醒什么”
马文升侃侃而谈“天顺七年,王越任大同巡抚。到任后缮修器甲,精简兵卒,七次打退北虏的小规模骚扰。”
“成化三年,王越改任宣府巡抚。随抚宁侯朱永征讨毛里孩,大获全胜。”
“成化五年,鞑靼部入侵河套,王越率宣府兵增援。在榆林大破鞑军,取得榆林大捷。鞑靼望风而逃。”
“成化六年,鞑军万余五路入侵延绥。王越破敌于开荒川,再获大胜。”
“成化九年,满都鲁再侵河套,动用兵马近十万,声势浩大。河套驻军几乎全军覆没。”
“又是王越受命于危难之间,率军前往河套。取得了红盐池大捷,杀敌无数。替大明夺回了养马地。”
“成化十六年,亦思马因犯边。先皇命王越为主帅,带兵迎击亦思马因。取得了威宁海大捷。奇袭威宁海的战例,至今是武科举常出的题目”
“成化十七年,鞑靼自海东山入寇。王越率军出大同,于黑石崖大破鞑靼。之后因功被先皇晋为太子太傅。”
“按明制,文官不得任武职。先皇为功勋卓著的王越破了例。任命他为前军都督,提督团营。”
“成化十八年,鞑靼入寇延绥,王越带兵与之鏖战,得延绥大捷,斩获颇多,鞑靼不敢轻犯延绥,延绥军民颇得息肩。”
马文升一口气将王越在成化朝取得的一系列大捷全都说了一遍。
刘大夏跟他一唱一和“观兵部战事底档,王越乃成化朝军功第一先皇也曾有明训,说王越乃成化朝第一名将”
马文升道“三边总制,没人比王越更合适。”
最后他亮出了刀子“若满朝官员谁要是觉得王越不合适,就让他去当这个坐在火药桶上的三边总制,如何”
一众文官噤若寒蝉。要说在朝堂上聒噪,他们是行家里手。要说打仗,他们就是一群小卡拉米。谁也不敢去当西北的统帅。
常风高呼一声“恭喜皇上得辅国名帅,西北平定,只在须臾之间”
张鹤龄道“对对对王越当了三边总制,西北就太平啦青天就有啦”
张延龄大喊“皇上真是有史以来的第一圣主皇上知人善任,善用忠臣良将。我大明天下无敌啊”
事已至此,文官们再反对,也无法阻止王越执掌三边。
弘治帝道“内阁拟旨,起复王越为三边总制。率陕西、甘肃、宁夏全部边军,直捣贺兰山,驱逐鞑靼北虏”
站在前广庭的官员们,无论情愿或不情愿,此刻也只能随大流山呼“皇上圣明。”
按照成化朝之后的军制,大军出征,必设监军一员,由太监充任。提督军务一员,由心腹大臣充任。借以牵制主帅。
在太监中最有威名的张永主动站了出来,毛遂自荐“贱奴张永不才,愿充任监军,随王制帅直捣贺兰山”
马文升道“禀皇上,王恕在任时,曾评价张公公为壮士张。依臣看,没人比他更适合做王越的监军”
弘治帝点点头“准奏”
就在此时,常风出班“禀皇上,臣常风请求充任提督军务,随王制帅直捣贺兰山”
常风厌倦了京城之中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蝇营狗苟。
热血男儿,谁不渴望保家卫国、建功边关、驰骋大漠戈壁
他决定这一回追随王越,到西北去,尽一个大明武官应尽的责任。
刘大夏道“禀皇上。锦衣卫指挥同知做提督军务再合适不过了。能显示皇上对此次西征的重视。”
弘治帝道“准奏”
弘治十一年西征贺兰山的核心统帅班底正式确立。主帅是三边总制王越,监军太监张永,提督军务常风。
弘治帝离开了龙椅。他虔诚的抬头仰望着苍天“愿列祖列宗保佑。上下一心,将士用命。此次西征能够大获全胜。”
散了朝,常风回到了锦衣卫。一方面他向众人说了即将担任提督,随军西征的事。
