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一张大网
张鹤龄、张延龄两兄弟是京城勋贵圈里的泥石流。
二人皆已年过三十。张鹤龄又蠢又恶又狠,是个粗鲁的地痞流氓。
只不过这个地痞流氓有侯爵爵位。
张延龄看似文质彬彬,礼贤下士。其实一肚子坏水,在干坏事儿方面颇有天赋、心机、手腕。
属于有文化的流氓。
这哥俩,既作兼并百姓土地、强买强卖、与民争利、充当卖官鬻爵掮客牟利的大恶。也作踹寡妇门,挖绝户坟的小恶。
太宗爷定下的制度,靖难勋贵居顺天,开国勋贵居应天。
别说朝中有良知的官员了。即便是那些恃功而骄,奢靡淫逸的两京勋贵,都看不惯张家兄弟。
文官、武将、宦官,亦看不上这俩没格调的大恶人。
连藩王都看不下去了。兴王就曾上书弘治帝,委婉的提醒,皇上应对外戚略加约束。
可以说,张家兄弟犯了百姓、文官、宦官、武将、勋贵甚至宗室的众怒。
然而,普天下却没人动得了这哥俩。
弘治帝即位十六年,改年号十五年,依旧只有张皇后一个女人。未纳一妃一嫔。对张皇后称得上宠溺。
当然,这里面有封建皇帝践行一夫一妻制的进步意义。
但对皇后的宠溺,导致了他对两位国舅爱屋及乌。
我可以跟文官共治天下,可以对文官低头。但我的底限是,你们不能动我的至亲之人
内阁三阁老跟弘治帝保持了默契。对张家兄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且说常风得知京城之内走私倭货的源头竟然是张家兄弟,立马来到了张府。
常风这两年也挺看不惯张家兄弟的,尽量跟张家保持着距离。张家宝宅能不来就不来。
不过张家兄弟跟锦阳郡主府走得很近。没事儿就给常恬送各种新奇玩意儿。
有好吃的,好玩的,张家兄弟第一时间想着他们的糖糖妹子。
张家客厅内。
张鹤龄挖苦道“常大哥怎么来了这两年,你把我们哥俩当成了臭狗屎。极少到我们府上。”
张延龄连忙打圆场“大哥,别胡说。常大哥是咱们的救命恩人。心里是向着咱们哥俩的。”
常风叹了声“唉。你们一个是侯爵,一个是伯爵。我不能摆出大哥的架势教训你们。”
“可你们总该收敛些。不要给皇后娘娘抹黑啊。”
张鹤龄道“我们就赚点小钱,过过小日子。怎么就给我姐抹黑了”
张延龄连忙道“这怎么话说的,挺长时间没见。见面就吵架。”
“大哥,常大哥,你们快尝尝这茶吧。我托人弄来的西湖狮峰龙井贡茶。一两茶值一两金子呢,还有价无货。”
常风知道,吵架是吵不出结果的。他只得抿了口茶,说“嗯,不愧是贡茶。”
张鹤龄气呼呼的说“常大哥要是觉得好,临走的时候带二两走。记得分锦阳郡主府一两。”
即便见面不愉快,张鹤龄还是挂念着常恬。他们哥俩是真把小糖糖当亲人一般对待。
常风道“好了,茶也喝完了。打听你们点事儿。”
张延龄道“什么事儿常大哥尽管问。你救过我们的命。不管你拿不到我们当外人,我们都拿你当恩人。”
“只要我们知道的,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常风问起了正题“你们开了家商行,名曰德升昌,专门向京中的大小商铺出售倭国走私货品,是嘛”
张鹤龄道“常大哥,这话可不敢乱说。两件倭货摆在你面前,你能看出哪件是走私来的,哪件是封贡来的”
“德升昌商行是我们张家开的。但卖的都是合理合法的封贡倭货。”
“有礼部的备档册子可以查嘛。”
张鹤龄没脑子,张延龄却做事缜密。
礼部主管封贡之事。
张延龄觉得明目张胆的分销走私货太过招摇。便买通了礼部的几个主事、员外郎、郎中。给走私货品备档。
备了档,走私货便成了封贡货。
礼部的三位堂官虽然知道属下跟张家兄弟的勾当。但他们才懒得管,好人不踩臭狗屎。
惹急了张家兄弟,张家兄弟恐怕敢带人砸了礼部大堂。
再说了,张家兄弟连三位阁老都不管,我们三个礼部堂官操的哪门子心。
常风眉头紧蹙“礼部的备档你们好手段。”
张延龄道“常大哥,干这等买卖的,整个大明多了去了”
“说句不好听的话。我们卖点倭货才能挣几个小钱啊”
