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朝。
内阁次辅焦芳首先对刘大夏发难“启禀皇上。前任田州土司岑溥次子岑猛及夫人冒死进京,状告现任土司岑猇于弘治十二年弑父夺位”
此言一出,朝堂哗然。
大明以孝治天下。不孝为十恶不赦。何况弑父
不光是大明搁在哪朝哪代,杀自己亲爹也是件罪恶滔天的事。
大明的文官,一向与罪恶不共戴天
朝堂上立刻炸开了锅“若此事属实,岑猇该凌迟处死”
“对。若属实,朝廷应举兵讨伐岑猇”
“简直是耸人听闻啊为了权位,竟然连亲爹都杀”
“不对啊。都六七年前的事了,兵部那边怎么没有奏禀”
刘瑾适时站了出来“禀皇上。兵部尚书刘大夏竟在弘治十二年收受岑猇贿赂珠宝一箱。替岑猇隐瞒了弑父之事。”
“老奴已将刘大夏缉拿审问。他对受贿瞒报之事供认不讳。”
“老奴恭请皇上,钦审刘大夏。”
常风站了出来“禀皇上。内厂无旨便缉拿当朝夏官,这不合规矩”
刘瑾却道“皇上,内厂设立之初,圣命内厂职责为纠察百官不法情事。兵部夏官亦在百官之列。”
正德帝道“这样吧,按照刘瑾所说,朕做主审官钦审刘大夏。若刘大夏受贿瞒报之事属实,则对内厂不予追究。”
“若刘大夏是被冤枉的。内厂从上到下朕都要严惩。”
“陪审官嘛,朕选三人。刘瑾一个,常风一个,左都御史屠滽一个。”
屠滽是朝中的清流领袖之一,一向有公正的美名。
正德帝让他陪审,是为了让他做个见证。
当日午时,豹房北花厅变成了审案的大堂。
正德帝坐在龙椅上。刘瑾、常风、屠滽坐在下首。
一众锦衣卫大汉将军则充作了站堂的衙役,手杵大棍立于两侧。
正德帝很喜欢角色扮演。
他拿起惊堂木,有模有样的一拍“啪”随后高喊“升堂”
一众大汉将军齐声唱道“威武”
正德帝道“带原告岑猛、瓦氏夫人。”
岑猛和瓦氏夫人上得大堂。
岑猛只会说有限的几句汉话。告状之事由瓦氏夫人代劳。
瓦氏夫人义愤填膺,将岑猇弑父的过程讲给了正德帝。
正德帝听罢道“既是审案,朕不能只听你一面之词。你说岑猇弑父可有旁的证人”
瓦氏夫人反问“皇上,难道我跟我丈夫两个人证还不够”
正德帝开启青天大老爷模式“大明官衙问案是有规矩的,原告不能当证人。”
刘瑾插话“皇上,岑猇弑父有一位够分量的证人。”
正德帝问“哦谁”
刘瑾答“刘大夏。”
屠滽提出了异议“不对吧。按照你的意思,刘老部堂愿为岑猇弑父作证他要是作了证,等于坐实了他自己纳贿瞒报的罪名啊”
刘瑾笑道“这就是刘大夏的可贵之处了弘治三君子不是白喊得他的确是个君子。”
正德帝道“带兵部尚书刘大夏。”
常风之前担心,内厂会给刘大夏施以酷刑。
没想到,刘大夏上得堂来,官袍整齐,步履稳健,面色红润。丝毫不像是受过刑的。
常风太轻看刘瑾了。
既然刘大夏自己都承认纳贿瞒报,为何还要给他上刑,落个“刑讯逼供、屈打成招”的嫌疑刘瑾才没那么傻。
在内厂住得这一晚,刘瑾命手下内宦好生伺候刘大夏。连刘大夏用的晚饭、早饭,都是刘瑾派自家外宅养的名厨去诏狱做的。
刘大夏给正德帝行了叩拜之礼。
正德帝很尊重刘大夏这位治国水、打过仗、干过封疆、管过兵的功勋老臣。
正德帝道“给刘卿赐座。”
常风违礼,抢先开口暗示刘大夏“刘老部堂。昨夜伱被内厂关在锦衣卫诏狱。诏狱中人是否对你上过刑,逼迫你承认纳贿瞒报”
刘瑾面色一变“禀皇上,常风这是在当着您的面,撺掇罪官翻供。”