另一方面他建议指挥使牟斌,在他出京期间,由钱宁暂时取代他,行左同知职权。
值房之内。
徐胖子主动请缨“常爷,这回我要随你出征。”
常风皱眉“定国公世子是大明最顶级的勋贵之一。你随军出征不是小事。我看你还是留在京城吧。”
徐胖子正色道“常爷。你也说我是定国公世子了我乃中山王血脉”
“近百年来,徐家人一脉在京师,一脉在南京,当着安逸勋贵,整日里吃喝玩乐。”
“我老祖中山王的叶子甲,在府里库房都放得结了蜘蛛网”
“太祖高皇帝赐我老祖的飞龙斩云剑,也有近百年未出过鞘。”
“这一回,就让我随你去西北,征战沙场,纵马戈壁,证明徐家勇武未消吧”
常风道“好吧。我向皇上递折子,让你当我的副手。”
徐胖子一挥拳“好”
且说常风在锦衣卫忙了一天,跟钱宁等人交接卫务。
傍晚时分,他回到了家。
刘笑嫣的“夫人关系网”消息灵通。常家人已经得知常风要随军西征。
常风一进门,九夫人就抹着眼泪痛骂他“你疯了吧姐姐说你主动请求皇上,跟着什么王老头去西北打仗。”
“打仗那是好玩的事嘛是要流血、丢命的”
败家小娘们,言不吉也。
常风先是斥责九夫人“妇人之见你夫君是在办军国大事,岂容你多嘴”
就在此时,一支冷箭“嗖”的一声飞来
“啪”这一箭正中常风左胸
常风左胸吃痛,心道完了有刺客我命休矣
低头一看,却见箭未入肉,而是掉在了地上。这箭根本没装箭头。
他捂着左胸望去,只见刘笑嫣站在距离他百步的地方,手里擎着一张弓。
常风愤怒的朝着刘笑嫣大喊“你吃错药了谋杀亲夫啊”
刘笑嫣走到了常风面前。她没跟九夫人一般又哭又闹。
她平静的说“石都督的夫人说过,战场上最怕冷箭。你这身飞鱼服挡不住箭矢。”
“我得给你淘换一身坚固的盔甲。至少能在百步距离防住箭矢。”
常风赫然发现,他这个锦衣卫指挥同知,明军的顶级武官之一,家中竟没有一副盔甲。
常风道“成。你抓紧淘换吧。军情如火,三天后我就要随王制帅出征。”
九夫人哭得梨花带雨。刘笑嫣搂着九夫人“九妹,大丈夫当带三尺剑,将十万众,横行天下,护佑山河。”
“哦,这是开国元勋开平王说的。”
“咱们当女人的,不能拦着男人精忠报国。走吧,我陪你去卧房。”
夫人和小妾转身离去。
常破奴跑了过来“爹。你给我起名破奴。这回我也要随你出征,大破鞑奴,建功立业。”
常风摸了摸常破奴的脑袋“好孩子。你有这份志向是好事。可你还太小了。你跟着去贺兰山,我得派至少二十个人保护你。”
“你还是老老实实待在京城吧。”
常破奴有些不服气“多个猴还多三分力呢。”
常风苦笑一声“上了战场,你这个十二岁的少年郎可能还赶不上一只猴。”
“在京里跟着李东阳好好读书。跟着你娘好好练弓箭。等你长大了,就能为国出征,建功立业了。”
刘秉义走了过来“壮壮,别胡闹。”
刘秉义上了年纪,头发花白,已经拄上了拐杖。
常风搀着刘秉义坐下。
刘秉义道“你安心去吧。家里有我呢。我等着在家里摆酒,迎接你凯旋而归。”
常风道“家里就全仰仗老泰山了。哦对了,我出征的事儿,糖糖不晓得吧”
刘秉义答“笑嫣还没来得及告诉糖糖。”
常风叮嘱刘秉义“您老和笑嫣替我瞒住消息。糖糖自小让一群人宠坏了,乖张的很。”
“我怕她跑到皇上、皇后跟前胡闹,阻挠我参与西征。”
刘笑嫣为了给常风淘换一身合体、坚固、轻巧的盔甲,几乎动用了自己十多年在贵妇圈积攒的全部人脉。
终于在兵部武库淘换到了一身极品叶子甲。
这套叶子甲,据说是蓝玉取得捕鱼儿海大捷时穿过的。蓝玉倒台后,铠甲被没入兵部武库,在武库摆到了如今。