“那些在东南把丝绸、茶叶、瓷器卖给倭人的海商,他们赚的才是真正的大钱。”
常风之前放出豪言,要在一个月内禁绝城内大小商铺里售卖的走私倭货。
但来了张府一番交谈,他明白,张家是不可能停止做这桩生意的。
常风换了个思路。既然不能让德升昌商行关门歇业,就掐断德升昌的供货来源。
常风喝了口茶,微微一笑“卖倭货这么好赚。我都想试试这门生意了。”
“你们商行里的倭货,是从哪儿进的”
张鹤龄刚要开口。张延龄却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噤声。
张延龄道“常大哥。你要想做这桩生意,我们可以给你两成干股。就当是孝敬救命恩人了。”
“倭货的来源,我们不能告诉你。做生意要守诚信。我们答应了供货的人,不透露他的身份。”
张延龄是个人精。一眼看穿了常风的想法。
常风无奈“我说二位国舅。你们干这等生意,往大了说叫里通卖国知道嘛”
张鹤龄一听这话,火气“蹭”一下上来了“要是我们里通卖国,那大明里通卖国的人多如牛毛”
“实话告诉你吧。做倭国生意的人海了去了各地方县、府、三司、督抚衙门都有六部也有,就连内”
常风一愣“你是说内阁”
张鹤龄自知失言,连忙往回找补“我说就连内官之中,那些市舶司的公公们,也参与其中。”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三大市舶司的公公们参与了走私贸易,倒在常风的预料之中。
张延龄道“没错。天下做倭国生意的人那么多。常大哥为何只盯着我们张家不放”
“还是那句话。你想掺和这门生意,我们给干股。你什么也不用管,按月拿分红便是。”
“你想劝我们断了这门财路。我们绝对不会同意。”
常风道“罢了。话我已经说到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常风起身准备离去。
张延龄却叫住了他“常大哥,我们哥俩拿你当恩人。不能眼巴巴看着你跳进刀山火海。”
“有句话我们要提醒你不要跟整个朝堂为敌”
常风眉头一皱“我就查个倭货,怎么就跟整个朝堂为敌了”
张延龄叹了声“大家心照不宣。你应该知道海商们身后站着多少人,多少官。”
“每年通过跟倭国贸易赚钱的人,浩如星海。”
“自古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断人家的财路,人家会断你生路的。”
张延龄说这话,是真心替常风着想。
万万没想到,张鹤龄这厮嘴上没有把门的,竟然附和了一句“没错领兵的人挡了那群人的财路,那群人都说杀就杀”
“为了杀一个人,不惜打一场仗。”
常风面色一变“什么寿宁侯,你所说那个领兵的人是谁是不是福建的尤天爵”
张延龄被大哥气得七窍生烟,此等机密、敏感之事,怎么能透给锦衣卫的常屠夫
张延龄道“啊,常大哥,我哥这人你还不清楚嘛整天胡言乱语。他就是吓唬你。”
“不过说一千道一万,都是为了你好。”
多年的锦衣卫生涯,让常风有了敏锐的嗅觉。他从张鹤龄的话音中闻到了味道。
尤天爵之死,绝对有内情。
常风又坐下了“不成。你今日得把话说清楚,谁挡了谁的财路。谁不惜打一仗也要杀掉谁”
张鹤龄不再搭理常风。吩咐仆人“去,撤了茶,给我上一壶酒。”
片刻后,仆人送来了酒。张鹤龄刺溜刺溜喝着闷酒,一言不发。
张延龄也干坐着,决口不言。
大厅内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常风知道,张家兄弟不想说,他是问不出来的。
他又不能也不敢给两位国舅上刑逼供。
万般无奈之下,常风只得离开。
如今常风是锦衣卫实际上的掌柜,手下有八千袍泽效力。很多事不用亲历亲为去查。
他回了锦衣卫,找到了自己的心腹得力干将张采。
常风道“张采,再交给你一件差事。查出德升昌商行的倭货来源。”
张采办事干练,拱手道“是,属下这就去查。”
常风打定了主意,为了尤天爵,这回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当日下晌,刘瑾来到了锦衣卫。
