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日上三竿,刘瑾的大哥刘景祥来到了锦衣卫。
花甲之年的刘景祥是庄稼人出身。浑身黝黑,腰板佝偻,门牙早就掉了。虽换上了飞鱼服,还是像个怯勺。
尤敬武领着刘景祥找指挥使钱宁领了百户腰牌,随后带他来到值房。
尤敬武满脸堆笑的说“刘大伯,这里就是您的百户值房了。以后啊,您心情好就来这儿喝喝茶,要是没空也不必过来。没人敢点您的卯。饷银照发。”
刘景祥问“大侄子,俺这百户是多大的官儿啊”
尤敬武答“锦衣卫百户职正六品。下面管着试百户、总旗、小旗、校尉、力士一百多人呐。”
刘景祥的眉头皱成了八字“二傻说让俺当大官儿。怎么才管一百多人俺们堡子的里长还管二百多人呢”
刘景祥小名大傻,刘瑾小名二傻。贱名好养活,故刘父给这哥俩取了傻气冲天的小名。
尤敬武哭笑不得“贵堡的里长管得是二百多平头百姓。您管的却是一百名皇家缇骑。”
刘景祥问“那你跟俺说说,俺头上还有哪些官儿”
尤敬武实话实说“您上面有副千户、千户、北镇抚使、指挥佥事、指挥同知,指挥使,都督佥事。要从厂卫算呢,再上面有东厂、西厂、内厂的三位督公。要从五军都督府算呢,再上面还有都督同知、都督。”
刘景祥一拍桌子“那这儿烂怂百户也不是大官儿啊上头有一堆人呢天杀的二傻,觉得我没出过堡子没见过世面,糊弄我呢”
赶巧,常风散朝回到了锦衣卫,过来看刘景祥。
他见到刘景祥主动拱手“刘大哥。”
刘景祥问“你是哪一个”
尤敬武在一旁说道“这位是咱锦衣卫的常风常都督。跟刘公公是至亲。”
刘景祥道“啊,你就是二傻说的那个好兄弟常风啊他说我有事可以找伱办。”
常风笑道“刘大哥,您要办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了。”
刘景祥道“二傻说了,让我当大官儿。我听尤大侄子说,最大的官是嘟嘟。你让俺当嘟嘟。”
常风啼笑皆非“刘大哥说的是都督那得皇上钦点,兵部尚书开委札。我最多能让您升个锦衣卫千户。锦衣卫千户以上,全都要皇上点头啊”
刘景祥耍起了老小孩脾气“那俺不管。二傻说要让俺当大官儿。他跟俺说,如今的朝廷他说了算”
常风苦笑一声“那您去找刘公公商量这事儿吧。我职权有限,真没法升您做都督。”
刘景祥撇着大嘴,说“好。那俺去找刘瑾”
刘景祥出得锦衣卫,直接回了刘瑾的外宅。
刘瑾正换衣服,准备去西苑豹房那边伺候正德帝呢。
刘景祥怒气冲冲的来到他面前“二傻,你糊弄俺没见过世面呢”
刘瑾问“怎么了大哥”
刘景祥道“你说封俺当大官儿。怎么才让俺当个管一百多人的小官儿俺上面还有一堆人”
刘景祥是刘瑾在人世间剩下的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他自然将这个老怯勺的话当成圣旨。
刘瑾问“那大哥,您要当啥官儿”
刘景祥道“俺听说武将里嘟嘟最大。俺要当嘟嘟”
刘瑾听后头大“我的大哥欸。皇上的老丈人才是都督同知,你要当都督横不能你比皇上的老丈人还大吧”
刘景祥道“你不说现在朝廷你说了算嘛那就让俺跟皇上的老丈人一边儿大”
刘瑾本来想呵斥怯勺大哥。
突然间,刘瑾想到了一件事。
如今吏部已经掌握在他手中,想要名副其实的权倾朝野,还得让兵部对他俯首帖耳。
兵部尚书是刘大夏。
让一个平头百姓当都督同知,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只需两个人同意便是。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兵部尚书。
何不借着这件事,让刘大夏表达一个态度服从于我的态度
可怜的弘治前三君子之一刘大夏,即将因刘瑾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被发配西北充军
升官之事经兵部之前,得先得到正德帝的同意。
刘瑾已经想出了让正德帝同意的办法。
他换下了掌印太监的官袍,换上了一身粗布打扮。同时吩咐刘景祥换上了下地干活儿穿的破棉袍。
西苑,豹房。
正德帝平日里上晌跟江彬和边军将领们研习军事。下晌则等着八虎贡上好玩的。
学习、娱乐两不误了属于是。