常风试穿了这身叶子甲,头戴凤翅抹额冠,吞口兽咬着腰带。
腰带之下还有个“吊鱼儿”,保护子孙根。
另外遮臂、铁下裙、铜卫足皆坚固无比。
之前刘笑嫣用硬弓试过了。三十步内弓箭无法穿透这身叶子甲,宛如一个铁王八壳。
此甲虽坚固,但重量却很轻。的确是宝甲。
常风穿着铠甲,在前院走了几步,感慨“不愧是一代名将蓝玉穿过的铠甲。好东西啊”
坐在石桌旁的刘秉义欲言又止“蓝玉穿过的可不太吉利啊。”
常风笑道“您是说他被杀之事老泰山多虑了。蓝玉被杀是因为恃功而骄,结党营私。”
“但他打仗却从未败过。捕鱼儿海大捷,更是一战为大明北边打出二十年的太平光景。”
“我这次西征,就算打了胜仗,立了大功,也绝对会夹着尾巴做人。”
刘秉义捋了捋胡须“嗯,不能学蓝玉,得学卫青。”
其实常风想多了。王越从未打算让常风亲自上阵,带兵冲锋陷阵。
锦衣卫指挥左同知是皇帝的心腹,一旦在西征中殒命。就算这仗打胜了,也会蒙上阴影。
王越只打算让常风发挥其所长,主管西征军事情报。另外利用他锦衣卫的权势,监督地方文官筹集粮草。
西北的大小武将不用说,都是王越带出来的。对王越言听计从。
地方文官们却对王越这个“文人之耻”嗤之以鼻。
也只有锦衣卫常屠夫督粮,地方文官才不敢阳奉阴违,拖延塞责。
晚间,常风跟张永来到了王越的府邸。
王家管家道“张公公、常同知。我家老爷在睡觉,还没醒呢。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
常风一愣“睡了一天一夜该不会”
常风知道王越的身子骨不好。他怕王越不是没睡醒,而是在睡梦中归天了。
西征尚未开始,若统帅老死,这对朝廷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管家看出了常风的担忧“常同知放心。这是我家老爷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凡出征打仗前,必睡个痛快,养足精神。”
常风道“王制帅本就年老体衰。我怎么放心得了带我去卧房。”
管家迟疑“这”
常风强令他“带我去”
三人进了王越的卧房。
只见王越穿着一身布衣,躺在榻上。听不见呼噜声,脸色也白的下人。看上去不像活人,倒像一具尸体。
常风战战兢兢的伸出了手指,一探王越鼻息。
他如释重负老王还有气。
“啪”王越突然伸出手,抓住了常风的手腕。
他睁开了眼“怎么你怕我已经死了,所以探我鼻息”
常风尴尬的一笑“我没别的意思。”
王越从榻上坐起“放心。在将鞑靼人驱逐出贺兰山之前,我是不会死的。”
“权力是文官最好的春药。”
“战争是武将最好的延寿丹。”
“饿了摆饭”
两人随王越来到了饭厅。
王越严格恪守着出征前不饮酒的习惯。饭桌上没有酒壶酒盅。
食物极为特殊,有菜无饭。所谓的“菜”,是一大盆牛羊肉。
有人又要卖弄见识质疑了大明是不吃牛肉的。吃牛肉犯律法作者没有历史常识
律法是管守法老百姓的。不是管官员富户和法外狂徒的。历朝如此。
水浒是施耐庵写的宋时故事。书中描绘的却是明初市井景象。
好汉们动不动就“切二斤熟牛肉来”。官府中人饮酒,下酒菜中也有牛肉。
京城北城有专门供应官员、勋贵牛肉的屠行,是司礼监首席秉笔钱能开的。
律法规定病牛、老死之牛可以宰。我宰病牛、死牛又不犯法。