李广死后,刘瑾取代他,成为了坤宁宫中最受宠的宦官。张皇后依仗为心腹。
更别提,太子朱厚照将他视为最信任的大伴儿了。
朝中官员都说,刘瑾刘公公进司礼监是迟早的事。
刘瑾开门见山“小叔叔。我听二位国舅说,你要断他们的财路”
常风一愣“他们找你了”
刘瑾道“刚才皇后娘娘让我给他们送一些赐物。他们跟我抱怨你来着,说你不拿他们当自己人,还,还”
常风问“还什么”
刘瑾答“还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常风叹了声“唉,尽自己的本职,怎么就成了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刘瑾来锦衣卫,向来不拿自己当外人。他坐到了常风对面,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
刘瑾道“小叔叔。你也好,我也罢,都是皇后娘娘的人。两位国舅是皇后娘娘的亲弟弟。”
“自古疏不间亲”
“再说了,你查他们,等同于内斗。最后只会让那群狗吊子文官看笑话。”
刘瑾在内宫中得势的同时,也跟文官结下了无法解开的梁子。故而他口称文官为“狗吊子”。
李东阳最不能容忍刘瑾整天挑唆太子朱厚照沉迷玩乐,疏于学业。
李东阳跟至交好友们谈及刘瑾,都是口称“刘阉”。
常风道“如果文官也牵扯进此案呢”
刘瑾一愣“常爷,我劝你一句。暂时别跟文官斗。”
“至少在当今皇上临朝时,你斗不过文官。”
“你再权势显赫,也只是皇帝的家臣。皇帝本人都对文官礼让三分,你又怎么可能战胜他们”
“话说回来,收拾他们是迟早的事。不过要等皇上”
刘瑾的话说到此戛然而止。
常风自然清楚刘瑾等的是什么。自然是等皇上驾崩,太子即位。
常家人跟坤宁宫、东宫交往那么密切,自然晓得太子讨厌文官。
刘瑾又道“小叔叔。走私之事,你不要再查了。明告诉你吧,不光一堆文官参与了海商走私。”
“宫里的一堆人也跟海商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就连当年权倾朝野的隐退巨宦都参与其中。”
“你查这件事,会得罪文官、内官双方。吃力不讨好,还会置自己于险地。”
常风从刘瑾的话音中听出了端倪“你说的隐退巨宦,是发配应天孝陵的汪直吧”
弘治元年时,常风便知道汪直是海商走私集团“四海会”的八位长老之一。
刘瑾笑道“我可什么都没说。小叔叔心里有数就成。”
随后刘瑾拍了拍巴掌“来啊,拿过来。”
一个小宦拿来了一个点心匣子。
刘瑾笑道“这是桂荣斋的大小八件点心。锦阳郡主爱吃甜食,小叔叔记得捎给她。”
“我在东宫太忙。有半个月没去郡主府看她和黄仪宾了。怪想她的。”
十六年来,刘瑾一直在内心深处将小糖糖视作自己的女儿。
即便当年的小糖糖已成为二十三岁的成熟妇人、大明郡主。
这份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父女之情从未变过。
常风道“成。快入夏了。郡主府那边雇了七八个人,等夏天专门给糖糖黏知了。”
“你可别再顶着大日头扛着竹竿满皇宫帮她捉蝉了。有失你刘公公的体面啊。”
刘瑾微微一笑“帮她捉了十年蝉了。习惯了。”
刘瑾走了。
常风隐约感觉到,自己遇到了一个强大的敌人。
这个敌人像一张大网。
这张网上,有海商,有倭寇,有文官,有内宦,有皇亲国戚
刘瑾说的没错,如果他要与这张大网为敌,结局一定是吃力不讨好,得罪一圈人。
可常风还是决定跟这张网为敌。
时光磨平了他作为年轻人的棱角。他已是官场里的老油子。
但他心中始终存着一个信念。
这个朴素的信念只有四个字“邪不压正”。
这并不是幼稚。人活一世,心中总该存有一个信念。没有信念的人,活着也是行尸走肉。
好吧,就让我常风跟你们斗上一斗。为了尤天爵也为了我心中的信念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