常风素质四连“我不是,我没有,别乱说。刘公公怎好凭空污人清白”
正德帝摆手打断了二人的争吵,随后望向刘大夏“刘卿,朕问你,纳贿瞒报之事可属实”
刘大夏答“属实。”
刘瑾在一旁插话“皇上您看,正如老奴所言,刘大夏是君子,对过往所犯不法情事供认不讳。”
正德帝问刘大夏“你为何要这样做”
刘大夏答“禀皇上。臣这样做是为了广西的安定。”
“边疆土司是正常嗣职还是弑父嗣职都无所谓。重要的是,土司要忠于大明”
“臣当时就判定,岑猇虽干下弑父之事,但为人很聪明,不会跟强大的明军作对。”
“他当土司七年,田州可曾发生过叛乱可曾发生过蛮变都没有。证明臣当时的判断是正确的。”
“若当时臣将弑父嗣职之事上禀。朝廷定会发大兵讨伐岑猇,激出叛乱。”
“广西地方,历年来都是一个土司反,十个土司跟着反。到那时,广西地面将乱成一锅粥。”
“朝廷要派无数的军力,耗费无数的钱粮去平叛。”
刘大夏的话,让正德帝陷入了思考。
正德帝暗道如果当年换作朕处置岑猇弑父之事,恐怕朕也会选择息事宁人。
岑溥、岑猛父子的那点冤枉,跟整个广西的安定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虽明知刘大夏是老成谋国之举,正德帝还是要治他的罪。
想收回天下边军、卫所军的兵权,就必须搬开刘大夏这块绊脚石
正德帝道“刘卿,你这么干虽是为了广西的安定。但触犯了朝廷法度。”
刘大夏并不否认“回皇上。法度就是法度,不管法度是否讨人喜欢。”
“臣愿意接受一切惩处。”
“另有一事,臣要说明。清者自清。岑猇送臣的那一匣子珠宝,被臣贡到了内承运库。有内承运库的贡单详票为证。”
“贡单详票就在臣家里的书房中。皇上尽可以派人去取来验真伪。”
正德帝道“不用取了。刘卿的人品朕是知道的。既然你承认纳贿瞒报之事来啊,先将刘卿带回诏狱,好生伺候。他在诏狱期间若少了一根毛,朕拿你们是问。”
两名大汉将军将刘大夏带了下去。
接下来要讨论对刘大夏的处罚了。
刘瑾希望能把刘大夏彻底整死,物理意义上的整死。
刘瑾道“禀皇上,刘大夏身为兵部夏官,勾结边疆土司,欺君瞒上。是实打实的图谋不轨,意图谋反。”
“按律,应予凌迟极刑但请皇上念刘大夏是四朝元老,颇有功绩。老奴建议,赐刘大夏白绫自尽”
常风道“刘大夏什么时候意图谋反了他要想谋反,天下越乱对他越有利。他应该派兵讨伐田州岑猇,激起广西大规模的叛乱”
刘瑾道“总之,必须杀刘大夏。不杀刘大夏,则不能正朝纲。天下悠悠之口会如何评价一个包庇弑父之人的兵部夏官,竟能安然存于世间”
常风和刘瑾针锋相对。
就在此时,左都御史屠滽开口,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屠滽道“禀皇上。刘大夏之罪不可不惩。但绝不能杀他做这件事的目的是为了朝廷,只是手段违背法度而已。”
刘瑾有些发急“即便不杀他,至少也要罢他官职发配他去边关戍边”
常风刚要反驳,没想到正德帝立马拍板定钉“好,就罢刘大夏官职,贬为戍卒,戍边肃州”
“另命广西巡抚派两万驯象卫所军,护送岑猛夫妇回田州,重掌土司之位。”
“岑猇若敢反抗,便将其剿灭之”
“就这么定了”
就这样,弘治三君子之一、四朝功勋老臣刘大夏丢掉了官职,在七十三岁高龄被发配西北。