不过牛得没得病,是不是老死的,就只有天知道了。
王越从大盆中拿起一根牛肋骨,用刀剔出肉来。先把肉上撒了些盐,又撒了些胡椒粉。
随后他开始大嚼,吃的满嘴流油。
一块牛肋肉入了肚,他看了看常风和张永“你们二位怎么不吃啊别客气。”
常风和张永拿起了剔肉小刀,陪着王越大吃起来。
肉这东西最饱腹、腻人。常风吃了大约一斤肉,已经吃不下去了。
王越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同志,却像是八百年没吃过东西的饿死鬼一样,继续大快朵颐。
王越吃东西时,一句话不说。常风和张永只得尴尬的看着这个老餮狼吞虎咽。
装肉的盆是个海盆,里面足有七八斤肉。
不多时,海盆里的肉去了一半儿。
常风诧异“王制帅,您老已经吃了至少两三斤肉了不能再吃了,再吃伤身啊。”
王越瞥了常风一眼“鞑靼小王子我都不怕,还怕被肉撑死”
张永也有些发急“您该不会是想学战国典故,证明自己廉颇虽老,尚能饭吧”
王越不吱声,继续啃一块牛窝骨。时不时用嘴吮下手指。
管家在一旁道“二位大人放心。这亦是我们老爷的老习惯。出征前必要饱食牛羊肉。”
“这还是他上年纪了。成化九年出征河套前,他一顿吃了六斤肉”
纵观历史,奇人通常饭量大。譬如王守仁坐在路边就着水,一顿吃下六个锅盔。譬如王越一顿吃六斤肉。
譬如满清御用文人纪晓岚,一顿饭能吃十大盘猪肉。
又譬如,后世某位非著名网络作家,三百六十八的日料单人自助,一顿能狂炫六十多道菜。厨师长都亲自出来查探哪里来的妖孽
王越终于吃完了一海盆牛羊肉。除去常风和张永享用的,他至少吃了四五斤。
王越用手帕擦了擦嘴“还行,吃了个八成饱。不过京城的牛羊肉,远没有西北的鲜美。”
“蘸着河套的韭菜花酱吃,简直人间美味等打赢了这一仗,我请你们品尝。”
常风尴尬的一笑“那我们就等着制帅请客了。”
王越正色道“饭吃完了,该谈正事了。你们两个一个是监军,一个是提督。是朝廷派来看着我的。”
“我事先跟你们言明,不要对我的用兵方略指手画脚更不要干扰我用哪个武将。”
王越这话,当着锦衣卫大佬的面说出来,有图谋不轨、意图谋反之嫌。
明军兵制,朝廷派监军、提督等官制衡、监督统帅,是为防止统帅拥兵自重。
王越却不让常风、张永干预他用兵。等于不给朝廷面子。
常风和张永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
王越道“本事大的人,脾气也大。我就是在京城赋闲时,我或许会对权贵卑躬屈膝。”
“一旦到了战场上,军中天老大,我老二。你们若想打胜仗,就不要干涉我。”
“只看我如何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即可。”
常风转移话题“制帅怎么有信心,能够战胜小王子”
王越道“毛里孩、满都鲁那些难缠的对手都胜不了我。小王子一个耷拉孙辈的,我岂会放在眼里”
“我不怕小王子,唯独怕寿元不久,不能在死前完成驱敌于贺兰山外这件大事。”
王越自信可以战胜一切敌人。但老天爷这个敌人他无法战胜。一旦老天爷让他死在西征途中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件大事便不能完成。
常风只能宽慰王越“制帅老当益壮,老而弥坚。再活二十年不成问题。”