正德帝有他的两面性。一方面他是一个有北定草原大志向的君主。另一方面他又是一个十六岁的贪玩少年。
正德帝正在用午膳,随手将兵部的编纂的历年九边战事筹交给谷大用收好。
正德帝问“下晌有什么好玩的”
谷大用笑道“禀皇上,刘公公说下晌他都安排好了。”
正德帝用完了午膳,被谷大用带到了西苑南边的一块空地上。
只见这块空地已经松了土。刘瑾和一个老汉穿着布袍,满脚都是泥。
正德帝问“你们这是”
刘瑾笑盈盈的回答“皇上,耕种乃是国之本,民之本。恰好老奴的长兄,乃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庄稼把式。”
“今日下晌,由老奴的长兄教您种萝卜和小葱。”
耕种和渔猎,是刻在人类基因里的求生本能。
比如后世有些赚了点小钱的网络作家。有的好钓鱼,有的好包片儿地种种菜、种种大苞米,养几只会下蛋的野鸡。
如果打猎合法,他们肯定会去打猎。
正德帝平日里骑射打猎、去永定河钓王八自不必说。种地却从未接触过。
一听今日下晌的消遣是种地。正德帝的眼睛笑眯成了月牙儿“好,好”
“你的长兄教朕耕种,那朕得尊称他一声先生了”
刘景祥不懂什么规矩,大大咧咧的说“皇上爷,那俺就当你先生了。”
刘景祥这老头儿没规没矩,正德帝反而觉得他性情率真。
从小生活在深宫,身边围着一群戏精,他就喜欢跟率真的人打交道。
二人下了地。刘景祥一招一式的教正德帝下种、撒草木灰,合土。
时不时刘景祥还斥责他几句“哎呦我的皇上爷,土盖得这么浅,一阵风不把种子刮走了还收个逑的萝卜”
“我说皇上爷,草木灰别撒这么多啊。这不得把萝卜种给肥死”
“皇上爷,你笨得活像是俺们村口拉磨的那头驴。”
这些话要搁别人嘴里说出来,那是大逆不道的杀头之罪。
正德帝这个贱皮子,挨了刘景祥这些骂不仅不怒,反而一脸笑嘻嘻“先生教训的是,朕改,朕改。”
刘瑾在一旁没有阻止大哥的胡言乱语。刘瑾从小看着正德帝长大,太了解他的脾性了。大哥这样说话,反而会获得皇上的青睐。
种地会让没种过地的人上瘾,真的
正德帝在临时开辟的这块小菜地里,从午时四刻一直忙活到日暮时分。
终于,刘景祥发了话“皇上爷,种子都种下去了嘞。明日起,你得勤着点给菜地浇水。等进了腊月,你就有赛梨甜的萝卜吃嘞。”
正德帝擦了擦脸上的泥水,竟恭恭敬敬的给刘景祥这个乡下老汉作了个揖“多谢先生教导学生耕种之法。请受学生一拜”
刘景祥用脏手捋着白胡须,笑嘻嘻的说“嘿嘿,跟着俺再学个一年半载,皇上爷就成老庄稼把式嘞。”
刘瑾抓住时机,在一旁喃喃自语“家兄没有官职,进出皇宫始终是不方便。”
正德帝一听,立马道“这还不简单朕封刘先生一个官职便是了”
刘瑾连忙道“皇上,万万不可啊。家兄大字不识半个。怎么能获封官职官职,朝廷名器也”
正德帝道“好办。别封他文职,封个武职就是。江彬跟我说,边军里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全的老粗将领一抓一大把。”
刘瑾给刘景祥使了个眼色。
刘景祥按照刘瑾事先教他的说辞,说道“皇上,听说嘟嘟筒子是个挺大的官儿。俺想当嘟嘟筒子。”
正德帝大惑不解“嘟嘟筒子”
片刻后他反应过来“啊,你说的是都督同知吧”
都督官自土木堡之变后就成了赏衔,除非兼着其他实职才有实权。
譬如常风是前军都督佥事掌锦衣卫事。前军都督佥事并没有实权,“掌锦衣卫事”才是实权。
正德帝心中暗道授这好玩的老头儿一个都督同知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刘健、谢迁都滚蛋了,难道朕还不能随便封个都督同知
朕要做大明军队真正的统帅,一定要掌控军中的任免大权。那就让这老头儿开个先例吧
想到此,正德帝道“那好,朕就赏先生一个中军都督同知衔”
刘景祥“噗通”给正德帝跪倒“皇上爷欸,俺谢您封俺大官儿”
正德帝笑道“刘都督,快快请起。”
不得不说,刘瑾太了解正德帝了。几乎将正德帝玩弄于鼓掌。略施手段,就让正德帝封了自家大哥一个从一品武官。
此刻的刘瑾志得意满。不过他还有正事儿要办,晚上还要去常府跟王华贴贴,哦不,结成政治同盟呢。
于是他给谷大用使了个眼色。谷大用会意“皇上,该用晚膳了。”