岑猛、瓦氏夫人高呼“皇上英明万岁万岁”
常风想到替刘大夏求情“皇上”
正德帝却摆手“不要再说了。朕意已决另外,刘大夏戍边时,若稀里糊涂死了刘瑾,你的内厂督公就不要当了”
正德帝这实在敲打刘瑾朕罢了刘大夏的官儿,让他远戍西北。你若还不满足,执意要杀他。别怪朕对你不留情面。
刘瑾连忙道“是,老奴遵旨。老奴会去信肃州镇守太监,让那边好生照料刘大夏。”
正德帝又望向了瓦氏夫人。
瓦氏夫人那张脸颇有异族女人的风情,更别提她还前凸后翘腿子长,走起路来“ang、ang、ang”。
正德帝对她动了心思。
男人嘛,别说看见路边的野花了,就算看见路边的狗屎也想舔两口尝尝鲜儿。
正德帝道“啊,此番瓦氏夫人护送丈夫进京。期间与岑猇派出的杀手血战,着实惊险。”
“朕最喜欢听曲折惊险的故事了今晚就留瓦氏夫人在豹房用晚膳。”
“好了,退堂”
正德帝一拍惊堂木,正德元年的刘大夏案尘埃落定。
常风领着岑猛回了府。
刘笑嫣问“我瓦氏妹子呢”
常风没有回答,而是对岑猛说“你先回房收拾收拾,准备南下广西,重任土司。”
岑猛离开后,常风压低声音对刘笑嫣说“皇上怕是看上瓦氏夫人了。留她在豹房用晚膳可能还得过夜。”
刘笑嫣大怒“朱厚照这小子,怎么好的不学,偏学孟德之好豹房里啥样的黄花闺女没有啊。他偏偏看上了别人的妻子”
常风苦笑一声“唉”
且说入夜,豹房寝厅。
正德帝设宴招待瓦氏夫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正德帝已是意乱情迷。
他吩咐谷大用“你们都退下。”
谷大用领着一众宫女内宦离开了寝厅,随手将寝厅的门关上。随后掩嘴轻笑。
寝厅内,正德帝离开御座,坐到了瓦氏夫人身边,顺手就搂着了瓦氏夫人的肩膀“好姐姐嘿嘿。”
瓦氏夫人稍微用力,直接挣脱了正德帝的手。
随后她站起,后退两步,开门见山的说“皇上,你想跟我睡觉”
正德帝一脸涎笑“对对好姐姐就赏朕一宿吧。”
诸位看官以为接下来要上演贞洁烈女宁死不从,桀纣之君逼死烈女的戏码
非也
只见瓦氏夫人微微一笑“想跟姐姐睡觉的男人多了。不多你一个。”
“别说陪你一宿了,就算三宿五宿都可以。”
“但我是有规矩的。只有打得过我的男人,才配跟我睡觉”
瓦氏夫人这样的壮家女子,生性豪放。
她这么一说,不着调的正德帝顿时来了兴趣“真的”
瓦氏夫人答“真的只要能打得过我,想睡几宿都成怎么睡都成我听凭皇上摆弄”
正德帝大喜
他在豹房跟江彬等边关悍将学了一年的兵刃、拳脚。
奈何江彬等人只敢教他招式,不敢跟他过招。
瓦氏夫人这么一说。正德帝的床笫之欲倒成了其次,重要的是嘿,终于有人敢跟朕过招比武了
正德帝对自己的武艺很有信心。咱小朱这一年武艺可不是白练的
正德帝问“是比拳脚还是兵刃好姐姐你选吧”
瓦氏夫人道“跟皇帝过招怎么能动兵刃,刀剑无眼。我看就比拳脚吧”
正德帝走到寝厅中央的宽阔处,朝着瓦氏夫人一拱手“好姐姐,请出招”
正德帝话音刚落,瓦氏夫人一个左正蹬踹在了正德帝的肚子上。
正德帝吃痛,后退几步。
瓦氏夫人一个右鞭腿将正德帝扫倒。
正德帝倒地的过程中,瓦氏夫人又一个左刺拳,打在了正德帝的脸上。
正德帝被打懵了。
瓦氏夫人直接骑在了正德帝的龙躯上。本来想拿小拳拳打他脑袋来着,又一想毕竟是皇帝啊算了还是打屁股吧