王越道“得了吧。还再活二十年呢。再活两年我都要焚香敬天,感激上苍。”
“罢了。饭吃饱了,我得回去接着睡。咱们出征开拔时再见”
二人出得王越的府邸。
常风问张永“张公公觉得王制帅此人如何”
张永感慨“奇人,奇人呐而且翻脸比翻书还快。他赋闲时见到我,那低三下四的嘴脸恨不能给我舔鞋。”
“如今重掌兵权了,直接换了一个人一般。对我颐指气使。”
“不过,只要他能领着咱们打赢这一仗,就算他拿我当牛马一般使唤我也心甘情愿。”
常风道“用奇人二字评价王越,至允至当。”
翌日,常风没有去锦衣卫。职权已经全都交接给钱宁了。他在家安心准备出征所用铠甲、兵刃。
徐胖子来到了常府。
徐胖子问“常爷,准备的如何了”
常风答“差不多了。只等后日出征仪式结束,随王制帅西征。”
徐胖子却道“我刚从卫里过来。牟指挥使说,皇上并未打算搞任何出征仪式啊。”
常风惊讶“怎么可能这是成化二十三年至今最大的一场战事。怎么可能不搞出征仪式讨个彩头”
徐胖子答“确实不办出征仪式啊。咱锦衣卫负责皇帝仪仗。若有仪式,宫里不会不事先告知。”
王越在朝廷里的名声实在太臭。文官视之如耻辱。
弘治帝迫于文官的压力,没办法亲自给王越送行。
王越倒是丝毫不在意。战争的胜负,不在于搞不搞那些虚头八脑的繁琐仪式。
英宗御驾亲征前,又是开太庙祭告列祖列宗,又是敬天,又是祈福的。到头来不一样在土木堡大败,当了堡宗
出征的前夜。
常风早早进了卧房,准备睡下。
一上榻,刘笑嫣就上手扒他的裤子。
常风惊讶“你今夜是怎么了这么主动”
刘笑嫣解释“我听叶都督的夫人说,武将出征前跟女人同房,能讨个彩头。”
“床上打赢了,战场上也能打赢。”
常风正要嘲笑刘笑嫣七个馍馍上贡,神三鬼四呢。却忽然感到一阵酥麻,也就默不作声了。
第二日天不亮,常风准备去兵部,与王越、张永会集。出德胜门出征。
常家一家老小,站在府门前给常风送行。
常风一身甲胄,默默上了战马。他没有跟家里人说一句话。他不想弄得跟生离死别一样。
刘笑嫣等人,目视着常风消失在了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常风来到兵部,张永和兵部尚书刘大夏已经等在了那里。
常风问“王制帅呢”
张永答“还没到呢。我已经派人去请了。”
常风皱眉“他该不会睡过了吧出德胜门的时辰,是钦天监测算过的。”
“要是耽误了,文官又要参劾他视军国大事如儿戏。”
刘大夏道“睡过了应该不会吧。这是出征的大事啊。王越心再大应该也不敢耽搁。”
三人苦等了王越半个时辰。
一直到黎明击碎黑暗,阳光普照大地。王越才打着哈欠来到了众人面前。
他不但没穿甲胄,甚至没穿官服,只着一身布衣。
看到常风、张永甲胄齐整,王越哑然失笑“出征而已,又不是交战。你们穿这一身铁王八壳子作什么”
“别咱们还没到宁夏,你们先半途被一身铁王八壳压死了。”
“常风,换上你的飞鱼服。”
常风道“我没带飞鱼服啊。”
王越闻言色变“快派人回去拿我需要你穿着那身虎皮,帮我监督地方文官供应粮草。”
常风只得差一名百户去他家里取来飞鱼服。
此番西征直捣贺兰山,主力是西北边军。弘治帝并没调集京营兵马参与。
王越、常风等人前往宁夏。兵部仅调了一千团营兵随行护卫而已。
日上三竿,众人踩着钦点监掐算的时辰,出德胜门。
德胜门外,内阁三阁老一个没来。
六部堂官只来了马文升和刘大夏。
没办法,谁让王越人缘差呢。