正德帝道“刘先生留下一同用晚膳吧。”
刘景祥搓着自己的手“白让皇上爷封大官,又白吃白喝皇上爷的好饭。俺怎么好意思”
正德帝笑道“先生就别跟朕客气了。走,去膳厅。晚上住豹房这儿吧朕赏你几个美女,就是不知先生年纪这么大还行不行啊”
刘景祥一听有美女,眼睛都放绿光“皇上这是说哪儿的话,俺那儿硬朗着呢”
君臣二人竟并肩而行,走向膳厅的方向。
跟在身后的刘瑾道“皇上,您跟家兄去用晚膳。老奴先告退,老奴得去司礼监处理下公文。”
正德帝挥了挥手“成,你去吧。”
刘瑾高高兴兴出得皇宫,直奔常府赴宴。
常府饭厅,王华父子已经到了,正在跟常风说话。
常风道“刘公公让我摆这顿宴,说白了就是想与王部堂你结盟。”
王华直截了当“我不会跟内宦结盟。”
常风道“其实,你可以学学我的亲家李东阳,虚与委蛇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只有掌握权力,才能造福百姓啊。”
王华却道“李先生跟阉党虚与委蛇,或许可以掌握一时的权力,却要受一世的唾骂。”
“人与人的理念不同。做事的手段亦不同。”
“我跟李先生不是一样的人。谈不上谁对谁错,只是理念不同罢了。”
王华不愧是状元公,一语成谶。数年后刘瑾倒台,李东阳被儒林群起而攻之,被骂成了依附阉党的乌龟王八蛋。
一直到病故,李东阳依旧觉得含冤在躯。
常风道“即便不依附于刘公公,至少别在明面上跟他唱对台戏。”
就在此时,饭厅门外响起了刘瑾的笑声“哈哈,状元公,久等久等。”
王华父子起身,朝着刘瑾拱手“刘公公。”
刘瑾笑道“快坐快坐。咱们是自家人,何须如此多礼”
众人坐定。刘瑾开门见山“刘健、谢迁致仕,首辅的继任者将是李东阳。次辅之位,状元公可有意乎”
王华毫不避讳“有意。”
刘瑾笑道“好只要状元公以后跟我刘瑾一条心。我去跟皇上说,保举你做内阁次辅。”
“另外,令郎是做疆臣的材料。我打算先将他调往大同,做一任兵备使。以后啊,我还要将整个西北交给令郎”
王华正色道“下官有意于次辅之位。但如果是刘公公举荐,下官宁可不做这个次辅。”
常风一听这话,脸都快绿了。连忙打圆场“啊,咱们先喝酒,边吃边聊。”
说完常风拿起酒壶给刘瑾倒酒。
刘瑾却眉头紧蹙,一把推开了酒壶“慢着,酒不着急喝。先把话说明白王华,你说如果是我推荐,你宁可不做次辅”
“什么意思是看不起我刘瑾还是不耻于跟我刘瑾为伍”
常风心里“咯噔”一下。完了,要撕破脸皮了。
王华道“我不是不耻于跟刘公公为伍。而是不耻于受一个内宦的举荐,担任次辅。”
“换作弘治朝的萧敬公公、钱能公公,甚至于老内相怀恩公公举荐,我一样会谢绝。”
“太祖爷定下过制度。内使监宦不得干政。内宦举荐外臣做次辅,有悖于祖制”
刘瑾面色一变“说白了,你还是看不起我刘瑾”
王华沉默不言。
常风连忙解释“王部堂不是那个意思。”
刘瑾道“我是个爱才之人。不似正统朝的王振,只用会溜须拍马的酒囊饭袋。我是真心想为皇上选拔一批忠诚的治世贤良”
“这样吧。王学士,我给你倒杯酒。”
“你若喝了这杯酒。内阁次辅一职就是你的。令郎也能到西北施展自己的抱负。”
“你若不喝今日这饭咱们就没必要吃了。我立马就走。”
“明人不说暗话。我若空着肚子走出常府的饭厅。你别说次辅当不成。就算现在的礼部左侍郎同样当不成”
“你的儿子也会前程尽毁”
说完,刘瑾给王华倒了一杯酒。
刘瑾还没走呢。王华先起身了“在下喝了酒身上就起红疙瘩,还喘不过气来。”
“恕在下不胜酒力。告辞”
王守仁也起身拱手“刘公公,再会。”
说完父子二人翩然离去。
只要王华喝杯酒,点个头。高位和权力会滚滚而来。
可是,纵观史书,总有这样一群人,不屑于通过攀附权贵获得权力。
你可以说王华拒绝刘瑾是对的。
但你不可以武断的说嘉隆万三朝战功第一的战神戚继光,给张居正送美女、送海狗鞭,还在信里自称是张居正的“门下走狗”就是错的。
正如王华所言,理念不同罢了。
刘瑾可不是什么宽容大度之人。他一向是睚眦必报。
王华、王守仁父子即将迎来一场大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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