于是瓦氏夫人挥动大手,接连不断的扇向正德帝的屁股。
她边扇正德帝,边斥骂道“想跟姐姐睡觉的后生仔多了没点真本事还想让姐姐伺候下面”
扇了十几巴掌,有点虎的瓦氏夫人赫然意识到自己打得可不是广西的狂浪后生仔,而是当今天子。
她站起了身。
正德帝还算有点本事。一个鹞子翻身,腾空而起。
瓦氏夫人以为正德帝要发怒呢。
万万没想到,正德帝竟双手抱拳,深深给她作了个揖。
正德帝素质三连“姐姐,你好有本领”
“朕好没本领”
“请你教我本领”
这下把瓦氏夫人弄懵了“皇上你的意思是不跟我睡觉了”
正德帝一脸正色“自今日起,朕会拿姐姐当母后、皇姨一般尊重”
“朕的皇姨刘笑嫣是朕的骑射师傅。你今后就是朕的拳脚师傅”
瓦氏夫人道“啊,好其实拳脚之术,不需要什么花架子,只要一个字快”
正德帝毕恭毕敬的说“女师傅且慢,朕去拿纸笔,将你的教诲之言记下来。”
正德帝活脱脱一个贱皮子。挨了打不仅不怒,还将瓦氏夫人认作了师傅。
当夜,正德帝干脆在豹房演武厅召集起一众豹奴。正儿八经拜瓦氏夫人为师
常风从瓦氏夫人口中得知此事后忍俊不禁,心中暗笑皇上真是没遛儿啊
史书记载,正德元年秋,因田州岑猛事,兵部尚书刘大夏罢官,发肃州充军戍边。
刘大夏着布衣经大明门磕头而去。观者叹息涕零,父老百姓携筐奉饮食。百姓烧香祝刘夏官生还
至肃州戍所,各将官恐得罪刘瑾。不予刘大夏食、衣。西北儒学生徒步三百里,为刘大夏送酒食。
某日戍卒操演。刘大夏扛戈入列。百户曰“不必如此”。
刘大夏却道“戍卒亦是武人。武人本应日日操演。”
高官贬为戍卒,不准带仆人。但可以带子孙尽孝道,伺候日常起居。
旁人询问刘大夏为何不带子孙。
刘大夏曰“我为官时,不为子孙捞取好处。如今年老被罚,怎忍心令他们同我一起来西北受苦呢”
正德五年夏,刘瑾被诛,刘大夏赦免返乡,朝廷赐保留官禄,刘大夏拒之。每日教子孙种田谋生。稍有盈余,分予故旧宗族。
子孙为其预制墓碑,拟墓志铭。刘大夏曰“勿用溢美之词令吾怀愧于地下也”。
正德十一年五月,刘大夏无疾而终,享年八十一。正德帝追赠太保,赐谥“忠宣”
刘大夏一案的原告,岑猛、瓦氏夫人二人返回了广西。在明军的帮助下杀死大哥岑猇,夺回土司之位。
岑猛短命,不到四十就死了,一辈子充其量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南疆小土司。
瓦氏夫人则光耀史书名垂千古
嘉靖六年,因夫、子相继去世,瓦氏夫人亲摄州政,田州境内凛然。
嘉靖七年,交趾入侵,交趾象兵横行广西边境。瓦氏夫人率壮兵保家卫国,大败敌国象兵于交趾。
此战过后,壮兵改了一个名贯古今的称谓“广西狼兵”。
嘉靖三十三年,奉皇帝诏,瓦氏夫人率广西狼兵六千,赶赴江浙抗倭御敌,血战数年。每战必身先士卒,奋勇当先,痛击倭寇,屡建奇功。
江南人传颂曰“花瓦家,能杀倭”。尊称其为“石柱女将军”。
张经、胡宗宪两任浙直总督先后请旨朝廷,封瓦氏夫人为“二品诰命夫人”。
哦对了,瓦氏夫人在东南并肩作战、抗击倭寇时,有两位亲密无间的上司、战友。上司叫俞大猷,战友叫戚继光
这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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