不过武将们倒是来了不少人,恭祝王老制帅旗开得胜。
武人不在意名声不名声。在他们眼里,成化朝第一名将王越简直就是他们的偶像。
京城里的不少都督、都督同知、都督佥事、都司、指挥使都是王越从西北带出来的老部下。
譬如右军都督同知黄升,三十年前只是王越手下的一个副千户而已。
出征的队伍里,最为显眼的是一口胡杨木棺材。这口棺材代表着王越的决心。
众将齐呼“祝王老帅平定西北,凯旋而归”
王越一袭布衣,衣襟随风飘摆。
他朝着众人一拱手,声如洪钟“诸君,王越老矣。此次抬棺西征,恐要埋骨西北。再无回京之日,再无与诸君重聚之时”
“永别之前,王越有一言,馈赠诸君。”
“成败有时,不可丧志。山高路远,愿诸君扶摇直上”
王越铿锵有力的话语振聋发聩。
常风心中暗道王越,真英雄也
马文升与王越是老英雄惺惺相惜。王越近乎悲壮的临行话语,让马文升的老眼里泛出泪花。
马文升道“王公,马文升也老了。抬棺西征既是永别,咱们便天上再见”
王越紧紧的握住了马文升的手“天上再见”
王越在常风的帮助下,上得马背。
千余团营兵,护着王越向西而去。
一众武将击佩刀刀鞘而歌,齐唱王昌龄的出塞,为老英雄壮行。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誓不还”
悲壮而又高亢的歌声直冲天际。
抬棺西征的队伍,渐渐消失在朝阳晨光之中
弘治十一年,夏末。宁夏,灵武城。
灵武城是大明在贺兰山之东最重要的屯兵城池。也是此次西征的大本营。
经过长途跋涉,王越一行人终于抵达了灵武城。
一进帅帐。西北的一众将领就像见到亲人一样,一口一个“老帅”,欢迎着名将归来。
王越在成化朝久掌西北近二十年。眼前这些开衙建府的镇帅边将,无一例外都是他曾经的属下,或属下的属下。
王越拿过亲兵递上来的湿毛巾,擦了把脸“西北的风沙还是这么大啊。”
延绥副总兵朱瑾笑道“西北还是那个西北,您王老帅的地盘您王老帅的天下”
总兵李俊咳嗽了一声,给朱瑾使了个眼色,又朝常风努了努嘴。
常风身上穿着飞鱼服。这在边关并不稀奇,九边镇帅许多都受赐飞鱼服。
但常风挂着绣春刀。镇帅没人佩娘们刀。一看就知道常风是锦衣卫。
李俊是在提醒朱瑾,不要在锦衣卫面前胡言乱语。
朱瑾立时噤声。
王越笑道“放心。这是锦衣卫的常屠夫。咱们自己人”
“这回我能出山担任三边总制,多亏了他的帮衬。”
听到“屠夫”二字,众将哑然失笑。
朱瑾道“歼灭过多少鞑靼人,砍过几颗鞑靼人的脑袋啊,就敢自称屠夫”
都司张安道“咱们王老帅才是货真价实的西北屠夫呢”
常风尴尬的一笑“诸位袍泽见笑了。”
王越道“常风是此次西征的提督军务。你们不要对他不敬。”
“顺利从地方文官手里把军粮抠出来,全靠他这个穿飞鱼,佩绣春的锦衣卫屠夫了。”
王越在西北可谓是一言九鼎。
李俊连忙道“常提督,我们都是粗人,说话不过脑子。你不要在意。”
常风大度的说“我最愿与说话直来直去的武将交往。”
寒暄过后,王越开始升帐谈正事。
别的主帅升帐,都是正襟危坐。
他却躺在沙盘边上的一张躺椅上,几乎半躺着发号施令,调兵遣将。
一身布衣,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这或许就是名将的风采。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